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智群
那幾年,我在《洞口報》當編輯。起初,我們《洞口報》全面向市委機關報《邵陽日報》看齊,對四名編輯實行了明確的版面分工。后來,我們《洞口報》也需要改革創新。可巴掌大的報社要怎么改呢?思來想去,我們四個決定:不分版面分刊期,輪流值班,當班編輯從一版要聞編至四版副刊,一條龍統稿。雖然,當時看來這樣的革新舉措并沒有多新穎,可對于我個人來說,意義非凡,它拉開了我文學編輯的生涯。
三十年光陰轉瞬即逝。而今,我經常在不同的社交場合遇到陌生人喊我一聲“肖老師”,然后自報家門,自述某年某月某日我給他編發了某文。每至此時,我總會發自內心地咧開嘴巴微笑幾下,但我更多時候想起的是另外三個人。
那是三個癡迷文學的人。他們可謂將文學融入他們的血液與生命中,已然超越了業余愛好的范疇。
其一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已經娶妻生子。他本應踏實耕田或務工,卻著了文學的魔,不事稼穡,整天在他的妻子面前信誓旦旦立志從文。時不時地,他以一個成功的男人后面得站著一個堅強的女人為由,開導他的妻子安心事農,盡攬家務。以致家境日漸困窘,可他仍癡心不改,做著作家夢。
起先,尚能見到他工工整整謄抄在方格稿紙上的來稿,后來接二連三見到了他寫在信封、煙盒上的作品。看著這些來稿,另一個同學的身影便浮現在我眼前。這個同學連年高考失利,卻執拗地不愿離開高考這座獨木橋,可他的家里實在負擔不起了,就叫他回家一邊看書一邊看鴨。一次,他在放鴨時,呆坐在田埂上看書,結果鴨子不見了。我剛好有事經過,于是見到了這個同學的母親,她滿臉無奈地說:“看書看書,看什么書啊!”我趕忙送給他幾本三百字一版的方格稿紙。尋著合適的時機了,我幾次拐彎抹角地勸他:“老兄,你目前再怎么勤奮寫作,也當不得米,當不得菜,你得先有吃有穿再搞文學,這樣最好了!”他“嗯”了一聲,算是回應。我被調到縣廣播電視臺后,有一次在縣城的文昌路上與他邂逅。多日不見,他開口閉口仍是“文學文學”。我見他衣衫襤褸、冥頑不化的模樣,也已無話可說。
其二是一名衣食不愁的教師。由于他癡迷文學,疏忽教學,惹得學生家長怨聲紛起。校方多次提醒,他還是屢教不改,最后只得把他從鄉中學調往村小以示勸誡。有一天,他來到我們編輯部。從他的口中得知,他剛剛在一家中央級別的報紙副刊發了首詩歌,準備全副身心投入文學事業。我剛要勸他兩句,可見他那副春風得意的樣子,知道無濟于事,也就懶得去說了。
隨著他的作品時不時地見諸上級報刊,他的文字漸漸消失在我們編輯部的辦公桌上。后來,他加入了省級作協,結了婚,有了娃。多虧他賢惠的妻子,能讓他回心轉意,并讓他把生活重心重新轉回到教學工作上。這也是三人中最好的一例。
其三是一個農村小學的臨時聘用人員,收入微薄。他小學畢業,癡迷文學創作。他的目標是成為第二個沈從文先生。每次他帶著皺皺巴巴的稿紙來編輯部,必定帶著一袋東西,不是紅薯就是李子或西瓜,搞得我們幾名編輯很不好處置。不收,他是不會罷休的;收了,又于心不忍,不知道他自己家里夠不夠吃。于是,我們便請他吃午飯作為補償,可他死活不去。我們只好動手幫他修改文章。
一次我值班,同事說他又投來了一篇稿子,不堪卒讀,讓我看看能不能刊發。我說,新聞怎可瞎編?同事說,不是,是篇所謂的散文。打開一看,四五百字的稿子,錯字和病句連篇,我只得重寫一遍。
不久前,聽聞年逾花甲的他,還在文學路上跋涉著,被幾個“山寨”版的征文冠以全國大獎,他高興得四處宣傳張揚。我請文友將他的獲獎文章發給我看看。不看不打緊,一看嚇一跳,哪是詩歌?純粹幾句口號而已。那一刻,我的眼前浮現出這樣一幅場景:一位鬢發斑白的老農,手里提著一蛇皮袋紅薯,張開大嘴正朝我狂笑。他的身后是一本翻開的碩大無比的文學獎證書,上面字跡模糊難辨。浮想過后,我思緒難平。不禁思考,我當年究竟是幫了他,還是害了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