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 河（節選）

◇ 馬新朝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李白

1

十二座雪峰冰清玉潔

十二座雪峰上沒有一個人影

十二座雪峰守護著 黃金的圣殿

乘坐頌歌的我在裸原上獨坐 傾聽

圣靈 我就是那個被你傳喚的人

我就是那個雪蓮遍地的人

我是一條大水復雜而精細的結構

體內水聲四起 陰陽互補 西風萬里

我在河源上站立成黑漆漆的村莊

黑漆漆的屋頂雞鳴狗叫 沐浴著你的圣光

鷹翅 走獸 紫色的太陽 骨鏃 西風

澆鑄著我的姓氏 原初的背景 峨巖的信條

黑白相間的細節

在流水的深處馬蹄聲碎

使一個人沉默 戰栗

像交錯的根須

萬里的血結在時間的樹杈上

結在生殖上 水面上開出神秘的燈影

頌歌不絕 岸花撩人 地平線撤退到

時間與意識的外圍 護身的香草的外圍

高原扭動符號 眾靈在走

十二座雪峰守口如瓶

萬種音響在裸原的深處悄無聲息

2

這就是圣靈存放火焰和香草的高度

這就是超然于

村莊 水甕 絲帛之上的十二座雪峰的高度

黃金的圣殿高不可攀

高處的強光展開經卷

打在攀登者的臉上 打在

銹鐵的巖石上 如同黑暗

我一生的血氣 一生的道和力

也難以觸摸到的

高度啊 透明 蔚藍 寒氣適人

巖石中一觸即發的閃電

沉睡著的閃電 打開了我內心的

圖像 始祖鳥傳出了久遠的云影

使我的行走充滿了竹笛和香草

把我披散的夢幻 詞語 血和心跳

用流水擦亮

被光明和萬有不斷抬高 向著太虛

用天空深處的元素 河流的元素

十二座雪峰的元素

黃金的圣殿高不可攀

它高出皇帝的龍袍 高出遍地燈火

飛馬而至的詔書也難以抵達

像河源最先醒來的一縷低音

明亮如絲綢的低音

何處是這里的門楣 誰是這里的拉幕人

眾水之上 萬物之上

在約古宗列曲永恒的寧靜里

走獸的毛轉動著寒冷的裸原

西風萬里的村莊

西風萬里的牛羊匍匐在東方的

斜坡上 天堂的音樂驟起

蓮花燈影里圣靈在歌唱

那些潦草的字跡和它曾經使用過的

道器 香草 在最初的流水上一再顯現

3

流水滔滔的琴師一臉水汽 高天滾滾的琴師

一臉西風 委地的長袍由浪花縫制

琴弦上一片寧靜 波光閃閃

有走獸的蹄印 有一個人體內微暗的胎記

一萬里的西風走在琴弦上 雨水與閃電走在

琴弦上 陽光萬里

琴弦的深處坐著佩戴香草的圣靈

在流水上晾曬著泛潮的經卷

晾曬著廣布天下的文告

手執星宿的天使們來來往往

天堂的角門敞開

這是淚水與血的源頭

是所有馬匹和速度出發的地方

萬物的初始 孕育著

我內心的節奏 詞語 燈火

一滴水就能濺起一片生命的回響

沒有一個陰影 沒有一個柵欄

流水從高天

滾滾而下 這最初的流水

懷抱著生殖和乳房

懷抱著熱愛和贊美

流水孕育的琴師 生殖和乳房的琴師

流水滔滔

琴弦打開了十二座雪峰之上的金匣

喚起河源深處的火焰

擦亮時間額頭上閃爍的

斑點 把西風吹奏的白骨 巖石 廢墟

歸攏到流水的節奏

把我內心的敬畏和歌唱歸攏到

流水的節奏 琴師坐在閃閃的流水上

流水坐在閃閃的琴弦上 彈奏著黃金的圣殿

彈奏著黑夜與白晝

燈火和雨水從琴弦上滾滾而下

月黑風高的村莊 風雨飄搖的姓氏

滾滾而下

4

我歌唱這古老的河流 黎明

在流水展開的經卷上滾動著兩只輪子

陰與陽

像河流的兩只手掌 像琴師彈奏的琴弦

使裸原上的羚羊奔跑

在自己的驚懼里 那個身背火袋的獵人

那個在鞍轡上橫穿雪域的獵人

手中握著流水的速度

被細細的浪花環繞牽引

流水限制了更多的暴力 使巖石尖銳的聲調

緩和下來 我歌唱這圣靈顯現的河流

流水展開了七十二個峽谷的低鳴

圣靈的真身在浪花里聚起又分散

在成熟的果子里說出冬日暗色的枯枝

和夏季的蟬鳴 說出計時的漏壺被秒針取代

話一出口便煙塵滾滾

我看到它的輦車在我所居住的

村莊里 往返 在梁峁上遇到了西風和嗩吶

燈火像滴落的時間之暗傷

我歌唱這琴弦萬里的河流 流水在暗處敲響

節拍 一種不可違背的預約和力量

女人們目光如水 男人們涌動大潮

當山岳聚攏 村莊四散 鐵成為鐵

音樂找到了古老的琴弦

羊群在青草上安頓下來

我已經摸到了你在西風中為我設下的

香草 水甕 和三重冕

我歌唱這古老的河流

黃金的圣殿陽光普照

鐘聲不絕

5

水邊的族類們全都抬起了頭

向東 向東 你開始走下一個個臺階

流水在降低著高度

降低到

肉體可以觸摸的溫度

降低到小羊羔猛一抬頭就能夠碰到的乳頭

你那伸向無限的手

是骯臟的氈房與羊群之間

土伯特人遲緩的目光

水邊的族類們全都抬起了頭

牛角和睪丸的陰影里

我轉動著手中灌滿了西風的經輪

在午后的瞌睡里把六字箴言強調

你在牛糞火上飄散的酥油香里講述著萬有

站在云端手持杏黃旗的天使們

記住了我

他們在我一首詩的韻腳里放下祭火

放下祝福和水光

水邊的簇類們全都抬起了頭

身披星宿海的寒氣

被星子們和格桑花喂養著

經幡獵獵 一次又一次的努力

被流水肯定

兩個白亮亮的身子里同時坐著你

細細的白浪翻卷著永恒的沉默

兩個雨水抱在一起

兩個透明的姐妹抱在一起

照耀著黃金的圣殿

水邊的族類們全都抬起了頭

鄂陵湖和扎陵湖的岸邊 人民的臉上

起伏著河流的圣跡

向東 向東 你走下一個個臺階

水邊的族類們全都抬起了頭

所有的巖石和水域全都打開了

出口 所有的時代和地區都派有自己的代表

宇宙和萬物都派有自己的代表

加入這滾滾的合唱

6

這就是你廣布天下的文告空無一字的文告

白浪滔滔的文告 萬有的文告

尖聲朗讀著的水鳥 被煙波羽化的水鳥

它的朗讀和它的本身都屬于文告的內容

在文告中讀出了新意的年代

在暮雨晨昏里讀出了

燈火和隱秘的年代

人們在琴弦滾滾的魚鱗上

在靈光閃閃的香草上

找到了各自的祭器和所在

這些祭器和所在 都屬于文告的內容

像流水中的元素 在巖層里

在事物的內部

保持著各自的和諧與秩序

保持著詩歌的節奏

公正 嚴密 像文告本身

這些光明的典章和原理 從高地上滾滾而來

像靈魂的外部色彩 城市或一種建筑物的

內在結構 像西風中起伏著的羊群

這就是被歷代的哲人們奉為至尊的文告

被十二座雪峰一再闡述的文告

被七十二個峽谷

一再充實的文告

一臉水汽的琴師沿途吟唱

它比人世間全部的典籍和律條說出的更多

被大地上的生命一再延伸的文告

被流水一再延伸的文告

被鋼鐵 火焰 桃紅柳綠一再充實的文告

比全部的文字說出的更多

這就是流水里存放著的最高準則

流水的準則 由浪花護衛著

一臉水汽的琴師沿途吟唱

它比羊群后邊蒼茫的背景更為蒼茫

比村莊之上的天空更為高遠

它以牛奶蜂蜜

愛情和死亡的形式 流水的形式

向大地傳達

向喧鬧的城市和細小的村莊傳達

萬物在這巨大的恩情里

微微戰栗 大地上井然有序

經幡獵獵 群山如濤 祈禱聲此起彼伏

7

長著一張鱷魚臉的圣靈

懷揣虎符 在父親朽亡的尸首上成型

以靈為居 乘著九條水系 乘著九條虬龍

九條水系里鱷魚臉在布道

九條水系里坐著安詳的村莊

圣靈啊

疏通眾水的圣靈 以岸為榮

以水為命的圣靈

為年代修典的圣靈

流水為你穿上傳說的衣裳

河流是你的準則 河流是你遙遠的心臟

以靈為居 以物為居 以鍤為居

洪水中最先出現的陸地和舟船

閃爍著關于形而上的學說

火焰和道德的簡潔造型

這是在所有的詩篇之前文字之前

河流拾起的第一個夢幻

這是在所有的面具之前箭袋之前

河流點亮的第一張面孔

圣靈又一次顯現 圣靈在圣靈上誕生

被河流孕育的圣靈 被雨水簇擁著的圣靈

從高地上走下來的圣靈

鍤高懸在時間的鋒刃之上

在河流與琴弦中鳴響

生長成兩岸錯落的風景 雕像

像一棵樹的血被天空吮吸

螺號推開天空

另外的日子使寂寞美麗的涂山氏

在向陽的大房間里暗自飲泣

音樂和甲骨文擰成了通衢

嬰兒的臉上聚集著全部白晝

（本節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