馮杰
第一片 瓦臉
鄉村的瓦大多呈藍色,那種藍不是天藍也不是海藍,是近似土藍。我們鄉下有個詞,說得準確——“瓦藍”。這詞只屬于瓦的專利。
在我的印象里,瓦是童年的底片,能沖洗出鄉村舊事。
瓦更像是鄉村房子披在身上的一面帶羽的蓑衣,在蒼茫鄉村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的雨的清氣里漂浮。若在雨日來臨時刻,瓦會更顯出自己獨到的神韻與魅力。雨來了,那一顆顆大雨珠子,落在片片房屋的羽毛上,膽子大的會跳起,多情的會悄悄滋潤到瓦縫,最后才開始從這面蓑衣上滑落,從屋脊上,再過渡到屋檐。浩浩蕩蕩穿越雨瓦的通道,下去,回歸大地,從而完成一方方瓦存在的全部意義,寫就《鄉村瓦史》在這一個時節的斷代史。
瓦有對稱之美,任何人看到鄉村的瓦,都會想到一個詞,叫“鱗次櫛比”,如觀黃河的魚鱗與母親的梳篦。這種珍愛鄉土的感覺在不遠的將來可能都要消逝掉。
瓦的骨子里是集體主義者,它們總是緊緊地扣著,肩并肩,再凍再冷也不松手,在冬天它們能感到彼此的體溫,像肌膚相親的愛人,貼得密不透風,正團結在月亮緩緩上升的鄉村里。
瓦更是一種鄉村的堅守。在瓦的記憶里,所有的飛鳥都是浪子與過客,都是浮云與蒼狗。
瓦上唯一的風景只有一種,那就是“瓦松”,我們那里叫“藍瓦精”。這稱呼多氣派啊!那些一棵棵站在瓦上的小小生靈,因為聽風觀雨的緣故,已經一位位聰明成精了。
且慢,它們還是“鄉間郎中”呢。在鄉村藥譜上如是說:瓦松,清熱解毒,又名天蓬草、瓦蓮草、向天草。我小時候得過惡性瘧疾,久不見愈,姥姥就從舊屋頂上采到幾棵瓦松,燉汁連服,止住了。
小時候我常在夢里想到,那些瓦松站在我外祖母的屋脊上,蹺著腳丫,夜半在我不知不覺時刻,正一顆顆摘星呢,讓那一柄北斗七星的長勺低低地垂落下來,一如在汲瓦松上一顆顆透清的露珠。
終于,一不小心,有兩顆最大的掉下來,緩緩地,落在我的眼角。
第二片 瓦的籍貫
當它還沒有走上屋頂時,生命里的“籍貫”一欄早就填上了,是兩個粗拙的字,叫“鄉村”。像一個孩子或老人用顫巍的筆所寫。
籍貫屬于鄉村的瓦有一天走進城市,它頭暈轉向,無所事事,毫無用途。城市里的幻影夜色與鐳射霓虹拒絕它。寧為玉碎也得寧為瓦碎,在城市沒有完整的話題,所有完整的東西來到城市,都將被毫不留情地一一破碎,這里也包括情感。
對瓦的引申常常讓我傷感不已。在城市里,瓦會像我一樣發慌,它一定懷念哪怕是當年鄉村瓦上的一株達不到高度的草。
有一片瓦迷路了。被開往城市里的一輛大卡車用于鋪墊上面的器物,最后被拉向城市,當它完成自己的使命時又被遠遠地拋棄在公路邊。城市人就愛過河拆橋,瓦看看身上籍貫一欄,早已被風的手擦模糊了。
終于,一個小孩子彎腰拾起那片瓦,在河上打起一串水漂。一、二、三、四,瓦落到對岸,被污水淋濕的瓦上岸后,看看身上籍貫一欄的痕跡被洗得干干凈凈。瓦無家可歸,瓦像滯留在城市的鄉下人,破損與傷害,從此再也找不到回家之路。
第三片 瓦的方言
在鄉村,每一種草與生靈都講自己的方言。瓦也有瓦的方言。像人對待方言的態度一樣,瓦對方言刻骨銘心而又無藥可救。
人怎么能懂瓦呢?你只有在雨夜,才能聽到房脊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語言,像魚群一樣游過,不時蕩起唼喋之聲,那不是魚或鳥的唼喋,而是方言的唼喋。盡管你一句也聽不懂,可你能感覺到那是大地上高過草葉高過樹木的語言。那些語言隨著風,隨著雨意,隨著弧線,隨著姿勢,向夜空上升。
在北中原黃河故道,挖河時曾在深達五米的地段,挖掘出一座漢代瓦屋頂,還有夯土墻、房基、簡瓦、板瓦,未來得及使用的瓦。黃河不規則的流動,讓那些瓦屋頂明顯移位和錯位。
我驟然一震,瓦都是一方方干裂的嘴巴,想說什么?講歷史嗎?欲言還休。
多少年里,那些瓦們在與黃河水進行交談。在雞啼里,在掌燈時分,它們用北中原方言,用今天仍然流動的方言,敘說或耳語。河流停止了,那些瓦有一日忽然沉默。啞巴般的瓦,把那么多日日夜夜該講的語言都在沙里折疊起來,語言的水分被蒸發曬干,瓦只能在心里自言自語。它說,它還說。
瓦今天露出嘴巴,可是這些瓦都不會說話了,語言生銹,瓦只會像瓦一樣,咧著幽深的嘴。
這就是那些操方言的瓦呵,我看到的是一排排瓦民,背過身去,給我另一種褐青色的背影,那種褐青色的語言,讓我對瓦進行一次猜謎,卻永遠猜不透。
第四片 藍瓦
藍瓦屬于藍領階層。鄉村所有的瓦都屬于平民,帶著平民的色彩,平民的氣息。
能在鄉村看到過藍色荷花,那就算看到鄉村之瓦。鄉村藍瓦就是鄉村藍色荷花,在遼闊透明空間盡情舒展。只有鄉村詩人才去給予藍瓦如此高密度的意象,讓人閱讀鄉村瓦時才透不過氣來。
藍瓦常常憶起它的表妹——那該叫“藍印花布”吧,由藍靛再過渡到靛青,青花瓷,黛青,都是藍瓦的近親。還有板藍根,藍花花……這么多藍親戚竟都在同一個村里相安融洽生活著,查一查,都藍了三百多年了。
面對著現代信息的涌來,鄉村靜謐的池塘也會驟然生起漣漪,藍瓦的堂兄堂妹們忍不住寂寞,都一一離鄉出走,換了顏色,消失在村頭藍瓦溫潤的視線里。一眼的藍,宛如殘海。
第五片 紅瓦
如果藍瓦是珠聯,璧合就一定是紅瓦。
有紅藍相映,鄉村的瓦們才顯得“夫唱婦隨”,——盡管這是個舊得令人早不用的詞匯,已化石般不時尚。
紅瓦若經霜楓葉,上面印著斑鳩、鴿子這些鄉民的霜印。竹葉般。在鄉村新房前常有這種感覺。鄉村還有個常用詞,叫“藍磚紅瓦”,意思是這樣才般配,是衡量典型小康人家的象征,如古人種竹的標準,如今人必有的電腦網戀。
初冬的紅瓦煞是好看,紅瓦飲過鄉村的醪酒,一方方紅著臉。落上暖雪,噗的一聲,熾化了。
“一只紅瓦出墻來”,美麗而驚心的意象。當然,這只是我偽造的宋詩。
第六片 如果瓦們都在天空飛翔
瓦群發一聲喊,開始在雨絲里飛翔。
瓦們在天空飛翔,那該如此地童話呀,瓦在天上行走,如一方方的浪。如果瓦翻過身來,則像袖珍的舟子,踩著浪的脊。“軟潤”,我生造的詞。
這是中國版的金童話。我敢說,只有中國人才去講述關于瓦的話題,作瓦的想象。那些瓦們只有在中國鄉村的夢里才沙沙地飛翔。像飛翔的蓮花,都一方方在雨中散開。起,或者落。
沒有落下的瓦仍然向鄉村的深處繼續飛翔,去達到看不見的鄉村的深度,那是鄉村的心臟,飛翔的瓦就是瓦的絕版。我常常害怕有一天“一夜空城”。如瞬間對世界的態度。
第七片 無瓦的年代·小瓦大作
這是一個無瓦的年代。
無瓦的年代就是一個無遮掩無羞恥的年代,無瓦的年代是框架式的結構主義,只要柱子與形式。不要草木,不要婉約,不要簡樸,不要含蓄,甚至不要人性中寶貴的“羞澀”。
可以玻璃、大理石、花崗巖。可以水泥四射、華燈降落。可以要一千雙的鞋子盡管人生只需僅僅一雙。可以清倉跳樓,購物治療,看長達80項購貨詳細規則,可以讓社會從物色的后期現代進入欲望無止的后現代。
可以不要一片小小的凈瓦。盡管它擁有只掌之美,只有短短的一瓣荷大。
第八片 瓦痣
假設星子垂落在瓦上,敲打著瓦,那必是古銅的聲音。像《詩經》里任意抽出的兩句,造成瓦,落下來,碎了,碎成八個音。
美人一定要有黑痣,就像我的愛人,她說那是她攜帶的小房子。瓦自然也得有星子,落上就是瓦痣,就像故園的舊瓦,你仔細看,每一片上都有一顆星痣。那是瓦上的房子。
還在童年時,就聽外祖母說:如果一個星子落下,地上就有一個人不在。我知道那小星仿佛攜帶著一個小小的魂,冰一樣冷手,縮在那塊小石內,正急急地趕路。誤過了驛站,誤了相約,只專心去投身每一方瓦,有緣的,變成一顆瓦痣。
姥姥,如今你也去了,你是天上哪一顆星子?我怎么沒聽到敲瓦之聲?
它懸著。永遠都是我最后一顆淚。
第九片 瓦魂
當我的靈魂有一天回歸大地,就請瓦在上面扣上小小的一方。有你瓦的余溫,還有瓦的紋絡,這一方故鄉的小房子,泥與水組合的小房子,草氣上飄搖的小房子,你罩著我。像誰夜半耳語:
“睡吧,孩子,這叫歸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