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奴
赤腳抵達山頂,并接受雨水的沖刷。緩慢、細致、一絲不茍。
歌吟和訴說的堆砌如陳垢破碎、消失。
這干凈而沉默的仲夏夜,雨后的蒼穹透出藍色。
星星出現。
群星,閃爍,靜止或游走,甚至墜向扎尕那的草間,我知道太多的人想看到黎明后紫粉的晨霧;沒有人追問這些撤走的帳篷。
這苦行僧一樣的信徒,星星的信徒。
那些攜帶光芒的孩子,他們回到了石頭體內,他們將繼續在黑暗的內核里,端坐,默念梵語;扎尕那每一塊粗糙的石頭里都藏著菩薩低眉、端坐千年。
菩薩寬恕著所有的迷途知返。
這是誰的蓮花寶座被主人遺忘?
盛開的九瓣,被光陰攀升著無數的蒼松翠柏、藤條芝草。
微風徐來,草木靈動,仿佛蓮花寶座的主人就要起身,一道指令,蓮花就要伸入云霄。
你是誰?你藏身何處?
昔黃帝時,廣成子來往于崆峒山,羽化于此;傳說彭祖修煉于神仙洞;不遠處,臥佛已沉睡千年。
每一個走進蓮花深處的人,都會好奇地找尋,四面危崖千仞,是不是每個人都需要一個蓮花寶座方可渡過如浪云嵐?
難道佛祖只是為了普渡眾生,才會在四嶂青屏之中安放了這朵“蓮花”?
而那些林立的寺院,卻是多少信徒在山上一步一個腳印開鑿出來的,一步石階、一個石洞、一座寺廟,全部用雙腳前行用雙手打磨,可能這就叫做佛家的“一步生蓮”吧?
一座叫做蓮花的山里,藏身多少菩薩?她們是低眉順眼的草木;是巍峨挺拔的山巖;是回眸百媚的藤蘿。
有多少一往情深就有多少絕塵而去,輪回如花開花謝,問道此山中,染香而歸,自得頓悟。
回首蓮花山云煙飛渡,那正是我們百思不解的過往:
那些石頭漸漸被綠色苔蘚覆蓋,老去的枝干正悄悄發出新芽。
最好的春天,必須經歷過嚴寒。
冰封里,凍土里,刀劍交替的西風里,所有生命被區分為:遇難者和幸存者。
呼吸和萌發都需要動用元氣。山巒的欣喜需要蓮花,一朵一朵次第吐出芬芳和氧;新柳垂下細腰,露出淡淡的綠。
飛燕草睜開媚眼,傳遞淡淡的紫;雨滴要細密,蓮花山才可以如黛眉兩彎;柴火要微潮,草原上的村莊才可以升起裊裊炊煙……
蓮花山的春天這么遲,來之不易;來之不易的事物都要緩慢地消磨,徒步前行的僧侶一年四季不換掉鐵銹紅的長袍。
貓頭鷹和星光,都藏在蓮花深處。
青稞酒
少年的青稞,鋒芒還藏在葉子里,害羞的小顆粒不善言辭,陽光傾瀉,以微風表達欲說還休。
胸前佩戴綠松石的姑娘,名字叫卓瑪。她們用潔白的牙齒烏黑的頭發,兩頰高原紅,與皮膚黝黑的男人相愛。
夏天的青稞被愛情撲倒,又起身,整理裙衫,裝作若無其事。
夏天重復著夏天,青稞模仿著青稞。
終于瞞不過,時間的慧眼,愛情所到之處,都被青稞供出顆粒飽滿、鋒芒畢露。
卓瑪一針一線縫制著小皮襖的時候,她的男人正磨刀霍霍。?就要成熟了!那些夏天的青稞。
油菜花排成金色海洋的陣腳,雷陣雨也帶著善意的助興之意,趁這短暫的夏日出嫁、生育、滋養饑餓的嬰孩,青稞有母性的天分和神性的使命。
有一雙溫柔之手,她是女媧之徒,她安頓這些樸素的泥土,為胎、為釉、為渾圓、為特立獨行;她揉進思想和靈魂,再用高溫燒出堅毅和寬容。
柔軟和濕潤在風里站立起來,在火里干燥起來,這是有了靈性的泥土,曲線曼妙,肌膚細膩,水火中才能練就陶的從容,陶的安靜,陶的紋理,陶的色澤。
不用石碑也無需鐫刻,有青稞的土地都深藏著陶的閨閣,地面的塵灰之下有密布的羅裙之影,所有的風雨都是善意的鋪設;所有高提的馬燈都是一次慈悲的普照。
這些陶,曾經在最黑的春夜,開出過火紅之花。紅與黑,成為時光的遺骨。
深秋,四野空曠。
青稞還帶著水氣,像年輕的士兵,等待時間的軍令。
那些收割青稞的人,再一次以陶,以雙手,安頓四野。
鵝毛大雪都是密集的令箭,匍匐在地的青稞立刻成為神化的一部分,一剎那,哪一粒不是一尊活菩薩?哪一粒不是一座笑面佛?
世事還沒有任何紛爭,沒有金戈鐵馬,沒有吐蕃與疆域,春風在玉門關自由前行,且把青稞換美酒!
這些熟睡的青稞與雪域之水一脈相通,成為青藏高原的某一段坡度,她是萬丈風沙的一寸,她是梵文書寫的《貝葉經》中的一句。
自此,青稞有了剔透的赤子之心,也生了數千年的白發,歲月用穿腸之風言說滄桑,美酒用溫婉一笑守口如瓶。
香 奴: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出版詩、文集多部,參加第二屆(青島)、第十五屆(甘南)全國散文詩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