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門蜀道

孫大順

離歌

1

繁星燦爛之地，一片云帶不動

殘留的夜色。草木高過時間的瓦礫

茂盛的生命，融化一場又一場

命運之外的大雪

刀斧劈開的蜀道，像一條發亮的河流

在突圍的詞條里，泛起驚天浪花

蒼山挪不動典籍，時間也無法置身事外

濕潤的傳說，濺起億萬星光

回望，用感傷在白紙上涂鴉

讓別離變得有棱有角

2

劍門在望，細雨是黎明之光

等待的蜀道，參與彩虹的重建

騎驢入川的陸游，仿佛是離開戰鼓的鼓槌

用告別來維系沖鋒的鼓點，他在鐘聲里回望

公元759年，戰亂與浩劫讓大地不安

在蜀道之上踽踽而行，遇山禮山

遇水嘆水的子美先生，是否有閑適的心情

玩味奇偉瑰麗的《蜀道難》

潦倒的杜甫，背不動嘉陵江上的一片閑云

帶不走劍閣道上，一只單飛的蝴蝶

告別讓語言累壞了。遠在江南的李白

是否從避難的詞條里，牽出一匹回望的快馬

3

離歌悲愴，深情的回望已不能取消

一個孤單的背影，取不回帛書上缺氧的光線

哭過的蜀道，把靈魂不能抵達的地方空出來

等待下一場郁郁寡歡的別離

春天擠過了秦嶺，一只鷹還在天空徘徊

一個緊鎖眉頭的王朝，消亡之后的新生

像蔚藍安頓烽火，安詳超度死亡

不問金牛道的古蜀王，天真至死的好奇心

也不說神一樣輕搖羽扇的諸葛丞相

史書被翻到一半，大風就急著合上

4

英雄輩出的三國，我只與一生

都在北伐、突圍、戰斗、守家、衛國

至死都在復興蜀漢，一個失敗的將軍

——姜維對話。只有背影知道

有多少別離的淚水，被心碎的詞條收留

斗轉星移，他依然駐守劍門

照看著蜀道，照看著這人間神話

時光的好手藝，是把回望的美學

種成孤獨的糧食，結出惦念的果子

離歌不絕，邊界上傳來整齊的腳步聲

兵器就再無用處，忠誠與宿命

仿佛兩棵最高的古柏，伸向歷史的天空

蜀道記

大風恣意，從一晃而過的帛書

卸下輜重，取出缺氧的光線

星辰便慢下來。雁陣移過成都平原

天空鴉雀無聲，掛起一盞燈

好讓寒流畫一朵雪花

落在出川與入川的親人，擦肩而過的間隙

這樣清瘦的告別，好過臃腫的苦行

落霞翻過山岡，不再模仿蜀道的疼痛與不安

領著被忽略的晴朗，將思念送遠

月光下馬，夜晚空空，山影懵懂

懸浮在心意相通的時光里

那時的星星，是剛出師的木匠

它按時現身，在山頂修修補補，敲打的響聲

驚醒瞌睡的史冊。薄霧被回憶拉走了

蜀道孤寂、干凈、蜿蜒。不小心開放的野花

是命運的冒險家，在棧道與絕壁賽跑

在蜀道，等時光走近，把靈魂不能

抵達的地方空出來，安放修心的孤獨

英雄們繼續領跑虛度的光陰

美好、飽滿、濕潤，一個王朝眉頭緊鎖

任由后人評說。千年古柏緊了緊身子

冬去春來，與世無爭。閃電讓出身位

把雷聲往前挪一挪，好讓雨水提前到來

請鴻雁，沿著洗亮的驛道

護送萬金家書，山一程，水一程

良辰美景，就在天空藍透苦難的地方

古柏

一定有幾棵古柏，提前離開了

既沒有擴大帛書的間隙

也未減少一個帝國落寞的蔭涼

春風吹過翠云廊

它要趕在天亮之前，讓出松蓬的時光

讓巨大的松濤，抹去不安、硝煙、災禍

留下一個太平盛世，與露水洗過的山河

古柏站得太久了，像沉默的神

等來了要等之人。把不死的困惑喊出來

把不刺眼的光喊回來，把投靠黑夜的落日

喊回頭。最后把落下的葉子

請回光陰的枝頭，讓凌亂的人間

回到最初。像這些古柏，回到小苗的樣子

那時星星喜歡閃爍，雪花彈出琴聲

對面走來的一對新人

姻緣里的一小塊貧困，都是蔥翠的

千年古柏，是突出人間的詞根

整齊、干凈，從不蓬頭垢面

像素潔自尊的窮人，筆直得完美

仿佛大地的傷口上

升起一盞盞插向天空的綠燈

應該有疼，讓它們安營扎寨

應該有情，讓它們歷經滄桑

在今生和來世之間，緩慢而有力地生長

（選自《北方文學》2022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