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幽默風趣，修辭生動形象

劉琴

學貫中西的大學者梁實秋先生，出版了幾十本散文集，尤其是他的《雅舍小品》，以多種文字在國內外流傳。在《雅舍小品》中，作者書寫了日常生活中的衣食住行，描繪了自身對工作、社會、生活的所見所感，如雅舍、文房四寶、書、理發、讀畫、看報、下棋、同學、大學教授、暴發戶、旅行、送行等。作者在文本中展現出博雅的知識見解和幽默風趣的語言風格，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人們這樣評價梁實秋和他的《雅舍小品》：20世紀華語世界一代文學宗師；世界凡是有華人的地方，就有《雅舍小品》存在。筆者特別喜歡《雅舍小品》中的語言表達，認為其具有“語言幽默風趣”“修辭生動形象”的特點。下文結合《雅舍小品》中的《雅舍》《中年》《下棋》三篇文本，具體談談這兩個特點。

一、語言幽默風趣

何謂“幽默風趣”？答案始終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辭海》對“幽默”有兩種解釋：一是寂靜無聲，如屈原《楚辭·九章·懷沙》中的“孔靜幽默”；二是把“幽默”作為一種外來詞的解釋，是英語中humour的音譯，意思是有趣、可笑，且意味深長、耐人尋味。在《辭海》中，對“風趣”的解釋是：風尚志趣，如沈約《與約法師書悼周舍》中的“周中書風趣高奇，志托夷遠”；也指風味情趣，如謝赫《古畫品錄·戴逵》中的“情韻連綿，風趣巧拔”；今多指語言、文章幽默詼諧的趣味。我們把幽默風趣叫作“帶來歡樂的天使”，它是一種能夠引發喜悅，帶來歡樂，以詼諧有趣、輕松愉快的方式娛人的特性。幽默風趣的主要特征是：通過諷喻、影射、雙關、對比，有時甚至是自嘲等手法，用善意的微笑揭露生活中的可笑與不合情理。它不是挖苦的、尖刻的，而是善意的、高雅的，甚至是俏皮的。幽默風趣的目的在于使人們發笑之后，明白深刻的哲理，得到一定的啟迪，讓人們活得不要太累，活得輕松一點兒、愉快一點兒，并給人們插上智慧的翅膀。

在《雅舍小品》中，幽默風趣的語段較多，如“這‘雅舍，我初來時僅求其能蔽（避）風雨，并不敢存奢望，現在住了兩個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雖然我已漸漸感覺它是并不能蔽（避）風雨，因為有窗而無玻璃，風來則洞若涼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來則滲如滴漏”（《雅舍》）。筆者初次看到文本標題“雅舍”時，以為它是一所典雅精致的房子，很想一睹它的建筑特色、室內裝飾風格，可惜讀完全文，不禁啞然失笑，這哪兒是雅舍，實是陋室，是一所不能完全遮風避雨的房子。作者用幽默風趣的語言，描寫了“雅舍”的真實狀況，把沒有玻璃的窗戶在起風時的感受表達出來，讓人仿佛身臨其境，體驗了那種風過涼亭的舒爽；房頂有瓦，由于瓦片鋪排密度不夠，導致密封性欠佳，下雨時有雨水滲漏，尤其是下大雨時，外面下大雨，室內下小雨，這種情況是生活在21世紀物質文明高度發達的我們難以想象的。若是住進這樣的房子，我們可能覺得苦不堪言，心情糟糕，可是梁實秋先生住了兩個月，居然對它有了好感，認為它有個性，有個性就可愛。雖然當時是抗戰時期，整個國家的生活水準很低，但是以作者的學識和身份，拒絕政府給予優待的好房子，而是選擇居住在和同學合資購買的“雅舍”里，可見作者對物質生活的要求之低，房子只要能滿足基本的居住條件即可，他所追求的是精神上的充盈。現在很多人住在高樓大廈里，不必經受風雨的侵擾，覺得理所當然，并沒有幸福感和滿足感，可能是與梁實秋先生關注的點不一樣吧！

“‘雅舍共是六間，我居其二。篦墻不固，門窗不嚴，故我與鄰人彼此均可互通聲息。鄰人轟飲作樂，咿唔詩章，喁喁細語，以及鼾聲、噴嚏聲、吮湯聲、撕紙聲、脫皮鞋聲，均隨時由門窗戶壁的隙處蕩漾而來，破我岑寂。入夜則鼠子瞰燈，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動，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順坡而下，或吸燈油而推翻燭臺，或攀緣而上帳頂，或在門框桌角上磨牙，使人不得安枕。”（《雅舍》）這段文字描述了“雅舍”的建筑質量之差，用竹篦糊成的墻壁很薄，一點兒也不隔音，鄰居家里很多聲音隨時隨地地灌入作者的耳中，全然沒有隱私，使獨居二室的人不得清靜。更過分的是，由于門窗封閉性不好，晚上老鼠猖獗，在作者關燈睡覺之后，房子成了老鼠的天堂，它們有時搬著核桃在地板上像玩兒滑梯般地順坡而下，有時為了偷吃燈油把燭臺推翻，有時肆無忌憚地爬上蚊帳頂端，有時在門框或者桌角上磨牙，好不快樂。文本幽默風趣的語言描寫，使得讀者沒有感覺到作者深受打擾的痛苦，也沒有夜晚的“雅舍”主人是老鼠的恐怖。能夠把環境如此差的住所寫得生氣勃勃，可見梁實秋先生的心態超然，隨遇而安，令人佩服。

“‘雅舍的蚊風之盛，是我前所未見的。‘聚蚊成雷真有其事！每當黃昏時候，滿屋里磕頭碰腦的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骼都像是硬的。在別處蚊子早已肅清的時候，在‘雅舍則格外猖獗，來客偶不留心，則兩腿傷處累累隆起如玉蜀黍，但是我乃安之。”（《雅舍》）作者用幽默風趣的語言描述了夏天“雅舍”的蚊子之多，這些蚊子很有特色，又黑又大，而且存在的時間之長，來客稍不注意，腿就會傷痕累累，而作者本人已經習以為常，泰然處之。這里的蚊子突破了我們的認知，只能憑想象去刻畫它們的形象，聯想出客人的苦楚，而作者定居在這里，可能腿上的“玉蜀黍”（玉米）此起彼伏，如此情境，觸目驚心的蚊子似乎變得有了些許趣味，不再那么可怕。

“一般的女人到了中年，更著急。哪個年輕女子不是飽滿豐潤得像一顆牛奶葡萄，一彈就破的樣子？哪個年輕女子不是玲瓏矯健得像一只燕子，跳動得那么輕靈？到了中年，全變了。曲線都還存在，但滿不是那么回事，該凹入的部分變成了凸出，該凸出的部分變成了凹入，牛奶葡萄變成金絲蜜棗，燕子要變鵪鶉。”（《中年》）這段文字先用兩個比喻句，寫出了年輕女子皮膚嬌嫩、身體健康、體態輕盈的美好狀態；接著描繪了女子人到中年，變化之大，會身材走樣，容顏衰老，行動遲緩，該凸出和凹入的地方恰好相反了，曾經如牛奶葡萄一般的光潔皮膚變成了金絲蜜棗，滿臉的皺紋，行動也不再矯健、身輕如燕，而是慢如鵪鶉。作者用借代和對比的修辭手法，把“牛奶葡萄”與“金絲蜜棗”、“燕子”與“鵪鶉”相對照，對比出年輕女子和中年女子全然不同的外形外貌，使人讀來不僅覺得幽默風趣，還有些許感慨，嘆息女子青春易逝、容顏易老。對比當下，筆者雖不是梁實秋先生筆下的中年女人，但身邊有很多年近五十歲的“中年少女”，她們還擁有一顆少女心，仍然保持著年輕的體態—白皙光潔的皮膚、凹凸有致的身材、靈活矯健的四肢。時代不同，女子對健康和美的追求就會不同。梁實秋先生那個年代的中年女子的形態，可能是今天的女子六十歲以后才會出現的。

“我曾見過二人手談，起先是坐著，神情瀟灑，望之如神仙中人，俄而棋勢吃緊，兩人都站起來了，劍拔弩張，如斗鵪鶉，最后到了生死關頭，兩個人跳到桌子上去了！”（《下棋》）作為旁觀者，作者用幽默風趣的語言寫出了兩個下棋人的三種形態：第一種形態，描寫剛開始下棋時，棋局形勢尚好，兩人瀟灑如神仙；第二種形態，棋局形勢漸趨緊張，兩人不自覺地站起來了，針鋒相對，神情緊張如斗鵪鶉；第三種形態，棋局到生死關頭，兩人忘乎所以地跳到桌子上去了。這種近乎白描的描寫，細致地描繪出了下棋人的種種表現。讀著這樣的文字，我們的眼前仿佛出現了這樣的兩個人，我們的神經也跟著他們逐步緊張，心里的擔心與時俱增。讀完之后，又長舒了一口氣，因為盡管下棋人萬分緊張，針鋒相對，但他們終究還是比較理智，比較有涵養，沒有訴諸武力。

“我有兩個朋友下棋，警報作，不動聲色，俄而彈落，棋子被震得在盤上跳蕩，屋瓦亂飛，其中棋癮較小者變色而起，被對方一把拉住，‘你走！那就算是你輸了。”（《下棋》）在突發空襲的生死關頭，起初聽到警報聲，兩個人都能做到不動聲色；但當炮彈就在附近落下，屋瓦亂飛、棋子被震得跳蕩的時候，執著于下棋的人全然不顧，心里所想的仍是棋局的輸贏。作者用詼諧幽默的語言，描繪出了戰亂中棋癮極大者出人意料的反應，他們的沉著、冷靜表現出一種豁達，也算是一種苦中作樂吧！

二、修辭生動形象

何謂“修辭”？《現代漢語詞典》對“修辭”的釋義是：修飾文字詞句，運用各種表現方式，使語言表達得準確、鮮明、生動而有力。我們通常說的修辭格，其實就是修辭方式，如比喻、比擬、排比、對偶、夸張、借代、反復、反語、雙關、頂針、通感、回環等。

在《雅舍小品》中，作者善用排比、比喻、比擬、頂針等多種修辭手法，這些修辭手法用得恰到好處且生動形象、新穎有趣。

（一）排比

“對方的頭上青筋暴露，黃豆般的汗珠一顆顆地在額上陳列出來，或哭喪著臉做慘笑，或咕嘟著嘴做吃屎狀，或抓耳撓腮，或大叫一聲，或長吁短嘆，或自怨自艾口中念念有詞，或一串串的噎嗝打個不休，或紅頭漲臉如關公。”（《下棋》）作者先描寫下棋者頭上的表情，青筋都露出來了，汗珠有黃豆粒大小，形象生動地刻畫出了下棋者的緊張、著急心理；接著運用排比的修辭手法，僅憑八個單句，就將下棋者的各種窘態逼真地描繪出來，惟妙惟肖，入木三分，使人如臨其境，如感其苦。

“下棋不能無爭，爭的范圍有大有小，有斤斤計較而因小失大者，有不拘小節而眼觀全局者，有短兵相接做生死斗者，有各自為戰而旗鼓相當者，有趕盡殺絕一步不讓者，有好勇斗狠同歸于盡者，有一面下棋一面誚罵者。”（《下棋》）這是典型的排比句，作者用了七個帶“有”的分句，寫出了下棋者的“爭”，他們爭的范圍有大有小，爭的程度有淺有深，爭的效果有利有弊，爭的面目有趣有惡，可謂一幅下棋者肆意相爭的百態圖，讓人讀來覺得生動有趣。

（二）比喻

“細雨瀠瀠之際，‘雅舍亦復有趣。推窗展望，儼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霧，一片彌漫。”（《雅舍》）這是寫“雅舍”的美景。作者把下著細雨的窗外景色比喻為米芾的書法作品，這個比喻新穎有趣。讀者需要對米芾的書法有一定的了解，并且要充分發揮想象力才能體會其中的意蘊。

“紅頭漲臉如關公”（《下棋》），把下棋者受到對手嚴重威脅時紅頭漲臉的形象比喻為關公，貼切生動，引人遐想。《三國演義》是中國古典四大名著之一，其中的人物形象眾多，那個身材魁梧、武功高強、重情重義、面色紅潤的關公形象深入人心。這個比喻使得這里的下棋者的形象躍然紙上。

“二人手談，起先是坐著，神情瀟灑，望之如神仙中人”（《下棋》），這個句子把下棋者比喻為神仙中人，形象地寫出了棋局平和時兩人的超然物外，神態安詳，氣氛一片祥和，讓觀棋者也輕松愉悅。

（三）比擬

“俄而棋勢吃緊，兩人都站起來了，劍拔弩張，如斗鵪鶉”（《下棋》），這句話把下棋的兩人針鋒相對的形態比擬為斗鵪鶉，很容易讓讀者的眼前浮現一幅畫面：兩人都不由自主地站起來了，緊緊地盯著棋盤，他們緊張、著急的情緒在此顯露無遺。

（四）頂針

“被挖者不敢出聲，出聲則張口，張口則車被挖回，挖回則必悔棋，悔棋則不得勝”（《下棋》），顯然，這句話用了頂針的修辭手法，分析了棋手為防對手悔棋的一系列心理變化過程：不敢出聲，因為要發出聲音必然張開嘴巴，張開嘴巴車就會被對方從口中挖回去，挖回去必定悔棋，悔棋了就不能獲得勝利了，這種推斷合情合理，把下棋者的心理揣摩得很透徹。

在文本中，運用修辭手法的句子還有不少，暫且分析以上這些。

總之，《雅舍小品》這本散文集是梁實秋先生散文的代表作，尤其是其中的《雅舍》《下棋》這兩篇散文，堪稱經典。“雅舍”是作者在重慶的住所，其簡陋程度令今天的讀者難以想象；但是在作者妙筆生花的筆下，結構簡單、下雨滲漏、門窗不嚴、鼠蚊猖獗的房子竟然顯示出它的可愛。下棋是作者生活中常見的娛樂方式之一。《下棋》這篇文章細致入微地寫出了本人下棋和旁觀別人下棋的情狀，讓讀者感悟棋道深刻的精神和獨到的內涵；語言幽默風趣，富有情趣；多種修辭手法的靈活運用，既使描繪的人和事生動形象，又充分顯示了作者的文學修養之高，是我們學習的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