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炎土
內容提要:作為近現代的藝術大師,黃賓虹在金文書法創作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黃賓虹對金文的學習創作分為三個階段,其作品也相應呈現出不同的面貌。其金文書法取法甲骨文、金文、六國的文字,甚至古文抄本及宋元法帖,不拘一格。黃賓虹成熟期的金文作品風格古雅醇厚、蒼茫奇崛,體現了深厚的文人氣質,以及追求內美、“以畫入書”的審美取向。
關鍵詞:黃賓虹;金文書法;內美;以畫入書
黃賓虹(1865—1955),生于浙江金華,籍貫安徽歙縣,原名質,字樸存,晚號賓虹,別署為予向、虹叟,近現代著名畫家、書法家、金石學家。黃賓虹作為一代山水畫大師的地位已毋庸置疑,然其在金文書法上的成就卻是為畫名所掩。黃賓虹的金文書法成就不是單方面的探索和研究所得,而是其綜合學養的完美體現。他精通各類古文字,進而發現金文書法之內美,大膽地將山水畫的筆意融入金文書法創作,形成古雅奇崛的風格,終臻化境。通過梳理黃賓虹的金文書法研習之路,我們可以發現其金文取法的多樣性,感受其書法的內美特質。
(一)探索與創作:工整有余,奇趣不足
黃賓虹金文書法創作的第一階段是從20多歲到59歲這段漫長的歲月。在20多歲時,有人送他《師簋》拓片,他如獲至寶,不忍釋手,遂將其裝裱成冊,隨身臨習,自此打下良好的金文基礎。爾后,其入世漸深,看過的各類金石器物亦多,對其熱愛至聞韶忘味。黃賓虹不間斷地臨習金文,先后臨寫過《師簋》《大盂鼎》《散氏盤》《龍盤》等“三代”鐘鼎銘文。他憑著金石學功底,以及對“三代”古文字的認識,直接把大篆審美范疇定格在“三代”金文中,直取其為金文書法創作的根基。
黃賓虹早期的金文書法作品字形方正,章法較為單一,用筆拘謹,個人面貌尚不明顯。如他46歲所書《聯鄂樓》題額正是這個時期的代表作品之一。隱居北京期間,是黃賓虹研習金文書法困而知、勉而行之時,也是其金文書風慢慢沉淀,進而產生漸變的階段。
(二)積淀與成熟:剛柔并濟,雅致醇厚
黃賓虹金文書法創作的第二階段是從60歲到87歲。到了耳順之年,黃賓虹的大篆已粗具個人面貌。他從清代“使筆如刀”的剛健婀娜筆法中悟出抑揚頓挫的渾厚用筆。在這一時期,他留下很多臨習作品,如《臨〈大盂鼎〉》《臨〈衛肇鼎〉》《臨〈免盤〉》等,金文書法功力日益精深。他在取法上不局限于所臨金文,先秦的古璽印文也為其所用,字體瘦長,行筆虛實相間,用墨濃淡有致。如其60歲所書《青水嫩苔留鳥篆,綠楊殘葉帶蟲書》一聯,風格上接近《虢季子白盤》,線條粗細中等,結構瘦長,用筆較凝練,墨色厚重,空間布白已有靈動舒展之態。其84歲所書《鐘鼎勒銘無量壽,田疇勤穡有豐年》一聯中“豐”與璽印《鄈豐》中的“豐”字形相近,在用筆中借鑒秦漢印斑駁古樸的質感,剛柔并濟,雅致醇厚,已具奇崛而高古的氣息。
(三)追求與化境:蒼茫奇絕,尤重內美
黃賓虹金文書法創作的第三個階段是88歲以后。這也是黃賓虹一生中金文書法創作的高峰期,體現出人書俱老、爐火純青的境界。他的金文作品線條的塊面有銅銹的斑駁感,弧線和垂線含有枯藤倒掛的生拙感,生而老辣,拙而靈動。其氣息妙在有法無法之間,天真爛漫,變化自然,生機勃勃。在他90歲所書兩副同樣內容的《和聲風動竹棲鳳,平頂云鋪松化龍》聯中,一股古雅蒼茫之氣撲面而來;二者在筆墨和結構上截然不同,而線條舒展,極為優美,分明已入化境。黃賓虹著名的“五筆七墨”論由“平、圓、留、重、變”五個層次組成,其金文書法創作在此時期由“平、圓、留”轉向“重、變”,原先的“平”已全然變成“奇”,而“奇”表現為“重、變”。除了用筆上更加一波三折,他還大膽地采用宿墨,使其暈化開來;書法氣息淡雅凝重,大樸不雕;結體亦高低錯落,在齊與不齊之間,形成了一種欹正相生之趣。這一階段,黃賓虹在金文書法創作上并不刻意追求字體外觀的工整妍美、圓潤秀勁,而更重“內美”。其“內美”之氣質本是由內而外產生的,與那種肉眼可以輕易看見的“外美”在格調和風骨上有著顯著差別。關于“內美”,黃賓虹有很深切的體會,他在給學生顧飛的信中說:
自然之中合乎準則,其美在內,不在外觀。畫有初視之令人驚嘆其技之精工,諦審而無天趣者,為下品;初見為佳,久視亦不覺其可厭,是為中品;初視不甚佳,或正不見佳,諦觀而其佳處為人所不能到,且與人以不易知。此畫事之重,要在用筆。用筆天趣,非深明其旨者,視若無睹。如文字之美先在造句練字,以至成篇,無不盡美,此為上品。[1]
在黃賓虹看來,具有“內美”的作品雖初看不至于驚艷,但細心觀賞足以讓我們長久回味,自然也就是上品。黃賓虹的金文書法作品正是這樣耐人尋味、彌足珍貴的藝術佳作,其中無疑蘊含著大美的藝術審美取向,是大道至簡的完美再現。
黃賓虹金文書法創作取法是豐富多樣的,但在取舍上,他的審美認知又是很明確的。他向來以取奇為主,不取像《石鼓文》已趨于平正的類型。總結下來,其取法大致可以分為五種。
(一)取法甲骨文
清代王懿榮意外發現甲骨文,引起一波研習甲骨文書法的熱潮。隨著研究的人越來越多,甲骨文書法也進入了黃賓虹研究關注的范疇。在金文書法創作中,關于對甲骨文的取法,他在寫給一友人信中說:“暇集古印文,……亦為前人所未為者,其獲新知,當不在甲骨下。”[2]他在丁丑夏月所書的《采繪成圖謀歲月,樂章訶曲合華彝》一聯中,其中“章”“曲”“華”等字都取法甲骨文風格。
(二)取法商周金文
商周金文是黃賓虹金文書法創作最主要的取法對象。黃賓虹對商周金文臨池不輟,如前面提到他所臨習的金文有《師簋》《大盂鼎》《散氏盤》等,而且他嗜好收藏金石拓片。在黃賓虹看來,其收藏的主要興趣在于研究古文字,他深知收集、釋讀、考證古文字也是一種非常好的學習方式。收藏亦可以增閱歷,補學養,極大地豐富了其金文書法創作的表現手法。商周金文是黃賓虹大篆創作的重要取法對象,對其晚年形成獨特的金文書風起到了很大作用。
(三)取法六國文字
黃賓虹對六國文字的取法得益于其豐富的藏印。1911年,他開始搜羅古印,一直到92歲逝世。其夫人宋若嬰攜子女捐給國家的遺物中,古印竟有893方之多,皆為其畢生心血之所聚。除了印章文字,陶器、泉幣、兵器等的銘文也是其取法對象。六國文字主要是指璽印、泉幣、兵器、陶器上鐫刻的文字。黃賓虹在給友人的信中說“仆極嗜周秦奇字璽,其文字皆六國時所造為多,足補鐘鼎、《說文》之闕”[3]188,“近嗜研求六國文字,惟印文匋器時有未經前人著錄,尤覺可喜”[3]93。可以看出,黃賓虹對六國文字十分看重。在金文書法創作過程中,黃賓虹對大量的古璽印、貨幣、陶器、兵器上的字形特點進行吸收,為己所用,如古璽印中“金”“玉”“江”“見”“司”“靜”“高”等字,泉幣中的“化”“重”等字,陶器上“陽”“飲”“子”“不”等字,兵器上的“游”“平”等字。雖然這些六國文字在黃賓虹金文書法創作中運用不多,但也深刻影響了他金文書法的面貌。
(四)取法古文抄本
古文抄本主要指魏晉以來流傳下來的書籍中手抄的文字,主要有《說文解字》、三體石經、各類漢簡中的文字,有別于甲骨文、金文、小篆,是獨特的篆書系統。所謂古文,其實是個較籠統的概念。一般意義上的古文,指以《說文解字》為主的文字。古文抄本有的出自前人手抄,有的出自碑文,有著大量先秦文字的雛形,對我們了解先秦文字意義極大。黃賓虹說:
蓋《說文》之古文,為六國文字,《說文》之籀文,為周秦之文字,欲求其與彝器合者,恒不可得。而惟魏之三體石經之古文,與近代出土之古匋,及周秦古印之文字,往往相似。[4]
不僅如此,黃賓虹還發現可以用漢簡來考訂古印。不過古文抄本有一弊端,就是傳抄過程中難免有誤,以致以訛傳訛,多有失真,在學習使用時必須認真甄別。
(五)取法宋元金文法帖
宋元金文法帖是指宋元以來的鐘鼎彝器款識及名家法帖。前者有《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集古錄》《考古圖釋文》等,后者指趙松雪的《六體千字文》等。通過對黃賓虹金文書法作品的觀察與探究,其對二者有明顯的取法跡象。例如,他的《大篆千字文》中的“藏”字與趙松雪《六體千字文》中“藏”字的取法基本一致;其《星分箕畢從民好,雨足桑麻樂歲豐》一聯中的“歲”字即取法趙的《六體千字文》。由此可看出,二者亦是其金文書法創作的重要取法源泉。
黃賓虹是少有的兼備文字學功底和書法創作能力的藝術家。前面已提到黃賓虹一生致力于金石古文字研究,與其進行金文書法創作的精神并無二致。他深刻地發現了金文書法之內美,并從深度和廣度上去探索,將金文書法藝術發揚光大。民國畫家余紹宋曾說:“今人作大篆,往往用小篆之筆法,或雜糅草隸筆勢,皆因未明其理。故仆嘗推崇先生所書金文為舉世無雙。非惟并世,自明以降所鮮見也。”余氏此論斷,甚為允當。黃賓虹的金文書法獨具一格,有繼承性,更有創造性。其獨特的價值主要體現在以下兩方面:
一方面,黃賓虹在金文作品中體現了深厚的文人氣質。篆書從李陽冰之后已經慢慢式微下去。宋元以來,夢英等人多奉李陽冰為圭臬,所書作品線條比較單薄纖弱,顯得有些匠氣;趙孟頫、李東陽等人則把李陽冰的玉箸篆線條加粗,雖不顯單薄纖弱,然終未能脫俗。清代書家欲一改弱、俗之氣,在筆力上追求雄壯剛強,卻不免失之粗率。黃賓虹在總結前人的基礎上,博采眾長,另辟蹊徑,追求剛柔并濟、清新脫俗的文人意趣。他的作品既不同于缶翁的古樸雄強,也不同于愙齋的莊重典雅,而是把金石的渾厚古樸氣息與文人的高古淡泊精神融入金文書法創作,營造出蒼潤清逸的意境。
另一方面,黃賓虹大膽地將山水畫的筆意融入金文書法創作。他對工整平正的小篆字形向來興趣不大,而是追求金文“奇”的審美取向。這恰恰契合了中國傳統山水畫的精神。空間布白、線條結構一致的山水畫無疑是沒有生命力的,有道是“文似看山不喜平”,金文書法亦然。而且黃賓虹在取法上直取“三代”文字—尤其是以裝飾性極強的東周籀文為根底,其有圖案符號的審美意識亦與山水畫之內涵互通。黃賓虹早年浸淫于“新安畫派”漸江等人的山水畫,“四僧”之一的漸江所畫的作品呈現出一種孤寂荒寒的意境,這種意境在黃賓虹的金文作品中有著強烈的表現。從一開始“以書入畫”,再到后來“以畫入書”,黃賓虹在“書畫同源”上走出了獨特之路。另外,黃賓虹的金文書法有著靜穆的特征,這種靜穆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娟秀安靜,而是深厚的歷史感。正是因為與古人的精神契合,黃賓虹才能在金文書法上別開生面。他達到了前人未有之高度,作品的點畫結構變化豐富,動靜結合,使后人對金文書法審美有了全新的認識。
黃賓虹學習金文數十年,而在晚年才展現出典型的個人面貌,達到了天人合一、揮灑自然的化境。他入古而不泥古,取法多方,這與他深厚的傳統學養以及追求內美的審美意識密不可分。黃賓虹的學書之路或可為我們學習書法所借鑒,這也是黃賓虹書法的美學價值和現實意義。
參考文獻
[1]徐小飛. 黃賓虹馬一浮信札詩稿選注[M]. 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13.
[2]黃賓虹. 編年注疏黃賓虹談藝書信集[G]. 王中秀,編注. 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32.
[3]上海書畫出版社,浙江省博物館. 黃賓虹文集:書信編[G]. 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
[4]上海書畫出版社,浙江省博物館. 黃賓虹文集:金石編[G]. 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494.
約稿、責編:史春霖、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