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刮了一夜大風。我在半夜被風喊醒。風在草棚和麥垛上發出恐怖的怪叫,像女人不舒暢的哭喊。這些突兀地出現在荒野中的草棚麥垛,絆住了風的腿,扯住了風的衣裳,纏住了風的頭發,讓它追不上前面的風。她撕扯,哭喊。喊得滿天地都是風聲。
我把頭伸出草棚,黑暗中隱約有幾件東西在地上滾動,滾得極快,一晃就不見了。是風把麥捆刮走了。我不清楚刮走了多少,也只能看著它刮走。我比一捆麥子大不了多少,一出去可能就找不見自己了。風朝著村子那邊刮。如果風不在中途拐彎,一捆一捆的麥子會在風中跑回村子。明早村人醒來,看見一捆捆麥子躲在墻根,像回來的家畜一樣。
每年都有幾場大風經過村莊。風把人刮歪,又把歪長的樹刮直。風從不同方向來,人和草木,往哪邊斜不由自主。能做到的只是在每一場風后,把自己扶直。一棵樹在各種各樣的風中變得扭曲,古里古怪。你幾乎可以看出它滄桑軀干上的哪個彎是南風吹的,哪個拐是北風刮的。但它最終高大粗壯地立在土地上,無論南風北風都無力動搖它。
我們村邊就有幾棵這樣的大樹,村里也有幾個這樣的人。我太年輕,根扎得不深,軀干也不結實。擔心自己會被一場大風刮跑,像一棵草一片樹葉,隨風千里,飄落到一個陌生地方。也不管你喜不喜歡,愿不愿意,風把你一扔就不見了。你沒地方去找風的麻煩,刮風的時候滿世界都是風,風一停就只剩下空氣。天空若無其事,大地也像什么都沒發生。只有你的命運被改變了,莫名其妙地落在另一個地方。你只好等另一場相反的風把自己刮回去。可能一等多年,再沒有一場能刮起你的大風。你在等待飛翔的時間里不情愿地長大,變得沉重無比。
去年,我在一場東風中,看見很久以前從我們家榆樹上刮走的一片樹葉,又從遠處刮回來。它在空中翻了幾個跟頭,搖搖晃晃地落到窗臺上。那場風剛好在我們村里停住,像是猛然剎住了車。許多東西從天上往下掉,有紙片——寫字的和沒寫字的紙片,布條、頭發和毛,更多的是樹葉。我在紛紛下落的東西中認出了我們家榆樹上的一片樹葉。我趕忙抓住它,平放在手中。這片葉的邊緣已有幾處損傷,原先背陰的一面被曬得有些發白——它在什么地方經受了什么樣的陽光。另一面粘著些褐黃的黏土。我不知道它被刮了多遠又被另一場風刮回來,一路上經過了多少地方,這些地方都是我從沒去過的。它飄回來了,這是極少數的一片葉子。
風是空氣在跑。一場風一過,一個地方原有的空氣便跑光了,有些氣味再聞不到,有些東西再看不到——昨天彌漫村巷的誰家炒菜的肉香;下午晾在樹上忘收的一塊布;早上放在窗臺上寫著幾句話的一張紙。風把一個村莊醞釀許久的、被一村人吸進呼出弄出特殊味道的一窩子空氣,整個地搬運到百里千里外的另一個地方。
每一場風后,都會有幾朵我們不認識的云,停留在村莊上頭,模樣怪怪的,顏色生生的,弄不清啥意思。短期內如果沒風,這幾朵云就會一動不動賴在頭頂,不管我們喜不喜歡。我們看順眼的云,在風中跑得一朵都找不見。
風一過,人忙起來,很少有空看天。偶爾看幾眼,也能看順眼,把它認成我們村的云,天熱了盼它遮遮陽,地旱了盼它下點雨。地果真就旱了,一兩個月沒水,莊稼一片片蔫了。頭頂的幾朵云,在村人苦苦的期盼中果真有了些雨意,顏色由雪白變鉛灰再變墨黑。眼看要降雨了,突然一陣北風,這些飽含雨水的云跌跌撞撞,飛速地離開村莊,在荒無人煙的南梁上,嘩啦啦下了一夜雨。
我們望著頭頂騰空的晴朗天空,罵著那些養不乖的野云。第二天全村人開會,做了一個嚴厲的決定:以后不管南來北往的云,一律不讓它在我們村莊上頭停,讓云遠遠滾蛋。我們不再指望天上的水,我們要挖一條穿越戈壁的長渠。
各種各樣的風經過了村莊。屋頂上的土,吹光幾次,住在房子里的人也記不清楚。無論南墻北墻東墻西墻都被風吹舊,也都似乎為一戶戶的村人擋住了南來北往的風。有些人不見了,更多的人留下來。
什么留住了他們。
什么留住了我。
什么留住了風中的麥垛。
如果所有糧食在風中跑光,所有的村人,會不會在風停之后遠走他鄉,留一座空蕩蕩的村莊。
早晨我看見被風刮跑的麥捆,在半里外,被幾棵鈴鐺刺攔住。
這些一墩一墩、長在地邊上的鈴鐺刺,多少次擋住我們的路,掛爛手和衣服,也曾多少次被我們的镢頭連根挖除,堆在一起一把火燒掉。可是第二年它們又出現在那里。
我們不清楚鈴鐺刺長在大地上有啥用處。它渾身的小小尖刺,讓企圖吃它的嘴,折它的手和踐它的蹄遠離之后,就閑閑地端扎著,刺天空,刺云,刺空氣和風。現在它抱住了我們的麥捆,沒讓它在風中跑遠。我第一次對鈴鐺刺深懷感激。
也許我們周圍的許多東西,都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關鍵時刻挽留住我們。一株草,一棵樹,一片云,一只小蟲……它替匆忙的我們在土中扎根,在空中駐足,在風中淺唱……
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
任何一棵樹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
任何一粒蟲的鳴叫也是人的鳴叫。
(選自《一個人的村莊》,有刪改)
●讀與思
劉亮程的文章是樸實的,是坦誠的,是自然的,讓人了解到他的村莊,又讓人了解到村莊帶給他的意義,也讓我們去思考自己的村莊抑或是自己的家鄉給我們帶來了怎樣的思考。身邊發生的任何小事都可以被他記錄在文章中,村里發生的一舉一動也都成為他行文的素材。
“風”是人們生活中最常見、最離不開的事物之一,但也是最易被我們忽略的事物之一。作者從一個獨特的視角,用輕松戲謔的筆調描寫了風在人們日常生活中的幾個別有情趣的場景,亦虛亦實,夸張地寫出了風與小山村的人們的特殊關系。風肆虐、風張狂,但人們不畏懼風,而且也離不開風,所以,盡管風把麥捆刮走、把樹刮扭曲、把屋頂的土吹光甚至把人“刮歪”,但人們仍愿意留住它們,把它和一株草、一棵樹一起,看作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
●讀與悟
1.開篇引人入勝。
本文的標題富有情趣,引人遐思。風能把人刮走,把人刮倒,居然能把人刮歪么?起筆開門見山,“絆住了風的腿,扯住了風的衣裳,纏住了風的頭發”一句,運用比喻和擬人的修辭手法,形象地描繪了風的猛烈,雖沒有直接點題,但已醞釀足了氣勢,讓人足以相信這樣來勢洶洶的風真的會耍出“把人刮歪”的把戲。“麥垛”這一特定場景讓人感到親切,“頭伸出草棚”的細節,把一個在風中驚恐惶惑的“我”刻畫得惟妙惟肖,而“麥垛”被刮走,還能在風中跑回村子,則激發了讀者的閱讀興趣。
2.描寫生動形象。
作者筆下的“村莊”是具有生命的。開頭寫:“風”是一個撕扯的女子,具有了形象,“云”模樣怪怪的等。大風可以把“歪長的樹刮直”,但人能在被風刮歪后“自己扶直”;一棵樹被各種各樣的風“扭曲”,最終立在地上,那么人被刮歪,當然也能堅強地挺立人間。“它渾身的小小尖刺,讓企圖吃它的嘴,折它的手和踐它的蹄遠離之后,就閑閑地端扎著,刺天空,刺云,刺空氣和風”等句子風趣幽默,寫出了鈴鐺刺的特點。
3.語言充滿哲思。
“我太年輕,根扎得不深,軀干也不結實”“有些人不見了,更多的人留下來”……本文語言充滿哲思,特別是結尾部分,作者認為,人是和自然萬物有機地組合在一起的,當我們把“一株草、一棵樹、一片云、一只小蟲”都看作是我們生命的一部分時,我們對自然、對社會、對人生就有了更多的生命情懷。
【王貴成/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