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結束了大洋彼岸的通話后,我將一碗清酒灑在老甘的墳前,醇香的酒液蛇一樣蜿蜒著,無聲地滲進地面的縫隙,不消一會兒便被土地“喝”得干干凈凈。我裹上大衣,回看了一眼緘默的墓碑,徑直離開了墓園。
老甘親友不多,自獨生女兒移民國外后,便爽快地在離婚協議上簽了字,自此孑然一身,了無牽掛。老甘是看著我長大的,我也是看著他變老的,我倆從小到大,可以說是長蓬鎮的“海爾兄弟”了。
老甘家門口的春聯留下褪色泛黃的邊角,在風里支楞著,辭舊迎新的橫批堅守得有些扎眼。受托整理遺物,我推開老甘的房門,迎面撲來塵螨的味道,吸上一鼻子,便知道住這兒的人年紀不小了。
沙發上落著個抱枕,地板上整齊地擺著些空酒瓶。擠滿了煙屁股的玻璃煙灰缸在茶幾邊緣不堪重負、搖搖欲墜??蛷d邊上就是陽臺了。沒離婚前,晚飯后老甘會把汗衫撩起,挺著白花花的肚皮踱到陽臺上,燃上一支香煙,打開窗戶美美地抽上幾口,再把煙屁股摁滅在花盆里。
走進衛生間。老甘因腿腳不好,早早更換了坐便器,只是抽煙就不太方便,老甘曾抱怨說是彈煙灰的時候要左手捂著襠部,右手把煙頭探進去。這個過程得小心翼翼。
想到這兒我不由嘴巴一咧。小時候我倆住在弄堂里,那時只有公廁,又臟又臭,蛆蟲在夏天會爬得到處都是。小解時我們多是會挑個無人的墻角,相互比試著誰的尿水滋得更遠,老甘輸少贏多。只是現在看著滿是尿漬的瓷磚,我苦笑著搖搖頭,拿起了刷子。
老甘留下的東西不多,衣服、被子、鞋子等隨身物都叫一把火“捎”到下面去了,我們這里有規矩,亡者的衣物是不能留在家里的,都得燒掉。還留下啥了呢?床頭柜的抽屜里有一個方方正正的檀木盒子,裝飾精美,想必價格不菲,也不知哪任女友給買的。說到女人,男人之間的談資,除了升官發財,莫過于女人了,只不過人生匆匆,老甘離婚后幾個環肥燕瘦的相好,也不過是他暫時的旅伴罷了。
盒子里裝著大大小小、新新舊舊的證件。老甘此刻像是坐在我的身邊,開始絮絮叨叨,如數家珍,指給我看:泛黃的那張紙片是出生證明,地點是在長蓬衛生院。雷雨夜,一個一身黃疸、皺皺巴巴的男嬰呱呱墜地。老甘的襁褓里有了第一張證明傍身,自此持證上崗。老甘的父親雖文化不高,但給老甘取名字時研究了一陣,彼時同齡人多是國強、春潮、建設、勝輝一類,甘慶余的名字是他父親從《易經》里選來的,積善之家必有余慶嘛!當然了,母親叫出的“魚仔”這個小名更為朗朗上口。
他父親是牙醫,我父親是廚師,都是在別人的嘴巴上討生活,兩位母親恰好在同一家紡織廠當女工,兩家關系來往密切。我倆讀的幼兒園是村頭的一個退休中文教師創辦的,沒分什么大小班,十幾個小孩白天來到老教師家,囫圇地學些簡單的拼音和漢字,再教些簡單的算術,中午管一頓飯,不乖的小朋友添一頓“竹筍炒肉”……幼童階段沒有什么證件留給我們。
長蓬小學的畢業證書倒是留下來了,草書的落款有些模糊,只看得出校長姓李。記得每逢課程到了尾聲,李校長左手扶著殘疾的腿,右手拿著木棍去敲掛在大榕樹下的鐵鐺,孩子們聽到聲音后便魚貫而出,上廁所、丟沙包或者跳繩,童年時光多是快樂的。
畢業證上的一寸照依稀分辨得清魚仔的模樣,和現在的遺像一樣都是黑白的,只是過去相片上的魚仔笑得純凈自然,現在的老甘笑得含蓄隱晦。
二
長蓬中學的校長夏天也穿著長袖,據高年級的學長說那襯衫下面的胳膊上文著一條過江龍。每每傍晚,我們在校園里追逐打鬧時,瞥見校長經過,我們都自覺禁聲,呼吸放緩,動作停下,生怕吵鬧到沉睡的過江龍??稍摶烊兆舆€是得混日子,中學階段除了語文數學,還得學英語、物理、生物……這么多功課,李白來了也學不會?。?/p>
魚仔對這些課本翻了個白眼,把金庸古龍的武俠小說撕成一頁一頁夾在課本里,魚仔研習了三年的“降龍十八掌”和“吸星大法”,自詡武功神勇,自然學業荒廢,平時的考卷要請家長簽字也都是我代筆蒙混過關,在學校里的排名可想而知。話說回來,初中部的學生只要沒打老師沒欺負同學,一般都可以順利升到高中部。
盒子里我沒找到高中畢業證,大概是高一,或許是高二,魚仔被父親“押”著去了一家專科院校學醫,具體來說學的是護理,對魚仔來說,這無疑“痛并幸福著”,幸福的是女生多,痛呢還是因為女生多。對于傳統的父輩而言,執著于子承父業。在我們鎮上,有時候祖孫三代都是相同職業,代代相傳,村頭的棉花張、村尾的棺材李,這些手藝活像是掌握了某種神秘的秘訣,必須得要自家人才能毫無保留地傳承下去。我父親也是一樣心思,很小的時候就讓我去學做一家人的吃食了。
魚仔在衛校的人生旅途,是我記憶的盲區,我當時在讀高中,和他不在一處。
暑假前的一個下午,魚仔穿著一條闊氣的喇叭褲,頭上打著水滑的摩絲,嘴上叼著柒牌香煙出現在長蓬中學門口接我放學。及至鈴聲一響,魚仔便開始有規律地抖動右腿,香煙也給點上,他很享受著過往學生眼神里的畏懼和崇拜。
兜兒比臉面干凈,沒錢拿啥裝神氣?魚仔從一個巷子里走了出來,去找乖乖仔“借錢”了,有了資金“贊助”,我們會一起去網吧打“流星蝴蝶劍”和“CS”網絡游戲,還有冰鎮可樂喝。好景不長,有那么一次,某個乖乖仔找來了高年級的哥哥,把魚仔和我堵在了網吧門口……唉!一段不想提及的悲催回憶。
沒錢寸步難行。不得不說魚仔有經濟頭腦,在城鄉結合部,依然有不少撂荒的水塘,水塘里有不少野生的水產。魚仔學來了一種釣黃鱔的技巧,從地里挖出一只只肥碩的蚯蚓,用針頭穿過后放置在水塘邊,第二天一早就會收上來不少野生黃鱔。于是乎我們早晨去收黃鱔,上午去賣黃鱔,下午就去網吧打游戲。這樣“自給自足”的業余生活,一直持續到魚仔中專畢業。
盒子里和中專畢業證放在一起的還有一張護理執業資格證。這張執業證還是魚仔將縮印的考試知識點,藏在冰紅茶標簽背面帶進考場,才考取的,為此他洋洋得意甚久。證書上的照片也和時代共同前行,后期著了點顏色。魚仔頭發留得長長的,十八九歲的少年嘴唇邊有一圈淺黑的絨毛。魚仔視此證為恥辱,遇到人問就說是學汽修的,事實上他也確實在一家汽修廠做了半年的學徒工,學會了在馬路上撒釘子和給車放氣,換輪胎也順便學會了。
不務正業和無所事事是孿生兄弟,那個時候城鄉結合部的很多青年都是這種境況,結婚生子為時過早,接著讀書也確實朽木難雕。選擇犯了難,時光先生可不理會你,他還是低著頭穩步前行,碰到小石子攔路就給踢上一腳,遇見大石頭就給繞個彎。
這時,盒子里猛地跳出一張教育公司的“銷售之星”的獎狀,可能它實在等不及了,操著南方口音的普通話,迫不及待就要自我介紹,獎狀上的星星發著光閃著眼,催著我看它看它,寫它寫它!我默默地點上一根香煙,年輕的老甘從淡淡的煙霧中走來。
三
從南方的工廠來了個中介到鎮子里招工,游說年輕人說包吃包住,一個月能掙三四千塊錢,這可比摁著患者,用老虎鉗辛苦地拔掉幾十顆牙強太多了。魚仔動了念頭,于是一隊操著方言的百人方陣拎著大包小包乘上南下的火車。根據母親的叮囑,魚仔把五百塊錢藏在了內褲的夾兜里。這時不能再叫魚仔了,是懷揣著身份證的甘慶余,是年方十九的小甘。
工廠缺人不假,可工種也分三六九等,工作強度和待遇不一,分配的權力就在頭發稀疏、眼光犀利的中介手里。同行的一個小姑娘偷偷對小甘說道:“交上三百塊錢才能分配到工作,要是交上五百塊錢便可以去更好的廠子,一個月掙四千塊錢,天老爺!能買一卡車裙子了!每個月還發五百塊錢福利金?!毙「守Q起耳朵聽,手卻悄悄地放在裝有“巨款”的內褲上。
小甘想著心事,兩天兩夜的硬座火車已經讓他很疲倦了,慢慢地進入了夢鄉。夢里面像是遇到了一只溫暖的手在他的肚皮上撫摸。第二天一早,發現自己內褲里藏著的錢不見了!此時火車已經到站了,人流奔涌而出,沒人理會歇斯底里傷心無助的他,小甘抓著僅剩的行李,跟隨人流在中介的分配下上了不同的工廠巴士……
人一定是有去處的,流浪漢也有自己的家。冬天睡公園容易受凍,小甘尋了一個偏僻的銀行取款點,對付了一晚后發現暖氣第二天就關了。拖著行李找了個網吧,尋了個空位坐下,遇到網管問就隨便指個打游戲的人,說是朋友。
睡了七八個晚上,吃飯也是幾個干饅頭,睡覺蓋的是網吧顧客留下來的外套,廁所的自來水喝起來雖說有些冰,但也比老家的河水干凈。
實在看不下眼隔壁哥們的菜雞操作,小甘便自告奮勇幫網吧里的一個哥們兒通關了一個副本。一起“扛過槍”了,男人的友誼建立得也快,兩人打著游戲聊著天,得知小甘的狀況后,這哥們兒便介紹小甘去他家隔壁的教育公司做銷售,沒有底薪,賣出去一臺點讀機,有五十塊錢提成。
對小甘來說,饑渴是最好的老師。他珍惜這個機會,在幼兒園門口蹲點了一周,絞盡腦汁溜進高檔小區掃樓,腳底板都給磨出血泡,第一個月小甘就賣出了五十臺點讀機,得到了“銷售之星”的獎勵。小甘拿到錢立馬搬進了一套公寓,買了套嶄新的西服,要知道在老家只有新郎官才能這么穿,當天晚上就請打游戲的哥們搓了一頓大的。
機靈的小甘靠著勤奮掙來了第一桶金。慢慢地,無論是老家來的那批務工人員還是銷售公司的同事,來得勤、嘴巴甜,都給小甘叫上了“甘總”,一些虛飄飄的話拖著暈乎乎的甘總上了天,大把的錢花出去了、借出去了,甘總的身邊聚攏了一堆小弟。
點讀機賣了兩年多,小甘確實當上了名副其實的甘總,他也不用自己再口若懸河,和大爺大媽們推銷點讀機了。他開始拎著公文包,踩著鱷魚皮鞋,讓司機開車去各個飯店,和中小學校長在酒桌上談生意,點讀機是幾千幾千地賣,酒是成箱成箱地喝。他的肝臟就是那時候埋下了病患。
在外的最后一年,膨脹了的甘總把掙到的所有錢押到了一家皮包公司的三省代理權,這筆錢要是帶回老家,能蓋上兩院房再娶三個媳婦呢。按照電視劇和小說的套路,或者說人生的起伏常律,浮漂的甘總這一把輸了,皮包公司卷走了他所有錢,還有銳氣。
四
人生的結果必然相同,只是過程不一。發達過的老甘瞧不上老家苦哈哈的辛苦錢,我當時想:“在外打工掙的難道就不是辛苦錢嘛?”
因為父親病重,春節過后老甘便留在老家幫著父親打理半死不活的牙科診所,不太順利地拿到了從醫執業資格證,躺在盒子里的醫生執業資格證算是和護理執業證一脈相承,相互扶持。甘總脫下了西服,穿上白大褂,成為一個給長蓬鎮人民送口腔幸福的甘醫生,到了周末,還得托我客串排隊人員,以彰顯他的高超醫術。
在母親的催促下,甘醫生把鎮上的適齡單身女青年看了個遍,連寡婦也沒放過,最后竟然是和當年打工出行火車上說話的小姑娘的姐姐結了婚,檀木盒子里便多了張紅彤彤的結婚證。
甘醫生婚后生了個女兒,他脫口而出——甘甜,名字簡簡單單,聽起來舒舒爽爽。
實際上取名字遠沒有這么簡單,還得講字形、究讀音、看寓意,過去較為傳統的人家還得給孩子算算五行、測測八字,缺個什么也得在名字里給添起來,鑫森焱淼垚,怎么全的怎么來。鎮上的新生代小孩名字五花八門,一個比一個拗口。
跑偏了。對于男人而言,走向成熟的標志并不是年齡增長,而是責任與身份的變化,當了父親后,老甘對女兒笑得多了,對病人脾氣也和善多了,腿也不再抖了,平日去商店買煙也得站在柜臺前猶豫好一陣。
人一過三十,就感覺時間過得特別快,鎮上的青年陸陸續續移民到縣城,縣城的移民到省城,省城的移民到更大的城市、更遠的地方。留在鎮子里的人不多了,陸續送走祖父祖母和外祖父外祖母,老的過世,小的長大去了遠方,牙科診所的生意自是大不如從前,將就著過吧。
甘甜跟班里其他孩子不一樣,她表現出一個學霸的勢頭。小學里就是數一數二的成績,讀了縣城最好的初中,考上省城最好的高中,平日周末參加各種興趣班。到了高三,老甘的愛人毅然選擇了陪讀,孩子培養得出色,需要強大的金錢做后盾,老甘引以為傲的笑容背后藏著不小的焦慮和辛酸。
網上看到,說是男人啊,小時候被母親管著,長大了被愛人管著,老了又得被女兒管著。我偷偷一樂,這不說的是老甘嘛!只是有人樂在其中,有人苦不堪言。
老甘在女兒的升學宴上喝多了。因為肝臟不好,平日里他甚少喝酒,只是難得開心一場,血壓蠻高的我也是奉陪到底,五個男人喝了四斤白酒,有的喝醉抱著垃圾桶傾吐衷腸,有的滑到桌子底下呼呼大睡、鼾聲震天。老甘拉著我開始絮絮叨叨,說這幾十年來的往事,歷歷在目。女兒能考上名校,是他家祖墳上冒青煙,他高興啊!女兒終于能夠圓了他的大學夢,可以離開鎮子,毫無牽掛地去更遠的地方。但他也難受啊,孩子優秀,那就注定留不在身邊,以后見面自然是越來越少。講罷便號啕大哭,撕心裂肺,老甘的哭聲,讓人動容。
過了兩年,老甘來找我借錢,說是甘甜計劃出國留學,每年得花上十幾萬,家里送走了幾位患病的老人,家底都快清空了,實在拿不出那么多錢來。要知道當年老甘在外務工最難的時候都沒向我開過口,我自是二話不說,解囊相助。
距離女兒出國就剩下一年多了,東拼西湊,最終不知道老甘怎么湊齊的這筆錢。我看到檀木箱子里的兩個建筑專業的一級執業證書。一個從小就不愛讀書,作弊、逃課的中年男人,抓光了頭發,居然想出考證掙錢的點子,而且還能在一年時間里通過五門專業考試,拿到了這兩個難度極高含金量也極高的證書。我朝著莫名的方向伸了個大拇指,這除了愛,沒別的原因吧?!
在兩個建筑執業證書的下面壓著一張離婚證,封皮上被打了一個大大的×!我拿出結婚證和離婚證封面一對比,顏色都是紅色的,只是結婚證上是兩個人的相片,老甘和他愛人一臉憧憬,滿眼幸福;離婚證上是單人的彩色相片,老甘的頭像被水筆涂黑了,只露出兩只無精打采的眼睛,但眼神中有股決絕和解脫的味道。
五
婚姻走到了盡頭,原因老甘也沒和我細說過。婆媳不和?想要個二胎兒子?前女友時不時冒個泡?老甘太大男子主義?說起來很復雜,但具體原因大體如此。清官難斷家務事,旁人又怎能說得清、道得明、理得順?
發現肝硬化后,老甘頭發禿了、背駝了,就像被秋風掃去了精氣神。有一年的國慶節,我和老甘同去釣魚,一只五斤重的花鰱都讓他疲于應付,曾經的“浪里白條”差點被魚“釣”進河里。
甘甜去國外讀書后,拿到畢業證也沒有回國。每天晚上,老甘都會躺在沙發上,抽著煙喝著酒,算計著太陽在地球的那一端升起的時間,便趕緊給女兒手機視頻,聊幾句,問問女兒最近的工作,最近的生活,這是每天必做的功課,就像吃治病的藥一般,必須完成才能安安心心睡覺。當然,每次他都會抱怨女兒催他復婚的事。
甘甜在國外定居,組建了自己的家庭,每天除了工作還要顧自己的小家。有了時差,有了新的生活,老甘有那么幾次沒打通電話,也等不到女兒的回電。妻子和女兒的相繼“離開”,我想是加重了老甘不可逆的病情。他常常借酒消愁,酒喝得更兇了,他像是葫蘆兄弟里的水娃,不管啤酒紅酒還是高粱酒,都一瓶瓶地往胃里倒;煙也抽得厲害了,一包一包不要錢般地續上,白天吐痰,晚上咳嗽,老甘是醫生,知道自己的身體扛不了太久。
在一個大雪天,老甘孤獨地走完自己的人生。我給老甘的前妻去了電話,對方愣了好一會兒,說立馬過來。因親人多半不在,葬禮也就簡單多了。牙科診所門口貼上訃告,和周邊鄰居告知一聲,我搬來一個火爐,一邊燒紙一邊取暖,躺在冰棺里的老甘,面容灰暗,嘴巴緊閉,再也沒有想說的話了。
一些遠親戚近朋友,陸續來了幾撥,哭了幾場,老甘在里面躺著,各種發色的人在外面跪著、哭著,香燭繚繞,讓這冰雪天多了絲絲暖意。
人出生的時候自己是哭著的,旁邊的人是笑著的;人去世的時候自己是不語的,旁邊的人卻是哭著說著的。老甘前妻來了以后,上了幾根香再燒了一刀紙,眼眶通紅但眼淚始終沒落下來,這也是個倔強的人,和老甘慪氣了半輩子。
老甘的女兒因為沒買到機票,沒能回來參加葬禮。我想,這世上還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事嗎?老甘躺在棺材里,他要是能說話,一定會反駁我,女兒只是忙罷了。
火化后,我鏟了些骨灰裝進壇子里,骨灰壇是老甘生前選好的樣式,壇面上印有風花雪月,還特意讓畫師給畫上了個酒壺和煙斗。墓園緊挨著鎮子,往北走上十分鐘就到,幾百個墓碑靜靜地看著新加入的鄰居。葬禮結束后我們沒有準備宴席,送行的人裹緊大衣,匆匆消失在風雪里。
記得有部國外的動畫電影,是很早以前我和孩子一起看的,講的是人的死亡有兩個節點,第一個節點是說肉體上的消亡,人死后居住地會從人間之國到亡靈之國;第二個節點是說靈魂的消亡,靈魂如果在人世間沒有任何一個人記得,便會徹底地消失。我想,墓碑存在的意義或許就是來抵擋時光的流逝,留下每個亡者在世間的痕跡吧。
老甘檀木盒子里留下的一打證件,是他人生軌跡的節點,從出生證到畢業證,青年時期的銷售之星、中年時期的建筑執業資格證,無論是結婚證還是離婚證,每一個證件都是一個故事,都代表著他的一段經歷,由此串起了他一生的時光,留在親友的記憶里。我把死亡證明、火化證和墓地證慎重地放進檀木盒子里,這是人生中最后的證件,我拍拍盒子,對老甘說:老伙計,光榮持證下崗啦!
第二年清明,我去老甘墳前掃墓,看見墓地上擺著兩束白花,還有一片未燒盡的紅色證件的殘面……
胡新波:筆名簡父。散文、詩歌、評論等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農民日報》《中國旅游報》《新民晚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