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涵
(山東工藝美術學院,山東 濟南 250000)
設計的初衷是為了提升人們生活品質,百年來各路設計師在不斷探索中,總結出許多理論心得,進而通過實踐又發展成了不同的流派推動設計前往更寬廣的領域進行探索。然而追根溯源,設計誕生之初所借鑒繼承的,都源自前人的經驗。當代設計中所倡導的“功能美”思想,如要從中國傳統思想中尋找相關性,墨家的思想無疑不容錯過。與儒家思想的不同之處在于,墨家思想為勞苦大眾發聲,所代表的是平民階層文化,在封建社會并未受到上層統治者的重視,因此戰國之后漸成式微之態,到西漢之后幾近絕學[1]。但僅從其思想中同美學、造物理論的角度來看,對當代設計仍具有很大的借鑒意義。在當今這樣一個人人平等的大環境中,設計更需要符合大眾審美,取墨家思想中的造物理念和工藝美學思想,梳理其內在的精華,可以挖掘其中的設計思想精粹,借以引申反思至當下的藝術設計實踐,對現代藝術設計如何從傳統文化中汲取精華,并轉而運用于自身,具有積極的啟發意義。
相傳墨子原是儒者,后因儒家的“其禮煩擾而不悅”,成為第一個反對孔子的人。結合其曾為儒者的身份,墨子也更容易發現儒學中所欠缺的東西,進而在墨學中將對其置入并加以完善。關于美,墨子并非絕對否定,而是但求美的“合時”“合適”,他對于美的否定,置于時代背景下,勞苦百姓更需要的是努力耕種解決溫飽問題,而非耗費多余的人力物力去滿足統治階級的生活享樂。對于美的看法,筆者更傾向于墨子想要的是一種“有用之美”,即美與用是相互交融在一起的,美為“大美”,即美的受眾不只是針對上層階級,而是成為一種眾生皆可賞美的普遍狀態。在墨子的眼中所有精神上的享受和外觀的裝飾效果必須建立在實用的基礎之上,器物內在功能的合目的性的美,即實用之美更為重要。因此,墨家倡導的是一種非美之美即功能之美[2]。
墨子對于工藝美學的觀念,究其源頭,皆來自其“兼愛”之心。他的“兼愛”并非單指人,而是囊括了萬事萬物。他不會像儒家那般將人分為三六九等,人們的職業也并無高低貴賤之分。儒家“四體不勤,五谷不分”表現出其對于工藝的輕視,然而現實是,工部也居于古代六部之中,由此可見工對于一國而言的意義之重。“兼相愛,交相利”作為墨家的核心思想[3],簡單說就是眾生平等的同時做到彼此間的互惠互利,無論是人與人亦或是人與物。墨子提倡節儉,對外反對鋪張浪費,對內更是嚴于律己,對自己的要求在外人看來甚至達到了苛刻的紅線。有人說墨子的思想過于功利性,其實不然。墨子身處動蕩的春秋戰國時期,在當時的生產條件下,百姓尚且無法安居樂業,宮室談何歌舞升平?當時王公貴族的奢靡生活,放到今日來看也是病態的,墨子只是針對病態的社會,實施的提出了對癥下藥的“藥方”,趨其利,避其害,才能使社會得到長久的發展。因而對于墨子對于“美”的否定,要結合時代背景具體分析,不可一概而論。再借用杭間老師在書中所說“墨子從來沒有片面否定過美和裝飾,而是考慮當時社會生產力尚不發達,人民生活困苦的情況下,必須強調先“質”而后“文”,只有好用,才談得上審美”[4],這應當是對墨子審美觀念比較中肯的見解了。
墨子于“美”的定義,在當時并不符合統治者的需要,然而放在如今卻是適用。如他在《墨子·辭過》中對于圣王初創時期對于服飾的要求:縫制衣服鞋帶,方便人的行動,而人們也不感到炫耀怪異,只要使身體舒適,肌膚暖和就滿足了。其中的描述,就同現下所流行的“無印良品”所追求的時尚大同小異。“無印”可以理解為簡約,“良品”可看作品質優良,這二者的結合,不就同墨子對物的追求角度相似么。再者就是當下熱潮——“斷舍離”,也能和墨子的思想有所相聯,概括而言,就是物于我,不過身外之物,夠用足矣。
現代社會中不乏大量年輕人追求時尚,喜好購買新衣,應運而生的就是大量的快時尚時裝品牌。這些快時尚品牌的存在豐富并提高了大眾的審美,不斷為市場注入新的時尚活力,帶動市場經濟的發展,但深究之下,更多的則是一種對于資源的浪費。面對后疫情時代,疫情對于市場的沖擊不亞于經濟危機,社會各行各業不論是生產或是銷售上都會受到疫情的影響。與此同時,疫情帶來更深層次的變化可以體現在人們的消費觀念上,相較于往昔的經濟平穩發展、選擇空間富余,如今,人們選購時更多思考的則是產品的實用性,這就同墨家思想中的“節用”不謀而合。墨子在其《節用》一節中,認為:“凡天下群百工,輪、車、鞼、匏、陶、冶、梓、匠,使各從事其所能,曰:‘凡足以奉給民用,則止。’諸加費不加于民利者,圣王弗為。”[5]觀其所言,無外乎是倡導人們消費有度,不要鋪張浪費。放在古時此為圣王之道,而在如今則是一種有利于社會健康發展、良性循環的良方。在墨子的言語中,并非對消費的反對,而是講究一個“度”。過度的點綴會在一定程度上增加生產消耗,其帶來的價格增長將會加重人們的負擔。因而當前的產品設計,小到吃穿、大到出行,人們更關注的是經濟耐用。
對于節用的反思,還可以聚焦于生活日用品中,如快遞包裝紙箱。大多數人會在搬家時直接在網上購買大紙箱,而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完全可以將質量較好的紙箱收存使用。而在一位德國博主的視頻中,介紹過一種他十幾年前移居中國搬家所帶來的紙箱,見圖1,紙箱通過拼疊翻折可以輕松實現立體、扁平之間的自由切換。紙箱整體除中部連接用到膠帶外,其余部分全部依靠紙箱自身拼接而成。在紙箱呈立體時,底部會在拼疊中形成雙層結構以達到足夠承重的厚度,即便書本也可以輕松承裝,箱體頂部也可以通過拼插封蓋,無需膠帶的介入。

圖1 紙箱
人們或許會對產品只談經濟耐用產生質疑,認為其無法帶動社會經濟的發展。但反觀歷史,一味追求經濟效益而產生的商業主義設計以及應運而生的“有計劃廢止制度”就是當下設計師所要規避的設計誤區。“有計劃廢止制度”主張在進行產品設計時,有計劃地提前考慮好在幾年之間的更新換代。這種制度在一定程度上推動科技的進步,但實質上是為了通過產品外觀的更換來促進消費,通過新的式樣占領市場的行為。將消費者導向至只講式樣、不講功能的陷阱,使設計走向形式主義,偏離了現代設計功能主義的軌道。現如今手機市場的更新換代就是離我們最近的“有計劃廢止”,各大手機品牌如蘋果、OPPO 等少則半年、多則每季度就會從款式、功能等多方面推出新品來刺激消費,更有甚者,會通過手機軟件的更新強制使手機運行速度跟不上“新時代”,從而促進消費。當消費者一味追求產品樣式的新,就會導致形成一種用畢即棄的即時消費主義浪潮,從而造成自然資源和社會財富巨大的浪費。
換一種角度來思考,設計對經濟的增長能否從“為外觀買單”轉而至“為質量買單”。信息時代下,追求質量而帶來口口相傳的口碑是否不失為一種“有計劃的擴張制度”?因而在當代設計中,設計師需要關注的可能并非是如何做“加法”,將產品變得更加華麗,而是如何為產品的功能保駕護航,怎樣才能帶給消費者最佳的使用感。
然而一味地注重功能而然避開對產品“美”的探討也必將會使設計進入死胡同。如果設計一再的剔除裝飾只考慮功能,產品則過于僵硬,生硬的加入同產品本身不相符的裝飾,也會使設計整體不夠和諧。新藝術運動沒落的原因便是因其停留在做產品表面的文章,即產品形式的革新上,而最終走向裝飾藝術運動從而消磨殆盡。而歐洲現代主義設計運動的開展,則又讓設計界看到了曙光。現代主義設計運動在設計藝術理念上注重理性的思考和產品的功能,在形式和功能的糾葛中明確“功能第一,形式第二”,讓形式依附于功能而存在,這樣既不做多余的加法,也讓產品中的功能與美相統一起來。
這種理性的思考和對技術的肯定,在墨家的理論中便早有體現。“墨者儉而難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強本節用,不可廢也”司馬遷對墨學的評價,既道出了墨家學說被時代冷落的原因,同時也指明了其精華所在[1]。任何事物單依靠理論或是實踐都不能得到長遠的發展,墨學早在千百年前就意識到了這一點。“強本節用”與“儉而難遵”非常明顯地彰顯了墨家與儒家思想的大異之處,并揭示出墨家思想自身獨有的思想特質,即重理論、重實踐。理論是根基,而實踐是前進的步伐,二者相結合,方能穩步前行。正是這些獨特的思想基質,使得墨家思想具有濃厚的實用性和理性精神,并在具體實踐中發展出豐富的造物理念和工藝美學思想。而理性和實用,恰恰是現代主義設計所追求的方向。
如果要想將產品的實用與美結合,以達到產品的經久而不衰,日本著名平面設計師原研哉先生在其著作《設計中的設計》中提到:“無印良品的理想,是它生產出來的產品一旦被消費者接觸到,就能發出一種新的生活意識,這種生活意識最終啟發人們去追求更完美的生活方式。”可見,無印良品的初衷就是想要將自身打造成一個可以做到經久而不衰,歷久而彌新,貫穿人們生活方式的品牌。品牌名稱中“無印”二字意為“無印花、無品牌”的意思。其基本概念是將商品的生產簡單化,注重商品的天然性能,包裝表現單純而又直接。走進無印良品的門店,見圖2,撲面而來的就是一種樸素感,產品大都為中性色或原木色調,沒有夸張的標志或是艷麗的色彩,整個展示區所帶給人的是一種清透感。但無裝飾卻又并非寡淡,在設計師進行設計時,材料的選擇自然而然的融入為裝飾的一部分。像它的收納盒大都為透明磨砂質地,磨砂質感不似拋光面般過于平滑,而似有若無間帶來一種朦朧的美感,而原木色的文件夾則帶給人一種自然的感受。甚至連床上用品,也會選用明度較低的灰色系色彩做飾,灰色系會給人以安靜的氛圍感,即便放置于不同的環境中,也能很好的融入其中。再看無印良品的貼標,多為白底黑字或木色底暗紅字,價簽、條形碼、產品屬性等信息整齊有序的排列于貼標之上,產品外側再無多余的包裝。貼標的存在既能很好的向消費者展示產品信息,同時規整統一的排布使其自身就能作為產品裝飾的一部分。但凡有用之處,皆有裝飾之意,這既是無印良品的功能美的體現,也是其所帶給設計師們的參考價值。

圖2 無印良品門店
中國古代家具功能美的巔峰當屬明代家具。明代家具的藝術成就可用“四美”來概括,即意匠美、材料美、結構美、工藝美[6]。究其四美,無一不是有用之美,美同用的結合,在明代家具中展現的淋漓盡致。以明式圈椅為例,其“S”型的靠背與人體的脊柱曲線驚人的吻合,使用者靠在上面時背部會得到很好的放松。而從造型上觀察,椅背的弧線同椅座的方形形成了精妙的方圓對比,視覺上既不會過于柔軟,亦不至于過度剛硬,帶給人以舒適的視覺美感。明代家具中的純裝飾,也大都為木材紋理這一天然的裝飾。明代家具在設計制作時為了充分體現木材的色澤和紋理,不加油漆,從而達到既取材于自然同時也以自然為飾。以少當多,化繁為簡,這是否就是當下我們應當向古人造物時功能美思想中所需要借鑒的。借用包豪斯設計大師米斯·凡·德·羅提出的“少就是多”設計主張,我們當下所需要的設計是否也應如此,做到少而非缺失,是功能和裝飾上的精簡而有度。
基于對于墨家學說中部分篇章的解讀,可以從中看出其對于功能美學獨到的見解。將現代設計中遇到的問題以墨學視角來看待,不難發現其中利害關系。古人云:“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將當代的問題以古為鑒,許多問題或許也就迎刃而解了。中國現代設計應立足于實踐,結合自身境遇,主動吸收借鑒墨學等優秀中國傳統文化,既能夯實理論使設計有理可依,又能使設計不斷進行本土化創新,提高內在文化底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