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修斯的線團

在參觀希臘克里特島的克諾索斯遺址時，我被牛頭人彌諾陶洛斯被困迷宮的故事深深吸引。這個迷宮中的怪獸，有著牛頭人身的狂野外形。他殘暴、丑陋，被囚禁于這個永遠無法逃脫的迷宮牢籠。米諾斯國王將他關押于此，更像是一種遮丑，將見不得人的罪孽、丑態統統隱藏在黑暗的角落。高高在上的權威之下，污濁被藏匿于陰影之下。

可這個牛頭人，他又何嘗不是其祖先罪孽的產物？他在迷宮的深處，是否會感到羞恥和孤獨？被遺棄在暗無天日的走廊中，那心中累積起的悲涼又如何化解？

而他的生命終將由阿提卡少年忒修斯來終結。忒修斯將線團的一端綁到了迷宮門口的石柱，順著石柱找到了牛頭人，并用公主阿里阿德涅賜予的劍殺死了這個怪物。

這個線團的一頭連著光明與正義，另一頭連著黑暗與罪惡。阿提卡小英雄忒修斯殺死了牛頭怪，似乎象征了正義戰勝了邪惡，但這個光明是誰的光明，正義又是哪一方的正義？

在克諾索斯遺址壁畫與出土器皿上，隨處可見牛的形象。似乎牛這個形象在米諾斯文明中是一種權利與高尚的象征，擁有神性。在希臘神話中，克里特島的祖先也是幻化成高貴公牛形象的宙斯，可見牛的形象在克里特人心目中擁有崇高地位。

倫勃朗的著名畫作《掠劫歐羅巴》，展現了宙斯搶掠歐羅巴的瞬間。他將美麗的歐羅巴從地中海東岸的腓尼基帶到了愛琴海最南端的克里特島，并在克里特島與歐羅巴生下了孩子米諾斯，這就是米諾斯王朝的祖先，而歐羅巴（同為歐洲一詞）也成為歐洲最初的人類。

在米諾斯文明中，牛是圣物，是米諾斯的祖先。而為何彌諾陶洛斯，卻被阿提卡少年以正義對抗邪惡的方式殺死？關鍵要看講述這些神話的人是誰了。

公元前八世紀，荷馬在《奧德賽》中提到：有一個島嶼，叫做克里特，它的周圍是葡萄酒色的清澈海洋。它美麗，富裕，四周環水。島上的人口多不勝數，有90個城邦。

荷馬講述著他的祖先傳遞給他的故事。而這些先前的講述者是來自于北方的游牧民族。他們從奧林匹斯山而來，占據著巴爾干半島的阿提卡大陸和伯羅奔尼撒半島。對于北方民族，米諾斯王朝人丁興旺，建筑技藝和手工藝超群，擁有開放且發達的文明。北方民族英勇善戰，他們想要征服克里特島，可又忌憚它的實力。公元前16世紀，邁錫尼文明逐漸崛起，帶動阿提卡地區與愛琴海南部的克里特以和平或暴力的形式互相滲透。

18世紀啟蒙運動所興起的“遺古風”，讓人們普遍認為希臘神話不過就是一段美麗的傳說。直到德國考古愛好者施利曼發現了巴爾干半島東部的邁錫尼文明時，希臘神話在人們的心中，才終于與真實的時空發生了聯系。

隨著考古發現，米諾斯文明的真實樣貌，逐漸展示在世人面前。公元前1700年，米諾斯文明達到頂峰，據考當時島上居住著將近十萬的居民。島上的克諾索斯宮殿一共五層，由交織錯落的甬道連接出了一千個房間。而這樣技藝高超的建筑，在當時的歐洲大陸可以說是一個傳奇。宮殿的墻壁和器皿上到處可見各種各樣公牛的形象，它們象征著力量與權利。

為什么忒修斯殺死的牛頭人會被囚禁在崇拜牛的克諾索斯宮？為什么那個殘暴丑陋的牛頭人代表了黑暗，而宮殿壁畫上的牛頭卻充滿了威嚴？

在巴爾干半島上的游牧民族看來，它就像一個迷宮，探訪于此的人將在這里迷失。對于這些游牧民族來說，米諾斯人所崇拜的牛成了北方民族難以戰勝的形象。

忒修斯這個北方少年手中的線團，正連接著南北兩端，一端是武力至上的阿卡利亞人，一端是技藝超群的克里特人。而忒修斯的勝利，也顯示神話講述者的角度是北方大陸民族的角度。勝利者擁有話語權。據考古推測，公元前15世紀克里特文明的突然消失，很可能與邁錫尼文明的武力入侵有直接聯系。

忒修斯打敗彌諾陶洛斯的神話，從情感與精神上，完成了北方阿卡亞人的夢想。同時，它也是現實世界的反應，是北方民族與克里特島交流日甚的另一種展現。

正義與邪惡，光明與黑暗，彼此之間并不是一成不變的，而黑白交替互換，才是常態。希臘神話中，果由因生，英雄和魔鬼都攪在命運之中。無數的悲劇引出無數的提問。而不完美的神和英雄到底給后人帶來了什么啟示？

希臘神話光怪陸離，不切實際。神和英雄吵吵嚷嚷，他們擁有人的七情六欲，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大打出手，或因嫉妒與貪婪使用詭計互相傷害。他們比人更像人。希臘的神和英雄，似乎缺失了本該有的威嚴。可這些故事，卻在歐洲文明發展史中，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它給予后世哲學家、劇作家、藝術家以取之不盡的素材，為文藝復興運動帶去了浪漫的啟示。

希臘神話為什么會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也許，不完美的人才有故事。

希臘神話的意義深遠，它是古希臘文明最早的文化形態。以獨具特色的浪漫手法，為后世展示了一幅生動有趣的歷史與地理畫卷。在科學、哲學沒有形成之前，希臘神話將人文現象神話化、人格化，成為當地人一種記錄歷史，理解世界的方法。神話中角色的人格化表達，從一個側面詮釋了古希臘人的世界觀和宇宙觀。

神話中的角色似乎充滿了力量，堅不可摧，可是他們都定格于自己的命運之中，循環往復，無法掙脫。希臘神話正如米諾斯迷宮般，將形形色色的彌諾陶洛斯關押其中。同時，它也很像《黑客帝國》里的Matrix一樣，是一個母體，一座圍城。再強大的力量，也逃不出命運的圍困。

紛爭女神的一個金蘋果，引發了持續十年之久的特洛伊戰爭。這其中，選擇愛情的帕里斯，浸過冥河水的阿喀琉斯，英勇善戰的赫克托耳，他們中的每一個人的悲劇，都攪在了命運的龐大機器中，成為一個時代里小小的齒輪。

每一個希臘神話，都是由疑問句組成的。在三位女神所代表的權利、智慧與愛中進行選擇，帕里斯選擇了愛情。如果是我們，會選擇什么？在生命與榮譽中，阿喀琉斯選擇了后者，選擇了犧牲生命，將姓名流芳千古。而如果是我們，會怎么選？

神話的回響，從童稚的英雄史詩，轉向了隱藏背后的人生拷問。

正如美國作家約瑟夫·坎貝爾說的那樣：古老的神話中存在一種成長的凝亮，可以讓一個人超越自我。這才是神話的真正啟示。

神話中那些不完美的角色也恰恰反映了我們每一個人的狀態，不完美中才會產生故事，這個故事就是我們每一個人在追求美的過程中，不斷自我否定，自我重建的過程。

臧蔓簡介

臧蔓

原名藏小曼

青年藝術家。

自由撰稿人。

畢業于中央美術學院，碩士學位。

工作生活于北京。

不局限于媒介的使用，以開放的心態重構充滿奇幻與未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