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明雄

二十八,把面發。這是傳統,也是母親一直的規矩。
母親要發面,做饅頭,等父親回來。
凋零著幾片葉子的白楊吱呀作響,天陰沉沉的。聽說父親要回來,我們感到天一下明亮了,要不是想著要幫母親做事,我們都要跑去告訴小伙伴了,“我爸爸要回來了”的聲音一遍遍沖撞著腦門,被我們按在心里竊喜。
母親拉出小板車,她要拖小麥去磨面。父親裝糧食時圖方便,將糧食整袋地放進倉里了。若父親在家,他會輕松地爬進倉里將糧食揪出,母親沒那本事。她搬來梯子架在糧倉上,小心翼翼地爬上去看了一眼,對我說:“老大,你爬到糧倉里,給我搭把手,將袋子拎出從梯子上滑下去。”又對站在一旁的弟弟說:“老二,你幫忙扶著梯子啊,莫讓梯子歪了。”母親瘦小,沒多少力氣;我也只六七歲,力弱;弟弟只二三歲,只聽得懂話。弟弟仰著小腦袋,一會兒喊媽媽,一會兒喊哥哥,兩只小手將梯子扶得緊緊的。我生怕梯子砸著他,便給母親說:“我在上面扶著吧,小心梯子將弟弟砸了。”母親覺得有理,就讓弟弟閃到一邊去。糧倉狹小,我弓著腰站在倉里,母親站在梯子上部,一只手緊抓倉沿,她探著頭,用另一只手吃力地拽,我便使勁地托,可小麥像爛醉如泥的莽漢,試了幾次都毫無辦法。
母親說:“我們將一袋分成兩袋吧,不然待會兒上機器也沒辦法。”于是,在狹小的糧倉里,我撐著袋子,母親用簸箕一點一點地將麥子從一個袋子轉到另一個袋里,忙了一陣,我要脫棉襖,母親說:“小心感冒,我們慢點來。”母親的額上也掛著汗,臉頰通紅。袋子變小了,我還是拿不起,但母親能搬動了。母親說:“你再長幾年就有法了,你快點長吧。”我卻不服輸,使勁挪動一袋小麥順梯滑行,可還未滑,袋子就“啪”地一聲掉到地上了。好一陣忙活,小麥終于上了車。
風卷著殘草破葉亂飛。母親讓弟弟到隔壁鄰居家玩,可弟弟聽說父親要回來了,和我們也黏糊得更緊了。我們只好將他放到板車上,母親拉,我推。推車很吃力,輪轂像賴著不愿動一樣,總是使一點勁就滾一下,母親的背彎成了一張弓,只有弟弟聽話地緊抓板車,謹慎地看著我們。想著爸爸回來就可以吃上我們做的饅頭,我就鉚足了勁推。路上,有鄉鄰順路搭把手的,推車就輕松些;也有當著母親面夸我們的,“你看你的兩個小孩多懂事啊,今后有福氣哦”,我聽了,更使勁地推。幸而磨面的地方并不遠,當我覺得像走了萬里長征的時候,母親說到了。
磨面師傅很熱情,看我們力氣小,他便三下五去二把幾袋小麥連拎帶扛搬進加工室的一桿秤上,過了磅,然后倒進一個大簸盆里。他合上電閘,磨面機就轟轟響了。磨房里什么都聽不清,師傅穿行在一團白塵之中,他一會兒在進倉口看看小麥還多不多,用手伸進糧斗里拔一下,以免堵塞;一會兒在出貨口看看,麩皮是不理會的,若面里還含有小麥的碎粒,師傅就裝了重新磨,一般要磨兩次,面就非常純凈了。
面磨好了。回家后,母親開始準備和面。天空彤云密布,幾只蘆花雞縮著脖子躲在屋檐下,小眼睛瞅著我們,我扔了幾片白菜葉,蘆花雞一擁而上。母親笨拙地舀著面,嘴里嘀咕著:“放多少面呢?放多少水呢?要是你爸爸在家就好了。”
做饅頭一直是父親的活兒。父親能干,逢農閑或陰雨天,父親總想著辦法子弄吃的,有時去釣鱔魚,有時下泥鰍,有時到堰塘趕魚,但絕大多數時候是做饅頭。饅頭耐放,且一日三餐可吃。父親的饅頭做得好,曾有做壽或辦喜事的人專門托父親做饅頭。我們都很自責,悔恨自己平日沒向父親請教,只記得父親說和面時一定要順著一個方向,面揉好后要等面醒,也就是等面發酵。現在,一切都是跟著感覺走了。母親揉著面,一會兒喊面稀了,一會兒喊面干了,面盆里的面越來越多,我們也愈發想念父親。
母親本是不同意父親出去的,但眼瞅著鄉鄰在外面都發了財,她也咕叨著讓父親出去闖。我也常念叨:“小林爸媽在外面做生意,他們家蓋新房了。”“小芳的爸媽也出去了……”正好父親的一位好友需請人到外地炒瓜子,那人發了財,也有心想幫襯一下我們家。父母很猶豫,后來折中的辦法是父親先一個人去,干到年底二十八,若習慣就繼續干,翻年了一家人再去;若不習慣可隨時結賬。
好友是一片真心,父親就同意去試一下。可父親一走,就把我們的心都帶走了,我們無時無刻不思念父親,弟弟常問爸爸什么時候回家,我的腦海里也總浮現出父親的影子,母親常掛在臉上的笑容也不見了,每天只顧埋頭做事。盼星星、盼月亮,我們都盼著父親早回家。
氣溫越來越低,北風呼呼刮著,空中飄浮著雪花。“下雪了——下雪了——”弟弟紅著小臉蛋跑進屋,“媽媽,下雪了,爸爸能回來嗎?”“能,我們說好了的。”母親邊揉著面,邊直起腰說。
氣溫太低,揉好的面上蒙著塑料,搭著棉被,一時半會兒面不會醒。母親做了晚餐,我們胡亂吃了幾口,都期盼著父親回來和我們一起吃饅頭。
天黑了,雪越下越大,風倒小了些。我與弟弟隔一會兒就出門看一下,將發白的院子掃了一遍又一遍,母親一會兒到村口的公路看看,一會兒又到請工的好友家問,好友的家人說:“晚班車到縣里,再乘熟人的順風車到村里,估計要近半夜才能到喲,可要等會兒,別著急。”
母親得了確信,看我們一個個呵欠連天的,又凍得瑟瑟發抖,就說:“燙了腳去睡吧,明天眼一睜就可以看到父親了。”
我偷偷地掀開棉被看面團變大沒有,可每次都那樣。母親輕聲訓斥我說:“別看了,一點兒熱氣都跑完了。”母親就張羅我們睡下。
睡夢中,我嗅到饅頭的香氣,好像聽到父親說母親第一次做饅頭就做得好,也好像聽到母親說饅頭沒捏圓,大小不均勻,又感到母親拿著饅頭問我還吃不吃,還感到父親來為我掖了掖被角……我囁嚅著:“我要睡,要睡,然后翻了個身,什么都不知道了。”
次日,銀裝素裹,太陽紅著臉。堂屋的桌上,一籃子白胖胖的饅頭,像一個個娃娃般可愛。另一個大提籃里,是尚有余溫的油條。原來,父親回來后又拿面拿油拿柴去炸了油條。
父親見我們起床了,他打了個呵欠,也掙扎著起來,將我們叫到床前,給我們展示他買給我們的書、本子,還帽子。
我們都非常高興。母親也做出一個重大決策:今后,一家人要在一起,不能分離。并規定,臘月二十八,必須發面做饅頭。自此,我和弟弟時刻生活在父母的呵護之下,他們更努力地掙錢養家,我與弟弟也刻苦讀書,回報父母的養育之恩。我很感激父母沒有讓我成為留守兒童,也很感謝自己沒有隨波逐流,而是時時想著自己的學業,我慶幸有一個愛自己的父母。
有時,我們也和父親開玩笑說:“假如那時您堅持做下去,說不定現在也是大老板了。”父親說:“心不安,怎么有心情做事呢?一家人,團團圓圓最重要。”
我們兄弟感激母親的重大決策,是她讓我們明白親情比金錢更重要。二十八,把面發,是傳統,也成了母親的規矩。
這是小時候的事了。轉瞬之間,母親老了,我們也深耕在異地他鄉,但只要進了臘月,我們馬上就會想起小時候的這段經歷,也會想起母親的規矩,然后像一只只小鳥,縱使與母親相隔千山萬水,也要飛赴母親的懷抱。
現在,物質再豐富,母親也堅持自己發面做饅頭。我們吃著母親做的饅頭,也覺得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美食,心里一下有了著落。
責編/伊和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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