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愛軍
江蘇蘇律律師事務所,江蘇 南通 226600
1.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內涵
我國《民法典》第九百九十六條,首次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進行了明確的立法規定,指出了合同的違約方對守約方的人格權造成損害,并造成了嚴重的精神損害的,合同遭受損害的守約方選擇請求違約方承擔違約責任的同時,也可以請求對方進行精神損害賠償。
對法條進行分析,主張違約精神損害賠償需符合三個條件:首先,需具有對守約方人格權造成損害的情形。雖然在傳統的違約情形中,大多以守約方因違約方的違約行為受到的損失為財產損失,但在一些內容涉及滿足精神權益或人身權利的合同中,違約方的違約行為除了可能會對守約方造成財產損失外,也可能會對守約方的人格權造成侵害;其次,違約方的違約行為要存在違約責任與侵權責任競合的情形,即違約方的行為既違反了合同約定的義務,又對守約方造成了侵權;最后,還需具有守約方遭受了嚴重精神損害的要件,只有合同非違約的一方遭受的精神損害達到了“嚴重”的程度,才能主張違約精神損害賠償。[1]
2.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歷史演變
1987年1月1日起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已廢止,以下簡稱原《民法通則》)第一百二十條,規定了公民的姓名權、肖像權等權利受到侵害時,可以要求賠償損失,法條中雖然并未直接表述為受害人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但在學術界普遍認為該條為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發源。在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民法傳統領域都沿襲了原《民法通則》的觀點,認為精神損害賠償只能適用于侵權責任領域。1999年10月1日起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已廢止,以下簡稱原《合同法》)作為首部調節合同關系的專門法律,在第一百一十三條中,對違約損害賠償的范圍進行了明確界定,精神損害賠償并不在違約損害賠償的范圍之中。在當時的實踐中,如果守約方由于違約方的違約行為受到了人身財產權益損害,只能通過原《合同法》的第一百二十二條的責任競合規定,對違約方提起侵權之訴,從而解決精神損害賠償的問題。2001年3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2001】7號)對原《民法通則》中的精神損害賠償問題進行了解釋,延續了精神損害賠償只能應用于民事侵權領域的指導思想。2010年7月1日起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已廢止)的第二十二條對精神損害的適用條件進行了規定。2010年11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旅游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法釋【2010】13號)(以下簡稱《2010旅游糾紛司法解釋》)的第二十一條直接規定了旅游者通過違約之訴對精神損害賠償進行主張的,法院應告知其變更為侵權之訴進行精神損害賠償主張,如果旅游者不進行變更則精神損害賠償部分無法得到法院的支持。[2]
其后,《民法典》對傳統的違約責任體系與精神損害賠償制度都進行了巨大的變革,打破了違約責任體系排斥精神損害賠償的傳統局面,在第九百九十六條中,肯定了遭受精神損害的受害人可以通過違約之訴主張權利。在《民法典》精神的指導下,一系列相關的司法解釋或進行了修正或進行了廢止,例如,2020年最高法對《2010旅游糾紛司法解釋》進行了修正,將其中的第二十一條進行了刪除。
1.提升訴訟效率,降低訴訟成本
在《民法典》施行之前,如果出現了違約行為造成另一方人格權損害并且受害人想要主張精神損害的情形時,實踐中通常采用的是責任競合的方式進行處理,即通過原《合同法》的一百二十二條,在違約之訴與侵權之訴中選擇侵權之訴,再主張精神損害賠償。然而,違約之訴與侵權之訴當事人所負的舉證責任并不相同,在違約之訴中,受到損害的一方只要證明對方存在違約行為即可,但侵權之訴中,受到侵害的一方對對方主觀上存在過錯、客觀上造成了損害結果及對方行為與損害結果間存在因果關系等多方面內容都負有舉證責任。因此,受到人格權損害的合同守約方如果想要主張精神損害賠償,就要在訴訟準備階段收集更多的證明材料,付出更多的訴訟成本與時間。《民法典》第九百九十六條,支持了受到人格權侵害的合同守約方在提起違約之訴的同時,主張精神損害賠償,可以有效地提升訴訟的效率,降低訴訟成本,節約司法資源。[3]
2.加強人格權的法律保障
對人身權利的特殊注重與保護是《民法典》的特點之一,在《民法典》的各個章節中都可以看到“以人為本”法治理念的貫穿與融合。《民法典》第九百九十六條,也是法律加強對人格權保障的重要表現之一。該條規定打破了傳統民法體系中違約責任與精神賠償間的壁壘,擴大了人格權遭受損害的法律救濟途徑,促使涉及人格權內容的合同當事人在履行合同義務的過程中,更為謹慎,降低了人格權遭受損害的風險。在合同守約方的人格權遭受侵害后,受損害人也更容易進行維權,只要證明對方存在違約行為,便可對自身遭受的嚴重精神損害主張精神損害賠償。[4]
3.規范了涉人格利益商業合同行為
當前,由于不當利用他人姓名、肖像等產生的實際糾紛越來越多,被侵犯人格利益的一方,在《民法典》施行前,由于舉證難等問題,如果選擇主張精神損害賠償,將要面臨更高的敗訴風險。較低的違約成本使利用他人人格利益背后的商業利益的一方,更容易為了牟取利益而出現不當行為。《民法典》增加了涉人格利益商業合同的違約成本,促進了涉人格利益商業合同行為的規范化,降低了許可他人使用姓名、肖像的主體的顧慮與風險,利于人格利益的充分利用。
雖然大部分學者認為《民法典》第九百九十六條屬于責任競合條款,支持人格權受損害一方可以通過違約之訴主張精神損害賠償。但還有一部分學者認為,《民法典》的第九百九十六條屬于責任聚合條款,不承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存在。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持否定態度的學者認為,責任競合的處理方式應遵循《民法典》第一百八十六條,當事人應在違約之訴或侵權之訴間擇一進行救濟。《民法典》第五百七十七條對合同違約責任的規定中的“賠償損失”仍與之前的民事立法保持一致,指的是財產損失的賠償,不包含精神損害賠償。并且《民法典》第一千一百八十三條規定的精神損害賠償仍應發生于侵權責任糾紛中。而《民法典》第九百九十六條只是將違約責任與侵權責任聚合在一起,當事人可以同時對違約責任與侵權責任進行主張,也可以先后對違約責任與侵權責任進行主張。
筆者認為,如果將《民法典》第九百九十六條理解為責任聚合條款,那么受到損害的守約方當事人在主張精神賠償時,需要同時對違約責任與侵權責任進行舉證,與之前相較,將要承擔更重的責任,明顯與《民法典》保護人格權的立法初衷相違背。雖然《民法典》第一百八十六條規定了責任競合時的處理方式,但由于《民法典》的第九百九十六條位于第四編人格權編中,可以將其視為第一百八十六條責任競合一般規定的特殊規定,在實踐中直接按照特別法優于一般法的原則進行援引,從而更好地保護被損害人的合法權益。
實踐中之所以對《民法典》第九百九十六條責任屬性存在著爭議,正是由于原法條規定得過于籠統,缺少詳細明晰的規范,立法機關應盡快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正當性予以明確,厘清第九百九十六條的責任屬性,避免由于對當事人對法條本身理解不同導致糾紛的再次惡化與升級。
根據《民法典》第九百九十六條的規定,當事人申請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前提是人格權受到侵害,將人格權外的其他精神利益排除在了保護之外。然而在實踐當中,合同違約方的違約行為對守約方的精神利益造成侵害的情形并不少見,但守約方卻沒有途徑對自己受到的精神損害進行救濟。例如,在旅游服務合同中,旅游者訂立旅游服務合同是為了通過旅游滿足自己的一定精神需求,旅行社的違約行為會對旅游者的精神利益造成侵害,但不一定會損害旅游者的人格權,如果旅游者的人格權未受到損害,則不能援引《民法典》第九百九十六條主張精神損害賠償。旅游者受到的損害,通過現有的法條也無法得到完全的彌補,有悖于完全賠償原則。[5]
當事人援引《民法典》第九百九十六條主張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另一重要前提條件,是守約方遭受了嚴重的精神損害,但法條中對嚴重精神損害的標準并未進行明確界定。在傳統的精神損害糾紛中,人民法院一般通過損害后果的嚴重性、精神痛苦的嚴重性、損害具有持續性三個方面進行嚴重精神損害的界定。然而違約精神損害賠償是否仍使用這一界定方法判斷程度的嚴重與否尚未有立法明文規定。當前對“嚴重”程度的判斷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法官的自由裁量,這就導致了不同的法官很可能對案件有不同的理解,無法做出相同的判斷,不利于司法權威與司法公正的保持。
由于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仍處于探索階段,相關部門尚未就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計算方法出臺明確的成文立法,在實踐當中是否可以運用侵權精神損害賠償的計算方法進行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計算,亟待有關部門予以回應。
相關部門應對《民法典》第九百九十六的責任屬性進行明確,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予以肯定。可以通過出臺司法解釋的方式,明確法條中“不影響”守約方主張精神損害賠償是指不影響守約方在進行違約之訴的同時主張精神損害賠償,而非不影響守約方在違約之訴外通過侵權之訴主張精神損害賠償。
一方面,在“以人為本”的法治思想指導下,當事人的人格權外的精神利益也應受到充分的保護,故而應擴大《民法典》第九百九十六條的保護范圍,將精神利益也納入該條的保護之中;另一方面,《民法典》第一千一百八十三條第二款,將“特定物”遭受侵權損害也納入了侵權精神損害賠償的范圍之中。對于具有特定人格象征的物也應納入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范圍之中,既有利于保證法律規制的體系性,又有利于全面賠償原則的實現。
細化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相關規定是完善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前提與基礎。首先,應對“嚴重精神損害”進行明確界定,可以通過出臺司法解釋的方式列舉出符合造成嚴重精神損害的情形;其次,應明確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計算方法。精神損害賠償作為具有明顯主觀特性的賠償方式,如果沒有統一的計算方法,就會導致在實踐中產生巨大的差異。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計算方法可以參照侵權精神損害賠償的計算方法進行設定,但也應考慮到自身的特殊性;最后,應進一步明確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適用范圍,可以將常見的符合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情形列舉出來,避免當事人過度利用《民法典》第九百九十六條造成實踐中違約精神損害賠償濫訴的情形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