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冰
內容提要:1919年,中華美育會成立,將全國藝術工作者和愛好者團結到了這一平臺上。中華美育會通過創辦期刊、研討教法、推行寫生、舉辦藝術展覽等形式貫徹蔡元培的美育思想,為近現代藝術教育的發展以及藝術思想、美育思想的播布作出了一定貢獻,使得滬上與江浙成為積極傳播現代美育思想的活動場域,推動了民國美育向前發展。
關鍵詞:中華美育會;美育;寫生;藝術教育

1919年秋,有感于我國藝術教育界之沉寂①,上海藝術專科師范學校以校長吳夢非為首的教職員,聯合愛國女學的一批教員,共同發起并成立了中華美育會[1]。為了大范圍地聯絡各地藝術教育工作者,中華美育會在報紙上連續刊登了征求會員的公告②,并在會刊《美育》第1期(圖1)詳細介紹了中華美育會組織成立的經過。該會的成立響應了蔡元培自民國初年出任教育總長時便推行的美育主張,它宣告:“鼓吹藝術教育,改造枯寂的學校和社會,使各人都能夠得到美的享樂。”[2]在此宗旨下,全國藝術工作者和愛好者團結到了這一平臺下,通過創辦期刊、研討教法、推行寫生、舉辦藝術展覽等形式推動民國美育向前發展,也推動了近代藝術教育的發展。
《美育》作為中華美育會的喉舌,以“結合中國國情,探討在中國實施美育的理論問題和實踐問題”[3]為導向。雖然《美育》只出版了7期,卻發表了不少探討美育基礎教育方法,以及介紹國外美育進展情況和思想的文章,為藝術界人士提供了交流的平臺,為大眾普及了美育知識,實現了介紹、傳播美育思想和藝術知識,促進藝術教育的目標。梳理《美育》發表的文章,其主要集中在五個方面:一、理論研討,涉及美育的一般原理和規律研究;二、經驗總結,對國內的美育實踐進行總結;三、調查研究,對中外美育界情況開展調查研究;四、知識普及,面向大眾介紹藝術知識、國外新藝術動向及中外藝術名家等;五、資訊傳遞,“美術界紀聞”這一部分對美育新思潮的動向,以及展覽、活動情況等及時刊發通訊,并且登載著名畫家的作品、新創歌曲等,內容豐富。彼時,中華美育會會員遍及浙江、山東、上海、江蘇、北京、福建、江西、湖南、安徽等地,其中以江浙滬三地為主力。會員囊括了文學、美術、音樂、戲劇等文學藝術領域的人才,體現了藝術專業的豐富性,而其中美術類專業成員占主體③。與此相關,《美育》所刊內容也以美術為主,在主要會員中,如江新、俞寄凡、李恩科、豐子愷等人均先后成為上海美專的教師,擔任石膏模型、人體寫生、西洋畫、藝術論、藝術教育等課程的教學職責。從責任會員和普通會員的單位看,該社團涵蓋了高等小學、中學、師范學校、專科學校等各級辦學層次和各類學校。從《美育》的主要編輯人員名單看,也以美術界代表為多,如吳夢非擔任總編輯、周湘擔任圖畫編輯主任、姜丹書擔任手工編輯主任,此外還有劉海粟(圖2)、豐子愷(圖3)、呂澂等人。發表的文章有關于中外藝術介紹的,如周湘《近世美術家小傳》、俞寄凡《德謨克拉西的藝術》等文;有關于繪畫具體教育和學習技能的,如周玲蓀《教授圖畫應注意之點》、周湘《舞臺背景畫法》等文;有關于藝術理論和跨學科關系探討的,如呂澂《什么叫民眾藝術》、豐子愷《藝術教育的原理》、周蓮塘《繪畫和廣告的關系》等文;有藝術批評和隨筆文章,如吳夢非《藝術家之主義及態度》、蔡耀煌《品評美術品要具審美的眼光》、滕固《對于藝術上最近的感想》等;還有涉及學術史整理和美術館建設的文章,如吳夢非《編輯中華民國美術史建議》《我所望于世之富豪者:促私立美術館之建設》等文。從以上文章可見,此刊對于專業學者而言,學術探討有一定的廣度和深度;對于美術教師而言,有一定的實操指導性;對于民眾而言,有一定的藝術普及效果。由此可見,《美育》編輯部對于選登文章是做了充分的分層和考量的,目標讀者集中且目的性強,相比于一些副刊、畫報,更體現出專業性。以吳夢非《西洋繪畫家之爭點——忠告吾國之西洋畫家》一文為例,吳面對彼時藝術界關于中西繪畫交融持論不一、圈內派系嚴重的現狀,首先指出西洋繪畫界雖然派別繁多,見解不一,但所爭執的點不在乎人,也不在乎勢力,而是純粹為真正之美術請命,呼吁學術論爭和分歧應回歸美術本體,而不要旁涉派別利益之爭。他以歐人對光線下之客觀色與畫家創作之混合色的爭論為例,認為這是關于“科學的”與“美術的”(非科學)學術之爭,肯定這樣的論爭“其爭愈烈,而其進步愈速”。針對國內畫家們存在的相互嫉視、攻擊、嘲諷的不良現象,他希望研究西洋畫的同人減少偏見,應趁著當前西洋藝術的發展與中國藝術的情感性、表現性主張暗合之際,同心協力,不要為眼前小利而爭,要注意遠者大者,與世界美術家攜手,為國家爭氣[4]。吳文發表之時,正值天馬會內部發生分歧,而晨光與天馬又分立山頭、以展打擂之際,此文應有所寄④[5]。
對于當時革命派與傳統派關于寫生與臨摹問題的爭論,美育會成員普遍贊同蔡元培提倡的實物寫生觀點,豐子愷《忠實之寫生》(第2期)、余琦《寫生第一簡易法》(第4期)即是對此的回應。豐子愷在《忠實之寫生》中直陳:“學西洋畫而不習寫生,皆非真正研究美術,是習畫匠者也。”[6]他認為中國還有不少教育家不重視國畫一科,這是我國美育不發達的原因,從而強調了美術在美育中的地位。豐子愷批評傳統美術教育習畫必用范本,是缺乏創造力的表現,為匠人所為,而非真正研究美術。他贊同西洋畫研究宇宙間的自然美,并通過寫生加以表現,具有獨特性,指出如不重視寫生,那么要畫臨本沒有的物品或者前人未畫過的物體又該如何是好。文中這一針見血的提問,鮮明地表達了寫生比臨摹重要的這一改革派觀點。豐子愷呼吁各類學校的藝術教育工作者要引導學生重視寫生自然之美。周玲蓀在《審查江蘇全省中等學校成績展覽會圖畫成績的意見》中指出:“查此次圖畫總共成績計四千余件。其中自在畫的臨畫約占五分之四,寫生畫、圖案畫、用器畫等僅共占五分之一。以此知各校平日對于臨畫非常注重,而寫生畫等,因無暇練習,所以成績很少。照部章,中等學校‘圖畫要旨在使學生詳審物體,能自由繪畫,兼練習意匠,涵養美感。依記者的意見,凡教授圖畫,若使學生專事摹寫臨本,而不使學習寫生等畫法,那么師生之間,雖則都是煞費苦心,從事練習,然而他的結果,亦決不能符合部定的要旨。”[7]68直陳中等學校的美術教學偏重臨畫而對寫生重視不夠,不符合教育部所定的教育章程。周玲蓀在《美育》雜志上發表了兩份關于美術教育成績的審查意見,這無疑讓有社團性質的中華美育會帶上了官方色彩。周玲蓀在發表的兩份意見中均自稱為記者,這不僅引起了筆者的疑問:何以一個社團、一個記者可以代官方發言?就筆者目力所及,還未發現有直接的材料證明審查具備明確的官方特點,但根據其他外圍材料,大概可以勾勒出這一審查的來龍去脈。

1918年11月出版的《江蘇省教育會月報·文牘版》中,有一條信息是《致各中等學校請組織圖畫教授研究會書》,內容為:“本會據附設之美術研究會提議中等學校圖畫科應注重寫生及圖案,并于課外組織研究會,以補時間之不足。請為通告各中等學校等情,圖畫注重寫生,所以養成描寫實物的技能。……至組織研究會以補教授時間之不足。……至盼貴校實行,并希與本會附設之美術研究會聯絡,以收相提并進之效。”[8]這是蔡元培等人支持發起的美術研究會發現各中等學校對寫生教學的重視不夠,由此提議再組織一個圖畫教授研究會,以便從思想上、教學上去改變這一狀況,此舉很快便得到吳夢非等人的響應。“第二師范教員吳夢非等,發起組織圖畫教授研究會。……近擬聯絡全浙中小學校圖畫教員,廣征同志,協力研究,共謀革新,以期達到完全教授。”[9]1919年3月30日的《申報》也登出了《圖畫教授研究會征求同志》的消息,提醒需要索取會章的,男同志可以聯系南京高等師范周玲蓀處或浙江嘉興第二師范吳夢非處[10]。據此可推知,周玲蓀應為圖畫教授研究會的主要成員,并且圖畫教授研究會與美術研究會、江蘇省教育會是下級與上級的關系,所以才具備教學審查的官方資格。在江蘇省內的各級學校圖畫科教學中,強調實物寫生,反對臨摹,不僅是“部定的要旨”,也是江蘇省教育會的主張。因為只有通過寫生才能領悟到自然的妙趣,從而發展出繪畫者的個性,涵養美感,同時能發揚科學研究的精神,而只會臨摹,不去探究畫理、畫派的區別,“其結果不過使學畫的人替代一架印刷機器罷了”,“所以記者(周玲蓀自稱——筆者按)的意思,凡臨畫,只可作為初學圖畫的資料,若要專門以此為圖畫科的課程,那是毫無價值的”[7]67。這一教學要求與蔡元培所倡導的美育目標是一致的。從報告看,周對此次中等學校的美術教學情況很不滿意,認為各校對臨畫的重視,是“現在中等學校圖畫科的最大的缺點”,“假使要補救這個弊病,那么從今以后,對于臨畫方面必須竭力減輕,而對于寫生畫,應當特別要注重”。如果第一年開設寫生畫課程有困難,那么“從第二學年起,無論怎樣情形,必要教授寫生畫法為妥”。接著,周普及了關于寫生畫的知識[7]66-68。這份審查報告,不僅具體指出了教學中存在的問題,還提供了相關的教學解決方案。從這樣一份詳細的報告中,我們可以了解當時要推行寫生所遇到的阻力和新派教員所下的決心。李鴻梁在《圖畫教育的改造》一文中也表達了支持:“廢除臨畫,注重寫生。”[11]余琦(福建平和師范傳習所圖畫教師)在《寫生第一簡易法》一文中亦認可“圖畫科的價值在寫生不在臨畫”[12]。周玲蓀接著在《美育》第四期發表的《參觀浙江學校成績展覽會圖畫成績的意見》一文中,肯定了第一師范和第二師范在寫生畫方面的成績[13]45,但對第三師范、第五師范、第七師范、第九師范、第十一師范臨摹稿多、寫生稿少提出了批評,在對中小學作品的點評中,也將各校學生的寫生畫數量和水平如何作為重要的教學評價標準[13]48。對于這一時期浙江學校的美術教育成績,周玲蓀認為:“就多數學校的成績而講,覺得各學校平日對于臨畫過分注重,使授圖案畫也不過使學生抄襲幾張畫稿就算了事。希望老師們要組織一團體,關于圖畫的教授上、教材上,要好好研究一番,庶幾我國的圖畫有進步的希望了。”[13]48
從周玲蓀對江蘇省和浙江省美術教育的審查意見以及中華美育會會員們的呼應可以看出,江蘇省在對蔡元培美育理念的實踐上是不遺余力的,中華美育會的成員在踐行美育上目標一致,他們的理論闡釋和教學指導團結、帶動了全國的力量,有力地推進了實物寫生,為江浙滬形成氣氛濃厚的美育場域起到了促進作用。周玲蓀對于寫生更是身體力行,在工作之余,常往南京各處名勝寫生作畫。1925年,這些作品被編為《金陵名勝寫生集》⑤,多次再版。周玲蓀后來還擔任第一屆全國教育展覽會美育組《圖畫之鑒別》的審查報告人[14]。而《美育》雜志所登載的文章不是僅僅借鑒和宣揚日歐的美育方法和理論,而是立足本國,尊重傳統,以期取長補短,實現西方美育思想的中國化,并希望能通過《中華美術史》的編撰,讓本國美術在世界美術中占據優越的地位[15]。
由蔡元培主導成立的北大畫法研究會,成功策劃并舉辦了圖畫陳列會、北京大學學生游藝大會、畫法研究會成績展覽等活動。這些成功經驗也為中華美育會吸收,舉辦展覽會成為開展藝術實踐、普及美育的主要內容。將自己的美術作品和社團的藝術理念展示給民眾,傳播藝術語言,不但普及了藝術知識,還增強了社團的知名度,擴大了社團的社會影響力。此外,中華美育會的一部分會員接受了全國教育聯合會“新學制課程標準起草委員會”的委任,參與初級中學相關課程綱要的起草工作,如劉海粟、何孝元、俞寄凡等人起草了《初級中學圖畫課程綱要》《初級中學手工(男生)課程綱要》《初級中學手工(女生)課程綱要》,后經新學制課程標準委員會復訂,列入《新學制課程標準綱要》并執行。這為全國藝術教育界進一步統一授課標準打下了基礎,同時也是對美育進一步實施的一大推動[16]。雖然由于北洋軍閥混戰,“城頭變幻大王旗”,中華美育會的活動式微,但通過中華美育會這幾年的努力,由此形成的相關美育思想基礎和實踐場域,為推動美育的發展發揮了重要作用。

隨著中華美育會的成立,一批知識精英自覺擔當起宣揚和推動美育、提升民眾素養的責任,他們借新文化運動的巨潮,貫徹蔡元培所提倡的學校美育、社會美育和家庭美育理念,尤其重視學校美育,開展了全面的藝術教育活動,并以“實物寫生”為重要的教學改革突破點,發展現代藝術教育,為近現代藝術教育的發展,以及藝術思想、美育思想的播布做出了一定貢獻。客觀上,由于他們的積極活動,滬上與江浙形成了積極傳播現代美育思想的活動場域。
注釋
①中華美育會的發起背景可參看《組織中華美育會之發起》一文,見《教育周刊》之《教育界》1919第40期,1919年11月24日,為《時報》附張隨報贈送。
②中華美育會在半年時間里,會員人數便發展到了約100人。其會員分為責任會員和普通會員兩類,呂澂、吳夢非、蕭退公、周湘、歐陽予倩、劉海粟、周玲蓀、豐子愷、姜丹書等人為第一批責任會員成員。參看《中華美育會會員錄》,《美育》1920年第2期;《中華美育會會員錄》,《美育》1920年第5期。
③民國時期雖然學科分類繼續完善,但今天看來,當時很多學者的學術背景是交融的,本文持這一說法是為了便于討論。
④此次論戰被王中秀先生視為民國以來第一次美術論戰,論戰雙方為以王濟遠為首的天馬會會員與晨光美術會會員,戰火由《時事新報》發表王濟遠《評青年會智育部圖畫展覽會》燃起。王濟遠主要就中國青年會智育部舉辦的圖畫展覽會,抨擊了張聿光和兩名外國畫家魯達夫、路山,以及一些青年畫家,認為他們的畫作沒有獨創精神,像一部寫生機器,作品抄襲的、照相著色的、意匠的都有。隨后晨光美術會會員發表文章反擊。
⑤此書書版大部分在日軍轟炸中被毀,周玲蓀痛心疾首之余,很快著手重新整理,并就已毀各圖重新實地寫生,另制新版。1934年8月,第一版《新編金陵名勝寫生集》在商務印書館出版,新書補圖13幅,較舊稿有所改進。篇末還附“首都游覽指南”,是按照當時南京的最新變化詳細增繪的,便于讀者按照方位了解景點的分布。《新編金陵名勝寫生集》第一集前有徐悲鴻先生鉛筆繪就的作者肖像,款署“戊辰花朝日寫玲蓀先生,悲鴻”。戊辰為1928年,正是徐悲鴻剛到南京中央大學任教的時間。后有兩篇序言,一為歷史學家柳詒徵所作,一為古文字學家顧實所作。這兩位皆為國學大師,言語間對周玲蓀稱贊有加。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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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稿、責編:史春霖、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