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入冬后農閑,山東泰山腳下的男人們開始商量著砍樹。
要砍的當然是那些粗壯到足以賣錢的大樹。在砍樹之前,男人們通常會先研究上一陣,看如何才能在有限的空間內,巧妙地將梧桐樹砍倒在院子里,且不破壞任何東西。女人們忙著準備茶水和中午的飯菜,小孩子被這熱鬧的氣氛鼓動著,一邊被大人罵著,一邊在人群里喊叫著奔來跑去。
男人們將粗粗的麻繩系在幾米高的樹干上,然后兩個身強體壯的男人開始坐在樹的兩邊,用大鋸來回地鋸著樹干靠近根部的位置。當然,如果空間寬敞,鋸樹的人可以坐著,但有時候若連轉身的空間都沒有,則只能憋屈地半蹲半跪著。對于粗壯的梧桐樹,不更換幾組人輪流上陣,是不可能鋸開的。鋸樹的人聚精會神,旁邊站著的人也不會完全袖手旁觀,要時刻注意鋸開樹干的程度。等到差不多火候,六七個男人便開始拉起麻繩,一起用力朝設定好的方向努力,嘴里喊著號子,給彼此加油鼓勁。
樹砍倒后,男人們還得用斧頭砍下梧桐樹上蕪雜的枝杈,只留光禿禿的主干。為了方便存放和出售,男人們還要將樹干截成幾部分,而后抬到院子的墻根旁,等著出錢高的買主。梧桐樹的根系發達,常常會延伸到房子下面,所以及時砍斷那些會在來年再生的樹根,也是必須完成的一件事。這件小活,交給樹的主人去干就可以了。
通常,在冬日無事可做的正午,父親會脫了棉襖,只穿一件毛衣,朝手心吐一口唾液,掄起鋤頭,用力刨起冬天僵硬的泥土。樹墩挪走后,我跳進坑里,需要抬頭才能看到地面上站著的父親。大部分的樹墩都被父親砍成了碎片,用來燒火。有時候,父親來了興致,會將樹墩砍成一個結實平整的“凳子”,放在庭院的樹蔭下,用來閑坐,或者安放茶杯,再或供我伏在上面寫作業。
打薄的工作通常需要兩個男人完成。打薄其實就是打秫秸薄棚的簡稱,秫秸薄大致有兩種用處:一種是日常用來晾曬地瓜干、棉花、玉米、白菜等東西的大墊子,另一種是蓋房子用到的房頂上的薄棚。
晾曬東西的秫秸薄對高粱稈的質量沒有那么講究。他們在院子里搭起一個木頭架子,再用繩子吊起幾個磚頭,用于固定秫秸薄,兩根高粱稈之間用麻繩連接起來。一個面積不太大的秫秸薄,一下午就打好了,請來的同族男人也不用在打薄的主人家吃飯,洗把手就回家了。
蓋房子用的秫秸薄棚,就需要精挑細選最好的高粱稈。早在上梁之前,村里最好的師傅就打好了秫秸薄。只等著壘平屋口,上了梁,屋脊上的木頭也弄好了,然后開始披上秫秸薄。秫秸薄要鋪得平整、密實,才開始在上面抹上黃草泥,苫上麥秸草,再抹一層泥,最后鋪上紅瓦,一間房子便竣工了。如果秫秸薄做得馬馬虎虎,時間一長,便會從頂子上掉下秫秸葉或者土塊之類的雜物。做飯時的水蒸氣也會讓這些玩意兒不請自來,掉進飯碗或者鐵鍋里。吃飯的人免不了會想起當年蓋房子請的誰上梁、誰打薄,并忍不住罵上一句。北方呼嘯的冬天夜晚,家里生起爐子,暖暖和和的,人也同樣會想起蓋房子的人,說誰誰誰干活真實誠,明年咱家打薄還叫他。
大人們絮絮叨叨,我閑著無聊,也會倚在墻根下,學著那些寂寞的老頭,抬頭看向天空,想著遙遠的未來。天空上什么也沒有,連一朵云也沒有,空空蕩蕩的,像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