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房子

☉〔美〕雷·布拉德伯里

◎袁凌子 譯

維妮亞被一只兔子跑過月下曠野的聲音吵醒了，但醒來只聽見自己快速而輕柔的心跳。她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平復呼吸。現在奔跑聲已漸漸減弱，消失在遠方。最后她坐起來，從二樓臥室的窗戶往下看去：破曉前的朦朧月光籠罩著大地，長長的人行道上畫著跳房子游戲的梯子。

這是昨晚一群孩子用粉筆畫出的梯子，它無盡地延伸，線條接著線條，格子挨著格子，格子里的數字也在不停地遞增，看不到盡頭。

現在時間還很早，周圍很安靜，她的目光沿著梯子一路前行，跳躍，停下，又起跳，她自言自語道：“16。”

但她沒有繼續往下跳。

她知道，下一個方格在等待她，那是用藍色粉筆潦草寫下的“17”。在想象中，她伸出雙臂保持平衡，一只腳搖晃不停地立在“1”和“6”當中，無法再向前一步。

她搖晃著倒了下來。

整晚，這房間就像陰涼的井底，而她躺在這兒，就像井里的一片落葉，享受地漂浮在黑暗卻清晰的半夢半醒中。最后，她終于感受到山那頭的太陽為房間注入了絲絲熱氣。

已經是早上了，她心想：這應該是個特殊的日子吧。畢竟，今天是我的生日。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夏日清晨的微風吹起了白色的窗簾。

“維妮亞？”有人在呼喚她。維妮亞坐了起來，呼喚聲又出現了：“維妮亞？”

她下了床，跑到窗前向下望去。

詹姆斯·康韋正站在青翠的草坪上呼喚她。他17 歲，和她一樣大。他非常認真地微笑著，看到她出現在窗口便向她揮手。

“詹姆斯，你在這里做什么？”她問道，心里想的卻是，他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我已經起床一個小時了，”他回答說，“我要去散步，從早到晚，玩上一天。你想一起去嗎？”

她看到小鎮那頭的青山，還有那些通往夏天、8 月以及遠方河流土地的道路，遠在這座小鎮、這棟房子、這間屋子和這一時刻之外。

“我不能去……”她有氣無力地說。

“我聽不見！”他溫和地抗議道，用手遮住刺眼的陽光，對她微笑。

“你為什么要我陪你散步，而不找別人呢？”

他想了一下，坦誠地說：“我也不知道。”他又想了想，朝她露出最陽光迷人的微笑。

“我馬上下來。”她說。

他們站在如寶石般完美的草坪中央。草坪上留下了兩道痕跡，一列是她的腳印，她奔跑后留下的腳印；另一列是他的腳印，他緩慢地跨著大步過來和她會合。這座小鎮安靜得就像一座停擺的鐘表。所有的門窗依舊緊閉著。

“我們走哪條路好呢？”維妮亞問。

“選個方向吧。”

維妮亞閉上眼睛，轉了幾圈，隨手指了個方向：“我指的是哪個方向？”

“北邊。”

她睜開眼，說：“那我們從北邊出城吧。”

空氣里滿是發燙的高速公路柏油路面、塵埃、天空和溪流的氣味。太陽像一顆新鮮的檸檬。森林在前方。正午時分，維妮亞和詹姆斯穿過干爽遼闊的草地。氣溫已逐漸升高，就像一杯冰茶在太陽的炙烤下逐漸變得溫暾。

他們從帶刺的野生藤上摘下一把葡萄。要是拿起葡萄對著太陽看，就能看見它們的思緒清晰地懸浮在暗琥珀色的汁液中，那里有無數個由孤寂的午后和植物基因醞釀出的小而熾熱的冥思種子——熱情的小葡萄籽。葡萄嘗起來有清新干凈的水以及晨露夜雨的味道。它們每年照例在4 月蘇醒，準備在8 月將它們簡單的心得慷慨展示給所有陌生的路人。它們的經驗是這樣的：在多刺的藤蔓上低頭坐好，享受陽光的忽隱忽現或充分照耀，整個世界的滋養便會隨之而來。天空會適時地帶來雨水，土地會從下而上輸送養料，好讓它們茁壯成長。

他們大口咀嚼著，嘴里塞滿飽滿的葡萄。

他們在一條小溪邊坐下，脫掉鞋子，任由溪水像精細清冷的剃刀那樣劃過腳踝。

他們開始品嘗詹姆斯帶來的雞蛋三明治。

“維妮亞，”詹姆斯看著他的三明治說，“你介意我吻你嗎？”

“不知道，”她想了一會兒說，“我沒想過這個問題。”

“那你會考慮嗎？”他問。

“你帶我到這兒來野餐就是為了吻我嗎？”她突然問。

“哦，別誤會！這是美好的一天！我不想破壞它。但要是之后你認為我能吻你的話，你會告訴我嗎？”

“我會告訴你的，”她說，“如果我決定了的話。”

突然，天空下起涼爽的雨。雨水聞起來有蘇打水、檸檬、橙子和世上最干凈新鮮的河水的味道，這是一條流淌著雪水的河，從炙熱的天空中傾注而下。

云朵在天上慢慢聚攏，它們溫柔地互相包裹著。微風吹起維妮亞的頭發，蒸發掉她嘴唇上的水分，然后她和詹姆斯奔跑起來。

“這邊！”詹姆斯喊道。

他們來到一棵空心樹下，寬大的樹洞讓他們可以藏身其中，躲避雨水。他們緊挨著，搭著彼此的手臂，因身上的冷雨而瑟瑟發抖，臉頰上也落滿了雨點，他們笑起來。

“嘿！”他舔了下她的額頭，“有水喝呢。”

“詹姆斯！”

他們聽著雨聲——這包裹著萬物的輕柔樂音。草叢的低語喚醒沉寂百年的濕木和葉子，散發出腐朽而甜蜜的味道。

然后他們聽到另一種聲音。樹洞溫暖黑暗的上方響起持續的哼鳴，就像遠方的廚房里有人在愉快地烤餡餅——他樂在其中，嘴唇微張輕哼著歌曲。

“蜜蜂，詹姆斯，上面有蜜蜂！”

“噓！”

沿著潮濕溫暖的樹洞看上去，那是一片黃色的小光點。現在最后一群濕漉漉的蜜蜂正匆忙地從牧場、草地或田間往家趕，它們從維妮亞和詹姆斯身旁經過，消失在樹洞中。

“靜靜站好。它們不會來惹咱們。”

詹姆斯將她抱得更緊了，維妮亞也緊抱著他。她可以聞到他的呼吸還帶著野生酸葡萄的味道。雨水打在樹上的聲音越大，他們就抱得越緊。他們笑起來，最后悄悄地讓笑聲流入從遠方趕回家的蜜蜂的嗡鳴中。有那么一會兒，維妮亞擔心她和詹姆斯會被上面突然掉落的大塊蜂蜜砸中，把他們永遠封在這樹干里，從此結成琥珀。這之后的一千年里，有人偶經此地時會發現他們，而樹外早已歷經雨露風霜，季節更替。

這里是如此溫暖安全，與世隔絕，在這陰暗茂密的森林中只有屬于雨天的寧靜。

“維妮亞，”過了一會兒，詹姆斯輕聲問，“我現在可以吻你嗎？”

他的臉好大，又好近，她從沒這么近距離地看過一個人的臉。

“可以。”她說。

他吻了她。

傾盆大雨用力打在大樹上，整整一分鐘的時間里，外面的一切是那么冰冷潮濕，而樹內的一切溫暖而隱秘。

這是一個甜蜜的吻，友愛而溫暖，嘗起來像杏和新鮮的蘋果，像你在夏夜中醒來走進漆黑的廚房，從冷錫杯里喝到的涼水的味道。她沒想過一個吻能如此甜蜜溫柔。

雨停了。

四周很是寂靜，過了一會兒，他們終于從剛才甜蜜的親吻中回到現實。現在只剩下枝杈上懸掛的水。云團慢慢飄走，露出一片片藍天。

他們有些沮喪地看著天氣的變化，期待著雨的再次降臨，好讓他們不得不繼續在這棵空心樹里待上一分鐘或一個小時。但太陽出來了，陽光穿越云層樹梢，一切又變得平凡無奇了。

他們走進夏日的午后。

日落時，他們穿過城區，在夏日最后的余暉中雙手緊握。這之后的時間里他們很少交談，現在他們穿過一條又一條街巷，雙眼盯著腳下的人行道。

“維妮亞，”他終于開口，“你覺得我們以后還會在一起嗎？”

“啊，天啊，詹姆斯，我不知道。”

“你覺得我們是在戀愛嗎？”

“噢，我不知道！”

他們走過小橋，來到她家門口的街道上。

“你覺得我們會結婚嗎？”

“現在說這個還為時過早，不是嗎？”她說。

“我想你是對的。”他咬著嘴唇說，“我們可以再一起出來散步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再看看吧，詹姆斯。”

房子里沒有光亮，她的父母還沒回家。他們站在門廊上，她嚴肅地握了握他的手。

“謝謝，詹姆斯，我今天真的玩得很開心。”她說。

“不客氣。”他說。

他們站在那里。

他轉身走下臺階，穿過黑暗的草坪。他在草坪的盡頭停下，站在陰影中，說道：“晚安。”

當她道晚安的時候，他已經跑得不見蹤影了。

深夜，一個聲音喚醒了她。

她半坐在床上，想聽清楚這陣聲響。爸媽回來了，門窗都已經鎖好，但這不是他們的聲響。不，這是一個特殊的聲音。她躺在那里，望著夏日的夜空。不久前，它還是明亮的白天。她又聽到了那個聲音，那是溫暖潮濕的空心樹的聲音，樹外下著雨，但里面舒適、干燥而隱秘，那也是蜜蜂從遙遠的田野往回趕，沿著夏天的樹洞飛入美妙黑暗之中的聲音。

她不禁把手伸入空中，想去抓這個聲音，但她這才意識到，那正是從自己半帶微笑的嘴里發出來的。

她一下子坐了起來，悄悄下樓，走出門，穿過門廊，通過潮濕的草地來到人行道上。跳房子的粉筆線條瘋狂地延伸向未來。

她赤腳跳進了格子，在“10”和“12”上留下潮濕的腳印，接著踮著腳向前跳，在“16”停了下來。她盯著“17”，猶豫不決，身體不停晃動。然后，她咬緊牙關，雙手握拳，身體重心向前，跳！她落在第17 格的正中央。

她在那兒站了很久，閉著眼睛用心體會這一刻的感覺。她跑上樓，躺在床上，摸了摸嘴唇，想看看上面是否還留著夏日午后的氣息。她傾聽那昏昏欲睡的嗡嗡聲，那金色的聲音，它就在那里。

最后，伴著這聲音，她進入了夢鄉。

鄉下人獨自走山路，或在山間勞作，寂寞了，大喊幾聲，回聲隨山起落。此即喊山應。心里靈空的鄉下人能從喊山應里聽出山的模樣。

——王躍文《喊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