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滄海白云邊

☉王曉磊

王績是一個很有個性的詩人?！杜f唐書》和《新唐書》都有《隱逸傳》，開頭第一人都是王績，堪稱唐朝隱者之首。但他并非自始至終都歸隱不肯上班，也是出過仕的，只不過幾次職業生涯都很短暫，來得飄忽，去得突然。

早在隋煬帝大業年間，王績便出仕過一陣子，但很快就不耐煩了，“出所受俸錢，積于縣城門前”——把工資卡掛在了城門口，“托以風疾，輕舟夜遁”——托詞生病趁夜乘船跑路了。

到了唐高祖武德年間，朝廷下詔選才，此公把過去在隋朝的工作履歷拿出來，前往應召，又謀到一個待詔門下省的差事。他弟弟王靜關心他，問他工作感覺如何。王績揚言，別的無足可取，只有每天給三升酒這項福利不錯。這話傳到了他的上級耳中，上級半是愛才、半是湊趣地說，三升哪夠王績喝的，今后每天給他一斗。于是王績得了個外號，叫“斗酒學士”。然而斗酒也未留住他，過不多時，他又稱患足疾而辭歸。

貞觀年間，王績第三次出山，目標明確，非要到太常寺太樂署上班不可，因為太樂署有一個人叫焦革，很會釀酒，他去了那里可以蹭酒喝。后來焦革去世，酒蹭不著了，王績很快又離職而去，徹底歸隱田園。

此公不但履歷有趣，寫詩亦有趣，比如寫詩征婚。

征婚，一般被認為是近現代的事，卻不想王績這個隋唐時代的人就征過婚。

他寫了一首詩叫《山中敘志》：

物外知何事，山中無所有。

風鳴靜夜琴，月照芳春酒。

直置百年內，誰論千載后。

張奉娉賢妻，老萊藉嘉偶。

孟光儻未嫁，梁鴻正須婦。

起句上來就講“我這個山里什么都沒有”，真有趣，全然不是常規的征婚套路。說完了不好的方面，接下來要說自己好的方面了：我有琴，當風吹過的時候，琴會發出聲音；我有酒，在月下斟來，芬芳誘人。王績這是在自陳興趣愛好，雖然沒有錢，也不做官，但是我有琴有酒，我很“文藝”。這個王績還挺瀟灑，挺自信。

這里涉及幾個古人。張奉是東漢名士，娶了太傅袁隗的女兒，妻子在他的影響下生活儉樸，不事奢華，并偕同丈夫歸隱，兩個人感情不錯。老萊是春秋時期的人，本要做官，被妻子勸阻，隨后夫妻倆躲在江南，家庭和睦，過著平靜的生活。梁鴻、孟光則是古代一對很出名的模范夫妻，成語“舉案齊眉”講得就是他們的事。

這首詩，是唐詩里出現的保存到今天的第一首征婚詩。王績這個人可以說是非常有創意，也非常坦率的。

那么他征婚成功了嗎？應當是成功了。在他后來的詩歌里出現了一位妻子，二人組成了家庭。

當然，這位“孟光”具體是誰，叫什么名字，相貌如何，我們都不知道，但能確定的是他們過得很幸福。

什么鍋配什么蓋，王績娶到的這位妻子也很有個性，甚至很“野”。王績在詩里把太太叫作“野妻”“野婦”。為什么說她“野”呢？其中一點就是王太太也喜歡喝酒，喝高興了也很“瘋”，甚至會靠著酒壇子，暈暈乎乎、晃晃悠悠——“野妻臨甕倚”，很可愛，和丈夫王績很像。

哪怕很多年過去，都有孩子了，兩口子依然愛喝酒。王績寫詩說“老妻能勸酒，少子解彈琴”，就是說太太很會勸酒，孩子則喜歡彈琴。

不過，王績這位太太除了很“野”，還有另外一面，就是很賢惠。據說王太太很會烹飪，朋友來了，她能做出一桌好飯菜，而且很勤勞，經?？棽假N補家用。

王績在《田家》中就寫道：“倚床看婦織。”所謂“婦織”就是妻子織布，王績則在旁邊看得津津有味，一家人真是其樂融融。

說到這里你便會發現，王績這人怎么總是把生活里一些瑣碎小事寫到詩里去？

沒錯，這便是他的一大特點，就是把家庭生活入詩。王績是唐朝第一個認真描寫家庭婚姻生活的詩人。在他保留到今天的數十首詩里，寫家庭婚姻生活的居然多達十五首。

王績其實平時也很孤獨。他隱居在山里，“相顧無相識”，四周沒什么可以交心的朋友。他的兩個好友，一個是河南董恒，一個是河東薛收，都是大忙人。薛收受李世民器重，尤其忙碌。而且二人都去世得早，不可能來山中陪伴他。王績的內心其實很寂寞。

幸運的是，他還有“野妻”。夫妻二人隱居在世外桃源中，喝酒、彈琴，開心地過了一輩子。我們應該為王績感到高興。

當初，他在辭去隋朝的揚州六合縣縣丞一職歸山的時候，寫了《解六合丞還》一詩：

我家滄海白云邊，還將別業對林泉。

不用功名喧一世，直取煙霞送百年。

彭澤有田唯種黍，步兵從宦豈論錢？

但愿朝朝長得醉，何辭夜夜甕間眠。

他把自己比作陶淵明、阮籍，陳述了自己人生的真正歸宿，那就是滄海、白云、煙霞、美酒，其實此外還有一樣——愛情。這些都是他生命的支柱。

大唐的詩酒風流，便是這個不靠譜的職場人暈乎乎地開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