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凱歌
我的父親就是一個普通的莊稼漢,好像什么也給不了我,但又什么都給了我。
1
年幼的時候,我總幻想著我爸會有其他工作,光鮮亮麗令人心生羨慕的那種。比如每天坐在辦公室喝茶的村書記,或是建筑工程公司的監工,抑或是有著高知學問的老師與詩人。然而,實際上我的父親就是一個平凡的普通人,他做得最好的事情就是修車,偶爾也會去工地干活,用自己的力氣吃飯,一輩子默默無聞。年幼時的虛榮心讓我對父親這個角色總有著嚴苛的要求,而忽略了現實生活中真正的艱辛。
我爸有時候也會變換其他身份,比如人家家里有喜事辦喜宴,我爸會在那幾天變成長工,給人家幫忙端菜,看火煮飯。我跟著母親去吃喜宴,看到了滿頭大汗還笑瞇瞇給人家做事的父親,總是帶著些怨氣。年少時,同學們總是會以嘲諷的口吻笑我,說我爸爸又在當小工,他們的話語與眼中的不屑刺痛了我幼小的心靈。
2
父親不會抽煙,但很愛喝酒,每次喝得醉醺醺回來,母親都會無奈地為他準備好一杯濃茶讓他喝。我討厭父親喝酒,每次回來時歪歪扭扭、高聲粗語地說著近來的不如意。我總會替母親出頭,“老喝酒干嗎,喝成這個樣子對身體不好,還麻煩人。”父親不搭理我,只是用那因常年勞作已渾濁的眼睛看著我,從胸膛里長久地嘆出一口氣。
記憶中的父親時常會拿著細長的竹棍呵斥我讓我跪下,竹棍“刷”的一下落在我的后背和腿上,發紅的印子高高鼓起。在家里父親對孩子犯錯從不心慈手軟,母親攔也攔不住,只能在一旁心疼。
3
對父親態度有所轉變,是因為高二會考的那段時間,人際關系的處理和成績的退步讓我變得敏感易怒,總是對周遭一切事物帶著些許敵意。母親很快就感受到了我的變化,但面對如此暴躁的我,她也束手無策,于是向父親求助。
那幾天,記憶里很少接送我放學的父親會早早地到學校門口等著。放學時人如潮涌,大家穿著一樣的校服,他找得很是吃力。為了讓我安心度過會考那段時間,他拋下家里的事情,騎著摩托車跑了幾十公里來城里看我,只因為母親電話里的那一句“最近孩子狀態不太好”。
會考的時候還在下雪,班車總是遲到,父親自然而然地攬過接送我的任務。考場冷還透風,寫字的手早已凍僵,父親就提早灌好暖水袋放在我口袋里。出考場的時候周圍的父母都焦急地問考得怎么樣,題難不難。父親還是那副不動如山的樣子,看到我出來的時候,從棉衣里掏出來一個烤紅薯,還冒著熱氣,朝我笑笑,“走,回家,今天吃鵝塊。”
我想,一定是烤熟的紅薯熱氣太熱,不然眼里怎么也升起了蒸汽?
4
煩躁低落的情緒并沒有因為會考的結束而消失,反而有了愈演愈烈的架勢。班主任勸父母把我接回家休息兩天,說我的壓力太大,回家調整調整說不定會好些。
回到家里的我把自己反鎖在房間失聲痛哭,我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心里滿是悲傷,我討厭現在的自己,可卻不知道怎么辦。
我爸敲開我的房門,也沒進來,就站在門口,手上還沾著修車弄上的黑色機油,穿著廠家送的藍色棉褂,口袋的地方已經破了漏出白色的絲綿,臉上因為常年的勞作早已皺皺巴巴的了。他說:“妮兒,沒啥好擔心的,這個學咱能學好就學,考不好咱就回家,你老爸還是能養活得起你的,又不是跟過去一樣吃不上喝不上的,你說是吧?放寬心,沒啥怕的,誰都不能說你不好!”
離家回學校的時候,我爸從那件破大褂里拿出一疊零零碎碎的紙幣,很細心地用小皮筋綁好,不由分說地塞進我的口袋,又仔細扯扯我的口袋確保不會掉出來。
“學校生活差,自己多買點兒吃的。”
我還沒反應過來,父親就已經轉頭朝來時的方向走去,我只能看著他的背影越來越模糊,最后變成一個小點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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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過半百的我爸沒有滿足我小時候對他職業的期待,他不是主任,也沒有學問,但是記憶里只要家里什么東西壞了,只要叫一聲“爸”就行。
我的父親就是一個普通的莊稼漢,好像什么也給不了我,但又什么都給了我。
我明白我不需要低人一等,因為我曾在父親的肩上看過這個世界;我也知道在這個世界再不會有人如他般那么愛我。我很愛他,雖然我從沒說過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