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竹
齊白石有一方著名的印作,刻“不知有漢”四字。這是很有深意的一方印作。“不知有漢”四字出自陶淵明的《桃花源記》,說桃花源中人“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何論魏晉。”按照秦朝的生活方式生活了幾百年,古風猶存,而不知今世為何世。陶淵明所說的“不知有漢”,有一層厚古薄今的意思。齊白石刻此印,是何用意呢?這就要研究一下這方印的邊款。
此印有長款云:“余之刊印不能工,但脫離漢人窠臼而已。同侶多不稱許,獨松庵老人嘗謂曰:西施善顰,未聞東施見妒。仲子先生刊印古勁秀雅,高出一時。既倩余刊‘見賢思齊’印,又倩刊此,歐陽永叔所謂有知己之恩,為余言也。辛未五月居于舊京。齊璜白石山翁。”
款文說得很清楚,“不知有漢”四字是仲子先生請齊白石刻的。辛未為1931年,款中所說的“見賢思齊”印,則刻于這一年的正月。仲子先生名楊祖錫 (1885-1962) ,是著名音樂家和文博專家。早年就讀于江南格致書院,16歲為江蘇首批得庚子賠款之助公費留學生,先赴法國學化學,后轉于瑞士日內瓦音樂學院學鋼琴。歸國后長期教授音樂及法語。1933年任北平藝術學院院長,時齊白石受聘于美術系任教。楊仲子治印為當時一大家,與齊白石有“南楊北齊”之說。楊氏好篆籀之學,多取大篆入印,皆仿古璽印式,很少作仿漢印模式的印。取法先秦文字,直奔源頭,因此他也是近代以甲骨文入印的開拓者之一。

《不知有漢》齊白石

《不知有漢》邊款
在印章邊款中闡述自己的印學主張,齊白石這類印款并不多見。他在“不知有漢”一印上刻的長款,是他生平少有的幾方長款之一。“余之刊印不能工,但脫離漢人窠臼而已”。這是齊白石要闡述的藝術立場,也可以認為是他對“不知有漢”四字內涵的解釋。他與楊仲子的差別在于:楊仲子是把自己放在“漢”之前,齊白石是把自己放在“漢”之后。
關于漢印或漢人篆刻,齊白石有一段著名的議論,是他在《陳曼生印拓》上的一段題跋:“刻印,其篆法別有天趣勝人者,惟秦漢人。秦漢人有過人處,全在不蠢,膽敢獨造,故能超出千古。余刻印不拘前人繩墨,而人以為無所本。余嘗哀時人之蠢,不知秦漢人,人子也,吾儕亦人子也。不思吾儕有獨到處,如令昔人見之,亦必欽佩。”應當說,這也是一種具有詩人氣質的借題發揮的議論,是不能站在學術的立場去加以分析的。齊白石所強調的“膽敢獨造”,更多的是技法方面的思考。而秦漢印對后世篆刻藝術的影響,并不只是一種技藝的傳承。從臨摹漢印中理解和傳承傳統藝術的精神境界,是一種從人格、文化入手,而不是從技術入手的學習方法,它所體現的是古代文化中強調的“先器識而后文藝”的基本思想。我們知道,不同的文化背景會產生不同的藝術理念。對一個社會、一個時代、一個人的藝術理念產生實際影響的有哲學、宗教、倫理、道德、政治、商業、技術、社會等因素,這些都是重要的文化背景。是何種因素影響藝術理念,往往決定藝術品品位的高下。
齊白石說他的篆刻“脫離漢人窠臼”,其實也是做不到的。比如其篆刻所用的文字就基本上沒有脫離漢印文字的規范,而且比較單調,基本上就是漢印文字,亦即繆篆文字。他基本上不用金文,也不用漢金文之類。這方面他其實比同時代的印人更拘謹,也可以說,有點落伍。他也取法《祀三公山碑》之類碑刻,但這些都只是筆姿儀態方面的變化,沒有改變基本采用漢印文字的總體格局。我認為,齊白石能成功,并不在于“膽敢獨造”之類的說法,而是由于他在藝術上的天分特別高,天才藝術家有時會在藝術史上發出奇異的火花。如果齊白石在傳統里浸潤得再深一點,他的成就會更大。所以,天才藝術家對自己的成功所作的解釋,往往是不可信的。對其自我表述,一定要用批判的眼光去看。

《見賢思齊》齊白石
我們這個時代擁有比古代更為豐厚的資源。若論國學水平,今天的學者可能都比不上宋、元、明、清時期的一般儒生。但若論古文字學、古璽印學方面的知識,今天普通的研究者都可以做宋、元、明、清時期那些大儒的老師。有一位前輩褚德彝先生曾說:“無論讀書習字,總覺后不如前,唯獨治印,愈后愈佳。”為什么會這樣?因為我們這個時代擁有比宋、元、明、清任何一個時代都更為豐厚的關于篆刻創作的資源。直到清代中葉,開創浙派和徽派的那些大師們,對古璽的認知尚處蒙昧階段,他們不知道封泥為何物,根本夢想不到甲骨文,也沒見過簡牘、 帛書等古文字遺存。我們這一代人有幸擁有先賢未曾見識的這筆文化遺產,這是我們的寶貴資源和財富。
篆刻藝術發展到今天,理應出現一個超越宋、元、明、清的全新的創作境界。進入這個全新境界的正確途徑應該是入古出新,而不是簡單化的迎合世俗眼光的創新。入古而能出新,關鍵在于入古,而且要用真心投入創作,不要總想著作品要有出奇出格的花樣。要努力使作品在傳統的長河中有我,有真實不虛、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我,而不是裝腔作勢、優孟衣冠的我。這樣的作品自然就是全新的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