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全飚
小時候,每到深秋入冬前后,我們家都會收到兩大籃子的柿子,來自兩戶人家,卻是同一棵樹上長的果實。那棵兩百多年的老柿樹長在上乾頭老宅右邊,那可是全村子數一數二的大樹,長的果實比拳頭還大,滿枝頭都是,每每成熟時,全村人的目光都投向那兒了。雖是物質充裕的當下,人們不去羨慕樹上的幾粒果子,可上乾頭那株巨大的柿子樹一年一度的花開果落,依然招惹著人們,成為季節的守望。上乾頭老宅后花園里有密密麻麻的老茶葉樹,清明前后人們到鄉野里采茶,兒時的我卻不敢親近于此,這茶葉是有主人的,入內有偷竊之嫌;況且這無人居住的大屋子不知死了多少人,那些亡靈還在里頭轉悠著。
1958 年,年幼無爹的父親在這上乾頭老宅吃大食堂,被人欺負扔進了附近的牛棚內,父親被嚇得噩夢連連。如同這株大柿子樹,上乾頭老宅也是村子數一數二的大宅子,它太大了,又無人居住,天暗下來,里頭陰沉沉的,像個無底的黑洞。在同村子的另一個自然村劉氏人家有我不少親戚,兒時的我經常走親戚,得路過這座老宅子,一種油然而生的恐懼感至今印象深刻。
兩年前,在屋子主人的陪同下,我第一次進入老宅子。這是典型的江南天井院房屋,屬四面兩層樓二進單天井四合院,四合院左右兩側皆有過水堂、廚房等三進附屬建筑結構,正廳雕梁畫棟,可是一絲不茍,連一個拳頭大小的柁墩都以壽桃雕刻裝飾。月梁、瓜柱、垂柱、梁枋、花穿紋樣均使用常見的蝙蝠、鯉魚、荷葉蓮花、花籃牡丹、花瓶蠟梅等,這些圖案相互穿插利用,構圖十分精巧。房屋斗拱飛檐,屋脊依然可見花鳥草蟲及楊柳牧童、官人讀書等彩繪畫。主人說,這地板用的材質應是黃土摻入糯米和雞蛋清加工而成的。我被美輪美奐的木雕結構迷住了,沒有注意到腳下的細節,這腳底下,頓時有一種柔軟濕潤而又異常細膩的東西往上蔓延。
我們這兒,每座房屋都給命名的,以某某堂居多,少數用坊,比如改嫁到本村劉氏的我祖母家叫上厝坊。上乾頭這座老宅子命為何名無法考究,村子里的老人也沒有流傳,現屋子繼承人僅知道是祖輩顏世垡建造此屋,查閱民國期間由本縣桃源人顏德品(曾任1922 年民國署寧洋縣知事)修纂的本族族譜,僅記載,該主人出生于嘉慶十一年(1806),卒于光緒七年(1881),年壽76 歲,墓葬信塆路下牛自蔸后頭,亦無其建造房屋記載。而另一房族顏世圭(欽賜舉人)亦有建琢玉堂記錄。顏世圭生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卒同治六年(1867),年壽77 歲。同時記載修纂者顏德品拜志文:“希三公老宗伯祖大人,公之為人,持躬正直,品性端方,精神干質,翠柏蒼松。潛心經史,篤志蕓窗,年屆花甲,喜采芹香。魁梧奇偉,美鬢髯公,才高學富,器重上峰,為其添壽,捷步蟾宮,惜乎家計,經濟困窮,弗登殿試,翰苑名揚。矧夫治家有道,教子義方,彬彬濟濟,蘭桂騰方。苦心計劃,榮建華堂(指建琢玉堂),如公之為人,可謂耀祖榮宗。”那琢玉堂還在,美其名曰而已,卻是簡陋民房,中間一正廳,左右各二開間,四面敞開,鮮見精雕細琢之物。屋前建有一粗糙池塘,想來主人依著入泮學庠樣式,體現一種文化信仰。如今這池塘已干枯破損,后人將其當菜地耕種。屋子早已人去樓空了,倒是房屋邊上有一株粗大的老油茶樹,依然果實累累,初冬花開,蜂蟲飛舞其間,過節般熱鬧。想來,這株老樹出自老舉人之手。舉人世圭與世垡系堂兄弟,他們的祖父叫聿斐,只是舉人世圭年長于世垡15 歲。
世垡乃習武之人,村子一些老人知道這事,世垡習武得道歸來之后,家里辦喜宴舂米粿慶賀。此間,來一乞丐,對著石臼里的米粿虎視眈眈:官人,給我一個吧。世垡說,等會兒,這還沒成呢。過了一會兒,乞丐再討。世垡說,不能急,得打細嫩吃著。過了片刻,乞丐又催促著。世垡在舂棒子上輕輕使了一下勁:不能急,吃趕不得的!乞丐說,官人,你不用著在暗地里拿力量給人看。世垡連忙扔下舂棒子,給乞丐跪下拜師,原來這乞丐乃是世垡師父的師父。世垡從此得到師祖兩代人的真傳,成就了一身好武藝。流傳這事,同時也告誡習武之人,越是武藝高強,越要溫文爾雅,崇尚忍讓,不可意氣用事,傷害他人。世垡武藝有多高?他的后人,我稱他為建田叔,他說,世垡抖一下雙臂,可將手中扎成捆的七根杜鵑木折斷。建田叔說,古代,習武之人都掌握一些中醫藥理知識,祖輩留下的一些武術與醫藥方面書籍,幾乎在“文革”期間焚毀。建田叔手上是否有祖傳一二本書,他閃爍其詞。他倒是現場演示幾套擒拿格斗拳術給我看。他也是當下村子少有的懂得一些中醫的人,算是傳承吧。相傳,鄰村一伙人因一點小糾紛引起不快,進入本村一戶人家掠奪財產,看到世垡在場,立馬落荒而逃。世垡在福州從事茶葉和木材生意致富,頗有氣魄,一次,被他人惡意壓低價格,竟然把一車茶葉倒入海里,即使血本無歸,亦不被鉗制。從老宅子現存的室內木雕工藝及周邊的茶樹叢來看,我相信這一說法,我更相信這主人可以請到當時一流的木雕工藝師為這房屋濃墨重彩一番。相傳他富有,形象無比,說是早晨放雞出圈,領頭的下了山谷,翻到對面山坡了,這最后一只還未出圈呢。他家里承辦五桌酒席,隨時拿得出手,不必備置。我沒有到房屋二樓上去,建田叔說,這宅子二樓的結構不同于我們這兒的常規建筑設計,它更通透寬敞,想必出自福州匠人的設計構想。
以相傳的世垡家之富有,想來他應當建一座更大規模更結實牢固的房屋。據民國時期陳朝宗修纂的《大田縣志》記載:“咸豐七年,匪首林俊(永春武生,埔頭鄉人)亦以紅錢為號,招集亡命,有眾萬余。由德化、永春倡亂,取道大田各都,勒餉無算。三十二都厚華、周田、下地等鄉,民屋被焚數十座。”那一時期,受太平天國運動影響,福建天地會、紅線會活動頻繁,福建永春縣霞陵人林俊領導紅線會起義,起義軍發展到數萬人,先后攻克德化、永安、大田、沙縣、龍溪、仙游、安溪等縣。可見世垡成長的年代,世間不太平。那時,與我們村相鄰的三十二都許思坑修建了一座大型土堡芳聯堡,集防御、居住于一體。當下有專家考證說,這座土堡具有較高古代民屋建筑研究價值,是不可多得的一處民俗建筑遺產。我們縣大部分行政區域地處戴云山脈腹地,地形險要復雜,因山高皇帝遠,一些朝代更替、重要歷史轉折、戰爭離亂災難對平民百姓生活影響倒是不大,但也因這官家遠離之地,不時有匪患騷擾,火燒房屋,掠奪民財。因此,大戶人家總是因地制宜想方設法修建大型防御性土堡,用以對應一時之難。這縣里各地遺存有不少精美獨特的土堡,成為國家級物質文化遺產。也許世垡成就一身好武功,而且世代相傳,所以他自信那些流竄匪輩不敢斗膽來犯。他把銀子耗費在室內裝修上。我沒有見識到老宅子正廳的神龕及雙屏,聽說,那可是美到極致的工藝品,被建田叔堂兄弟給賣了,收藏者倒手轉賣至海外時,被海關查獲沒收。世垡還留下一個人物花鳥長方形金絲楠木金漆饌盒,宗族里哪家辦喜事,都到他們家借來用,擺在廳堂正前方的供桌上。我小時候見過,盒子腳底有四只小獅子扛著,時隔久遠,具體印象模糊了,父輩們記得特別清楚,說雕刻有許多人物,里三層外三層的,眼花繚亂,說是本縣域三十、三十一都之冠。我父親在央視《鑒寶》欄目“走進長汀”看到了與之十分相似的饌盒,現場專家說,它代表著那時期漳潮木雕工藝最高水平。至于他還遺留給子孫多少首飾金銀細軟寶貝,不得而知,對于他們堂兄弟來說,是諱莫如深的話題。
我們村顏氏自明洪武十三年(1380)從本縣杞溪遷入,應是到了明萬歷年代開始繁榮,直至清同治時期。族譜記載,明崇禎時拔貢顏為邦授廣西崇善知縣,其子孫出了一些秀才,入清后,各房亦有秀才出現,直至咸豐年間出唯一的舉人顏世圭。顏為邦之父累積萬金,相傳其家族修建一座大宅子,因后人引火逗樂老鼠,毀于一旦,樂極生悲,從此家道敗落,如今只見一堵殘垣在風雨中無人念及了。倒是為邦之父的墳墓相對完好保存下來,造型精美,墓門石獸把守,在小小的村落里,可是奢侈之極的稀罕之物,見證了一段繁華時光。首屈一指的富人顏世垡簡單入葬,現墳墓已坍塌,因后代子孫不合,疏于管理,淹沒在荒草從中,成為野地凄涼一孤墳。世垡家族開始衰落在其孫子輩,傳說因輸于一場官司,賠出大量銀兩。居住在上乾頭老宅里的最后一位主人在神志恍惚中英年早逝,他留下兩個孩子,一個孩子隨著戲班子游走四方,7 歲時成為后臺伴奏的樂器手,另一個孩子11 歲時就能用臂膀扛著犁耙駕馭耕牛犁田,將一丘水田收拾得清清楚楚,苦難生活磨煉出了一身好技藝,卻是生逢軍閥混戰國難當頭之時,窮困潦倒中走完人生。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上乾頭老宅被充公使用。1958 年村里大辦食堂,劉氏就在那兒吃飯,長年冷寂的老宅恢復了往日的熱鬧。至今其廳堂兩側墻壁上,還留有大集體時,舊歷六七月期間糧食收成的記錄。20 世紀70 年代初,來自泉州和廈門的插隊知青就居住在此,這些知青們的熱血才華也留在廳堂正前方的墻壁上,是工整的宋體美術字:“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毛澤東。”那時,我父親與他們有交往,這屋子天井留下一塊上百斤重的走馬石,說是屋子主人練功的道具,主人可以將其翻云覆雨般翻轉玩弄,跑步如飛。父親說,有一男知青也喜歡武術,曾經用那走馬石練武。男知青返城后曾任泉州某單位處級領導,如今不見那塊石頭了。一場轟轟烈烈的運動過去,老宅子又恢復了平靜,回歸到了其后代子孫的手中。
今年初,我在老宅子另一家主人建準叔的陪同下再次走進它。天井里荒草叢生,一些小灌木高出人頭,其根莖從石階底部穿過,其中一株長在廳堂走廊上。正廳左側兩根房梁掉落,垂掛在墻壁上,室內屋瓦滿地,屋頂已坍塌四分之一,紛紛揚揚的雨花從缺口處灑落下來,堂內雨水滿地,梁枋雀替等精美雕花腐敗一地。兩百多年前屋子主人構筑的斯文掃地,喧嘩消失,繁華已盡,令人無限感嘆。我說,這一整塊金絲楠木長凳你們得給它收藏好,落在這兒,太可惜了。建準叔回答,罷了,再多財富,留也無用,讓它腐爛盡了。傳說,舉人世圭一生刻苦攻讀,家道清寒,直至花甲之年中舉,后欲繼續用心學習,謀取更高功名,其堂弟顏世垡卻持反對態度,認為年歲已大,前途暗淡,不予經濟幫助。富商顏世垡與他人一樣,在族譜里僅記載生卒年月墓葬何處罷了,他那一生清貧的堂哥舉人世圭被修纂者以出眾文采歌頌一番,他的品德襟懷與勤勉好學精神留在家族史書一頁里,讓后人去景仰和緬懷。他修建的琢玉堂雖然簡陋,卻被后人完好維護保存下來,皇帝欽賜“熙朝人瑞”的牌匾至今掛在子孫后代堂屋之上。民國時期陳朝宗修纂的《大田縣志》記載:“顏世圭,三十一都人,咸豐元年任子科,壽一百有五歲。”只是這一生飽讀詩書的舉人不見留下什么詩書文章,倒是遺憾之事。顏世圭的兒子和孫子均為秀才,其第五代孫顏良眺系革命烈士,其第七代孫出任某中學校長。文化在這家族一直得到延續,似乎從未中斷過。顏世垡修建的豪宅厝名被人遺忘無考,甚至連其墳墓也被拋棄,那富甲一方的熱鬧繁華最終遠去,煙消云散了;唯有其房屋右邊的那株大柿子樹數百年不老,它應當出自這武藝高強的房屋主人顏世垡之手,關于他的故事只剩下一棵樹的記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