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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看兩不厭

2023-03-13 20:25:06杜梨
北京文學 2023年3期

1

香香閣佇立在壽桃山的頂端,是冬宮的心坎兒。宮內的建筑以它為中心呈對稱排開,形成了眾星捧月的格局,統領冬宮、圓明園與暢春園。香香閣有八面三層四重檐,這也就意味著,無論從哪個角度去看,它都長得一模一樣。香香閣通高41米,坐落在20米高的石臺基上,內部用八根鐵梨木擎天柱支撐,歷經幾次大地震依然完好無損。

香香閣的本意是“佛陀眾香之閣”,意為人們求神拜佛的心愿飄到了天上,神明便知曉了一切。前些年,在香香閣的幾塊匾額后面,還住著五種不同的蝙蝠。在古代建筑藝術里,無疑有著“五福捧壽”的吉祥寓意。可惜,它們很快就隨著時代的變化,消弭于天際。

第一次聽到香香閣的真名兒,我笑得不行。香香閣第一層牌匾“云外天香”也是那么逗,仿佛這匾掛在這里,是要每時每刻地向世人宣告這座小閣是香的。冬宮咖啡里的招牌,那座擁有白、藍、粉、黃等各種顏色的香香閣奶酪,也是軟嫩鮮滑、入口即化。若遇到朋友或者服務員說“你們那座塔”,我一定糾正,這是閣,不是塔。

我活了28年,竟然從來都沒有聽說過香香閣,沒想到一來冬宮就被發到了香香閣。

香香閣的小船姐睜大了眼睛,簡直難以置信,“什么?這不是特別有名嗎?北京還有人不知道香香閣呢?”

我仿佛進入了另一個時空。

2

在進冬宮之前,北京對于我來說,只有長城、天壇、故宮、北海、景山和圓明園。父母很少帶我出去玩兒,他們忙于工作,疲于奔命。況且,兩人的字典里就沒有“冬宮”這個詞。他們對于北京的認知只有動物園,因為離我們家最近,小時候每周六必帶我去動物園看猴兒。他倆不會開車,長城又太遠,親戚來了也往動物園趕。

于是,在我來冬宮上班以前,我只來過兩次冬宮。

第一次是大學做暑期兼職,我帶一家意大利人轉北京市。媽媽帶著兩個兒子來北京玩兒,需要一個北京本地的導游兼翻譯。他們個個人高馬大,都是米蘭醫院的醫生,稱“胡同兒”為“虎童閣~”(Hu?Tong?結尾的g按照意大利語的發音準則必須發出來,和漢語拼音里的g發音很像)。

紫禁城里,我們經過某個殿門,有個陌生男人忽地沖到大兒子面前,昂起頭,怒氣沖沖地盯著他,恨恨吐一句,“八國聯軍!哼!他們又來了!”

隔天,我們去了冬宮,這個曾兩次受到英法聯軍和八國聯軍侵略、盤桓和搶劫的地方。毒日頭把我曬成了干柳葉兒,米蘭人曬得白里透紅,直搖著手叫“Acqua?Acqua?”?(意大利語的水),一說喝水,我也開始喊,“阿瓜阿瓜”。

我們爬了香香閣,但我將它忘得一干二凈,恍惚記得有位菩薩,沒想到菩薩從那時就惦記上了我。走到山門處,看看波光粼粼的知春湖,迎面吹來的風擦掉汗粒,游船在湖面上很清涼。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在冬宮劃船,給握著湖邊榆葉梅樹枝的松鼠果仁兒拍照,它滿滿的瞳仁看向我。我腳踏著小船滑向十七孔橋,果仁兒在我膝頭,看著偌大的湖面,有點兒害怕,我和香香閣拍了一張模糊的照片。湖面上的風很涼,帶著水草腥味的香,溫柔地拂過果仁兒的毛。

這就是我關于冬宮的全部記憶了。

3

香香閣坐落在壽桃山上,壽桃山的前身是甕山,因它長得像一口倒扣在地上的甕而得名。耶律楚材很喜歡這兒,給自己取號叫玉泉老人,臨死前也想回到這里。

1261年,元中書令耶律楚材之子耶律鑄遵照父親的遺愿,將耶律楚材及其夫人合葬在甕山東南麓,并為其修墓建祠。24年后,耶律鑄夫婦也葬在了耶律楚材祠的東南側。后來,耶律楚材的祠堂被痛恨元代統治的百姓給毀掉了,其墓不知所終。

1750年,乾隆在甕山的圓靜寺舊址修建大報恩延壽寺,工匠在甕山腳下挖地基時,發現了耶律楚材的棺木。乾隆趕忙下諭重修耶律楚材祠及墓地,題詩、塑像和豎碑,好好地夸了一下耶律楚材。著名作家葉廣芩小時候管耶律楚材的塑像叫“白胡子老頭兒”。如今的楚材祠被遷移到了紫薇閣里,屬于文物修復的部門,經常有游客闖進去,想一探究竟,進去以后才發現啥也沒有。

乾隆第一次南巡,就看中了杭州開化寺六和塔,十分想擁有。六和塔是北宋開寶三年吳越王建的,塔身高60米,平面八角形,周圍有十三層木構外檐。回京后,他以為母祝壽的名義下令,仿照其形制,在壽桃山修建了一座高九層的大報恩延壽塔,取“殿宇千楹,浮屠九級”之意。

不料,1758年9月10日,工匠們修到第八層,延壽塔即將建成時,塔身卻出現了坍圮跡象,工匠們只能遵旨停修。

乾隆忽地寫了一首《志過》,在日記里發誓永不建塔,覺得這是上天在明示他“自滿福招禍”,大概有點不可高聲語的意思。他命令工匠把建好的塔給推倒,仿杭州六和塔與武漢黃鶴樓的形制,取兩者之精華,重新造了一座閣,并取名為香香閣。

就這樣,前后歷經十五年,初代香香閣終于面世,它只有三層,依舊保持了平面八角形的格局,外檐四層,內檐三層,八角攢尖頂。

1860年,英法聯軍火燒冬宮,木質的香香閣被燒毀,其中供奉的千手觀音銅胎佛像一并被毀,壽桃山上只剩下了大報恩延壽寺的殘骸。直到1890年,慈禧挪用了北洋水師78萬兩白銀,按照原樣重修了香香閣。五年后,二代香香閣正式上線。

1900年8月15日早晨,慈禧和光緒從紫禁城出逃,中午到達冬宮,在樂樂堂內用膳休息,從冬宮逃至西安。當天下午,沙俄軍隊首先占領了冬宮,英軍與意大利軍也相繼進駐。

17日,八國聯軍統帥瓦德西進入北京,隨后下令準許軍隊搶掠,冬宮內陳設文物遭到洗劫,無梁殿和多寶塔二處墻壁上嵌砌的琉璃小佛頭也被砍下帶走。隨后,聯軍們在冬宮里盤踞了一年,帶走了所有能帶走的文物。唯一慶幸的是,這次大部分建筑主體得以保留,二代香香閣逃過一劫。

1976年,唐山豐南地區發生里氏7.5級地震,波及北京,冬宮震感較強,香香閣、德樂園、壽仁殿、樂樂堂、山色湖光共一處、聽鶯館等皆有損壞,宮墻倒塌126處、1008延長米。經過整修后,冬宮依舊照常開放。

4

在我眼里,香香閣可愛又敦厚,是神的孩子。

初冬,我們小組要進行主要殿堂的輪崗分配。我和數學天才漠漠開玩笑,寒冬臘月的,萬一給咱們一竿子支到香香閣,那每天不都得爬山嗎?

我們還沒笑完,就在接下來的宣布中聽到了“香香閣:扈漠、杜梨”。

沒想到笑了半天,要爬山的竟然會是我倆。從此我和漠漠約定,“以后在宮里,咱可千萬不能說任何關于工作的事兒了,這也太準了,誰受得了?!”

漠漠在一個多月以后就去了冬瓜門檢票,躲過了“如果在寒冬,一個守閣人”的命運。

我和漠漠在德樂園的小側室里,盼來了當時香香閣的總管——風掌門。風掌門的短發齊耳,燙的金黃慢慢褪去,小波浪卷兒在臉邊游蕩。她沒有像其他殿堂的掌門那樣熱情客氣,只用兩只眼睛瞟了瞟我們,略帶嘆息道,“走吧。”

風掌門是東北人,在如今遍布老北京的冬宮里,她一口東北話很是稀罕。她早年是體工隊的籃球運動員。如果正常發展下去,她應該去當籃球教練,而且她的做事風格也的確適合部隊。

時局變化,她轉業來了冬宮,給皇帝看大殿。她個兒很高,一頭短發燙染適度,喜歡漂亮包包和美甲。風掌門家境不錯,為人仗義,做事很嚴謹,喜歡親力親為,有時容易著急。還有兩年,她就要退休了。

早些年,風掌門憑著極為認真的工作態度,榮升為山下碧霄殿的掌門。碧霄殿,二宮門,金水橋到國華臺,無一處草木不經她親手照拂。崗位調動后,她去了碧霄殿之上的香香閣,主管香香閣、轉輪藏和珍云閣。前幾年,香香閣大修時,她們幾個負責人順著腳手架搭成的樓梯,登到41米高的閣頂,三人環抱,才能將將圍住那顆圓潤的金頂。人在金頂邊,不過如一撇一捺。

風掌門告訴我,在上個世紀的傳說中,一天夜里,香香閣的夜班師傅定點起來打更,看見一白胡子老頭兒站在香香閣的金頂邊,對他說,“不許你再到這兒來了。”

他覺得莫名其妙,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天他繼續打更,白胡子老頭又出現了,“你不許再來了。”

第三天,夜班師傅辭職回家,說什么也不再回來了。

我猜,那個白胡子老頭兒是耶律楚材。

5

香香閣的辦公室在轉輪藏對面,走進去,是一條一人寬的走廊,左手邊是個小矮冰箱,上面放了同事的摩托頭盔。右側小房屬于風掌門,屋里有一張蓋著玻璃板的木桌子,一把木椅子和一張陳舊的小床,夜班師傅有時住在這里。墻面上有烏涂涂的污漬,充滿上世紀的余韻。

我們小組的其他人都在山下的主景區,掌門們交代兩句就打發回家了。而風掌門帶我們上了山,讓我們在小黑本上寫了整整一頁注意事項。從告訴我們如何應對各類游客,到在大殿里該穿多厚的鞋。

風掌門一再強調,“要記住,咱們是站立式服務,沒事不要靠著柱子,也不要躲菩薩身后去。”

然后她又囑咐我們千萬不能招投訴,“咱們就在閣里的窗口站著,游客也進不來,咱們不直接接觸游客。如果這都能招投訴,那也挺能的。”

我倆哧哧地笑了。

風掌門問道,“咱們香香閣每天都得爬山,干活兒啥的都需要體力,你們行不?”

我說,“我可以,我常年健身跑步,我最愛爬山了。”

風掌門一臉吃驚,眉梢帶著喜悅,她希望來人幫她在山上干點活兒,最好是男孩兒,畢竟爬山、清潔和搬東西都需要體力。

末了,風掌門又問我們是哪兒畢業的。我們自報家門,風掌門很是吃驚,“你們知道來這兒是干什么的嗎?咱就是服務員兒,就是服務員兒啊。你們讀那么多書,那么高的學歷,不都浪費了嗎?”

漠漠回答,“我們的旅行社倒閉了,找個單位穩定一些。”

我有點難為情,“我寫小說活不下去,五險一金交不起了。”

風掌門轉身穿好大衣,拿起她的小飯盒,瞥我一眼,長嘆一口氣,“可是,妹妹啊,寫作哪兒有那么快啊,你得等啊!”“你們肯定受不了這兒的工作的,這兒不適合你們這些有文化的,站殿容易把人給呆廢了。”

我們嘻嘻笑著,“為人民服務。”

她重復了一遍這句話,緩緩地說,“你們馬上就知道什么叫為人民服務了。”

她在我們身后關上小門,跟夜班師傅打了招呼,我們便一同下山去了。

6

香香閣曾地處大報恩延壽寺的第四進,之下有一石砌高臺,有100級八字蹬道,修得極為陡峭,大概是工匠有意為之,意在突出求神拜佛和西天取經的艱辛。

每逢初一十五,大報恩延壽寺會供餅一次,用蘇拉兩名。蘇拉是滿語對宮廷內務仆役的稱呼。1757年的五月初一,京內差遣了兩個蘇拉來冬宮送供餅,外加一個蘇拉念經,四個蘇拉送取銅、錫、瓷器等家伙什兒。

這一年,是蘇拉給大報恩延壽寺供餅的開始,同時也是蘇拉供餅最頻繁的一年。過了那一年,蘇拉就很少過來送餅,可能一年才幾次。宮中頗闊,少人看管,自然偷竊頻發。有個叫康寧的宮戶偷了大報恩延壽寺的銅環,按實犯死罪例斬,鎖送去刑部監候,秋后處決。乾隆時期的苛察很厲害,史書中多有佐證。

除了喇嘛們會偶爾過來,皇帝和皇太后很少登高,后世的官員也很少上來。1780年,班禪額爾德尼就坐著插有繡龍旗的“喜龍”御舟,坐船過貅漪橋,前往大報恩延壽寺去燒香禮佛。

乾隆每次來,聽聽政,乘轎游覽,去大報恩延壽寺拈香,去島上的廣潤靈雨祠祈雨拈香,在知春湖上坐杉木船玩兒,似乎從沒爬過香香閣。乾隆又曾對天下發誓,此生不在冬宮過夜。所以他都是上午在冬宮玩一陣兒,中午再坐著轎子去圓明園。去了圓明園,先喂金魚池里的金魚,再回九州清晏歇息用膳。

而嘉慶愛去廣潤靈雨祠拈香,還給龍神的?“安佑普濟”?的神號下加了?“沛澤廣生”?這四個字,并規定仿照致濟黑龍潭和玉泉山的禮制,每年春秋都要來知春湖祭拜龍神,供奉同等規格的食物。

1816年的七月初七,嘉慶本來約了英吉利的使臣斯當冬和馬禮遜見面,并精心為其安排好行程,什么七月初八去圓明園正大光明殿賜宴頒賞,再去同樂園用膳;七月初九來冬宮的壽桃山玩兒;七月十一日在太和門頒賞,赴禮部筳宴;七月十二日再派人送回英吉利。

不料,七月初七那天,倆使臣到了宮門,為了不向嘉慶下跪,都說自己病了難受,走不動路。嘉慶都快走到大殿了,聽到這借口氣不打一處來,立刻給他倆遣回了英吉利。隨后,他給英王寫信抱怨,朕可從來沒見過這么沒禮貌的人,您以后可別再派使者過來了!

后來,咸豐在位的時候,也因跪與不跪的問題多次拒絕了英國派使者的建議。

道光、咸豐也是例行公事,去龍神廟拈香,遣官祭安佑普濟沛澤廣生龍王之神。而慈禧在碧霄殿過萬壽慶典,常駐在德樂園聽戲,每次都要求光緒和官員們作陪。

因此,香香閣從古至今都堪稱全冬宮最香的地方:風景好,領導少,天高任鳥飛。

7

不同于冬宮里任何一個殿堂和門區,香香閣作為全園的頂端,我們每天都要比其他人提前半小時到地鐵站或停車場,從德樂園或北鳶門、北靈芝門三個方向沖上山。

剛上班沒幾天,我就在前山因為想抄近道而迷路了。清晨,大霧彌漫,經過管弦老年合唱團,洪亮的歌聲逐漸變得縹緲,我也被歌聲推得越來越遠。山上信號奇差,導航在亂跑,眼前是亂石的盡頭,再看看右手邊成群的柏樹和光禿禿的山石,想起風掌門的嚴格要求,不得不連滾帶爬地翻上去。

剛翻過了一座山,又在巖石上狠磕了一下。想起之前那句“我最愛爬山了”,我覺得這是香香閣故意看我笑話。

我一瘸一拐地走到北小門,給香香閣的小參事凌凌打電話,讓他開門。

彈跳的腳步聲敲擊著山石,小凌凌一溜煙從屋里跑出來,忙叫著梨姐,笑嘻嘻地開了門。

凌凌只有23歲,是殿堂區最小的員工。他從小就跳了級,19歲英語本科畢業,看到冬宮的招聘就來了。他是個漂亮男孩兒,眉似柳葉,眼如甜杏,鼻梁挺直,皮膚細膩,白得發光。他見人就笑瞇瞇的,干活認真靠譜,有種小蔥剛從地里躥出來的活潑。

幾年前,凌凌還很瘦,白玉似的小人兒站在后山檢票,有經過的小姑娘透過崗亭看見他,向他要微信。他剛好趕上交接班,立刻抱歉地擺擺手,頭也不回地沖進休息室。好看的員工總會被人注意,但在宮里長得好看不是什么好事兒。凌凌絕不冒險,他對很多事都充滿了謹慎,放在桌子上的水過了夜就絕對不喝。疫情期間,他除了吃飯喝水,總是戴著口罩。

一來冬宮,凌凌就被定在了香香閣。起初他很高興,沒有被定在最苦的冬瓜門,冬瓜門是冬宮的正門,一到節假日,客流量猶如洪水泄閘,壓力也堪稱全宮之首。

山下的外務府和德樂園里經過翻新裝修,長方形的玻璃燈,白如新雪的墻壁和光潔的木頭桌子給了他很多幻想,讓他覺得香香閣的休息室也差不了。

一進門,凌凌的心就涼了半截,墻面涂著山水畫般的污漬,墻角落款似的印著霉斑,他還以為墻至少都應該是雪白的。后來凌凌才知道,這兩間休息室是由上個世紀的洗手間改建的,休息室自然也分了男左女右。

每次迎接檢查,風掌門都會帶著我們從香香閣干到休息室,把領導發的心靈寶典放在最高處,報紙抹布亂飛。可惜無論怎么擦,那兩間小休息室還是黑的,為此,我們從未得到過表揚。

上個世紀,香香閣的休息室里連暖氣都沒有,靠生爐子取暖,每個員工每天上班都要拎兩摞蜂窩煤上來,男員工兩摞,女員工一摞。進入新時代,終于有了集中供暖,小屋里裝了一長條扁暖氣片,怕失火,溫度調得也不熱。下了崗,大家都圍繞著它坐,恨不得攬入懷中。空調很少開,開了怕忘關,造成安全隱患。

休息室分兩間,左側的那間里有冰箱、飲水器和洗墩布的水池,里間是張被同事睡塌了的沙發,一張灰黃的床和一排柜子。右側的休息室是我們常待的地方,兩扇小小的橫窗,露出后山的斜坡,時不時冒出一些貓貓頭,喵嗚喵嗚地看著屋里的人吃午飯。

8

小船姐喜歡那些貓貓頭,家里養不了,碗里的飯都給了他們。野貓都怕人,鼬哥招安了一只小貓,讓摸讓抱,給她買貓糧。

冬瓜門的小安姐自掏腰包,雇人去抓貓做絕育,她盡量給宮貓都做了絕育,絕育對科學控制流浪貓的種群來說,是非常必要的,既能延長貓的壽命,提高貓的生活質量,也能減少很多流浪貓慘劇,宮中鳥、魚、鴨子和松鼠來說也是件好事。野貓是取之不盡的,平時的貓都缺吃少喝沒人管,再生一窩小貓,天寒地凍,一只也活不了。小安姐是個熱心腸,來過山上幾次。

有只特別漂亮的小白貓絕育回來,發生意外死了,可能是野狗咬傷,也可能是其他問題。但香香閣的人們覺得是絕育的錯,從此將小安姐徹底拒之門外。

小安姐又前去幾次,做了幾次工作,無功而返。

曾經有兩只隼在香香閣的牌匾上做了窩,孵了六七只小隼,因喂食和排泄的原因,爭渡爭渡,驚起一些投訴。無奈之下,經過請示,工作人員只好搬了梯子將鳥窩挪走,并送到了野生動物救助中心。

從此那兩只隼,每日都飛來香香閣盤旋,一圈一圈地尋找它們的孩子。風掌門看了,委實于心不忍。過了一個月,隼們終于放棄了,再也沒回來過。

我一直覺得,古建上最迷人的部分,不是那些精致的雕繪和五色的油彩,無論是旋子彩畫,蘇式彩畫還是和璽彩畫,都不及瓦檐上長出的野草,牌匾后的蝙蝠和筒瓦里的雨燕,后者才是古建活著的、呼吸的部分。總會有游客怪鳥糞沾污了紅墻,有礙觀瞻,拿皇家園林的帽子狠狠一扣,指點江山。可是經過技術人員化驗,鳥糞對于古建并無半點腐蝕性。

當代的城市居民注定無法住進這深宮大院,但看見這些動植物還能陪著古建,就嫉妒起這些生命來,想拿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來驅逐它們。古建永遠比人要寬容很多、很多。就算是最破敗的廟宇,也有小耗子的一席之地。

9

每天上早班,需要開閣門和開窗戶,把高挑的頂門杠從門邊窗欞處抱下來,方可打開門窗。閣門直對山門,山門宛若取景框。

有時大霧彌漫,一池三山迷失在云霧中,正是古代帝王所神往的蓬萊、方丈與瀛洲,乘云氣,御飛龍,游乎四海之外。有時天光極好,湖水的顏色分了松綠、淺藍和湛藍三種顏色,伸手探去,仿若浸入一片柔軟的涼玉,沁入心肌骨縫。

入冬后,湖水開始結冰,大塊的寒冰結出不同的紋理,從高處看過去,成片的白冰截住未凍的湖水,有永晝極地的味道。隨著風一日日寒吹,湖變得堅不可摧,仿佛一方巨獸進入冬眠。很快,便會有小人兒在湖面上走,測試冰的厚度,看看能不能開始滑冰。

疫情第二年,湖面都插起了小旗,試冰的小人兒走了好多天,盼呀盼,冰場也沒能開放。

疫情第三年,冰場終于開了。騎冰車從鴨先知碼頭到西之堤,橫跨知春湖面只需一眨眼。仰頭看香香閣近在咫尺,當下便覺得自己仿佛來自安佑普濟沛澤廣生龍王之神的家族,可以像蝦兵蟹將一樣在湖面上橫行霸道。

10

古建需防火,所有殿堂一律不許有空調暖風暖氣等設施,只能靠物理保暖,穿上單位發的大紅棉襖、黑羽絨褲、厚底靴和小熱水袋過活。同事菲菲總覺得冷,甚至同時穿兩件齊膝羽絨服,兩層毛褲,戴兩頂帽子和厚棉手套。她又瘦,遠遠看過去,像大棉襖自己在走路。

發工服的時候,大家都要選比平常大幾個尺碼的,里面才好塞毛衣。可惜,到了我們那屆,常穿的三合一防風衣只剩了尾貨,給我們瘦子發的都是沒人要的小號,里面塞件毛衣都緊繃。

羽絨褲雖然大了幾號,但套上以后,膝蓋打不了彎兒,像大清的僵尸。為了防滑,羽絨褲的下端還有健美褲似的腳蹬子,姿態別提多美。大家品鑒道,“也就咱冬宮能干出這種事兒!”

冬天的一些時候,我們站在大開的窗口邊,寒潮過境那些天,睫毛都會結冰。大家在窗口邊上側著站,頭微微傾斜,勉強讓窗框頂頂風。為此風掌門鼓勵大家聊天或者在閣里打掃衛生,這樣就不會凍僵。如果倆人在閣里互不交流,她還會問凌凌,同事之間是不是鬧矛盾了?

正值購物節,我趁打折買了兩麻袋暖寶寶和一麻袋暖鞋墊,當我幸福地塞進鞋里以后,才發現鞋墊根本不熱,腳趾依然凍成冰豆兒。我看著這一麻袋鞋墊,陷入了沉思。至今,兩年過去了,我也沒用完這些暖寶寶和鞋墊。

看我背了兩兜子不中用的鞋墊,小船姐又笑得不行,“啊怎么會?我買的鞋墊兒都燙腳,有時燙得受不了,只能背靠著窗臺,把腳稍微立起來才行。”

小船姐非常愛笑,經常說著話就樂。參加全宮的講解比賽,臺下同事沖她擠眉弄眼,她撲哧笑出聲,不得已下了臺。我們只要一挨風掌門批評,菲菲便說,“今兒又挨呲了吧,天天呲成大呲花。”?僅僅“大呲花”這三個字就能讓小船姐笑半個月。

小船姐從柜子里給我拿了兩雙鞋墊試試,燙倒是不燙,我總算是活下來了。

大家站崗都穿著松糕底的厚靴子,像唱戲的皂靴。她們說,如果長期在陰冷的環境下站崗,可能會影響女性的生育,體質差的女性,生理期都會被凍亂。

我想,假如我有天要離開冬宮,絕對是因為這兒太冷了。一個避暑的地兒,冬天來真是瘋了。

11

壽桃山上,唯有一個人不怕冷,那就是鼬哥。

在眾人都開始裹緊棉襖時,鼬哥依舊穿著白襯衫,挽起袖子,在山上跑上跑下,仿佛夏天只為他一人而存在。他說自己扛凍,幾乎沒有穿過羽絨服。

他早先在北鳶門輪崗檢票,北鳶門向北,檢票亭在陰影的風口里。最冷的那些天,北風如刀,像切西瓜似的切倒一大片人,鼬哥只穿著白襯衫和長棉襖站在風口處,面不改色地迎接挑肥揀瘦的大爺大媽,那條長棉襖只有一層外皮兒,他把里面的瓤兒給卸了。

自此,他在北鳶門一戰成名。

鼬哥大我3歲,整個人像行走的楷體,清瘦有力。一雙貓頭鷹似的大眼睛嵌在臉上,面容清秀,看起來仍是個日本漫畫里的少年。他每天五點準時起床打羽毛球,打兩個小時羽毛球,收拾妥當后直接穿工服來上班,中午固定吃一頓黃燜雞米飯。下班后直接飛奔下山,開著那輛炫酷的“鑄就你的夢”奔上四環,和妻子吃飯散步看電影,晚上十點準時入睡,過著很多人夢想的生活。

鼬哥看上去很安靜,很少跟人主動說話。只要他一說話,就好像是拆開了一袋彩虹糖,不僅有豐富的視覺,還有不斷變幻的想法。我問他,“游客會找咱們嗎?都會問什么?”

他說,“放心吧,他們一定會找你的,而且會叫你?‘服務員。”

風掌門居然說的是真的。

很巧的是,我和鼬哥的初中門對門,高中的名字也很像,甚至高考分數都差不多,上的都是外國語大學,都考了英語的專四和專八,都喜歡玩手辦做模型,人生的夢想都是過上平靜的生活,平時堅持運動和健身。他當過英語輔導班的老師,起初很認真地做輔導教材,發現培訓機構太過壓榨,索性考來了冬宮。而我是混遍了大小媒體,覺得實在沒意思,也考來了冬宮。

我當他是香香閣里的另一個我,加強抗凍版的。

下崗后,鼬哥或窩在小沙發上倒頭休息,或帶著游戲機玩單機游戲。天氣好的時候,他就拿一把小椅子坐在外面,對著滿山的柏樹吃飯。陽光極好,天也很藍,等飯的喜鵲、上班的烏鴉、啾鳴的麻雀團和擦擦的柏樹枝。他對著山,貓兒在不遠處盯著他,饞得口水直流。

雖然站崗很無聊,但和外面的工作一比,他還是覺得很幸福。他只想在香香閣里度過一生,不參與這世上的任何紛爭。

今年秋天,我回香香閣探親,鼬哥笑瞇瞇地從菩薩旁邊旋出來,對我說,“我今年過敏得特別厲害,有點兒那個……”

“你哮喘了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突發哮喘!”

“因為我也是突發哮喘!”

我們都在這一年撿了一只宮貓,也同樣在秋季因各種綜合原因突發哮喘。命運的齒輪也不知怎么,竟這樣詭異的相似。

我們就像一顆花生里出現的兩粒果仁兒,在宮中像三維彈球那樣四處奔走。

12

鼬哥和凌凌都是散淡的人,不受野心的折磨,就像香香閣上偶爾生發的野草。

每當上面想把凌凌和鼬哥借去機關,他倆都會立刻推辭,“謝謝您的信任,我還是在基層再鍛煉鍛煉。”

實際上,鼬哥去過很多崗位借調,他不喜歡加班,也不喜歡寫材料,還是覺得站崗最香。凌凌雖然年輕,在風掌門和同事之間斡旋,總能將一碗水端平,游刃有余,滴水不漏。

凌凌曾經也報過全國導游考試。他跑了很多次手續,才將材料辦齊送過去,對方卻臨時改口,說一定要冬宮的總管簽字。他又跑回來,總管恰好不在,隔兩天才能回來。

他徹底失去了那次機會,他再也不去考了。

說起這些,他還是笑瞇瞇的,“凡事折我一次,我絕對不會去第二次。”

那時香香閣還要售票,他們得從冬瓜門拖板車,把票運到后山。門票像小磚頭似的堆一車,幾個男同事一起,連拉帶拖地拽上山。票雖賣不了多少,每周還是得去拖。沒有小騾子和小毛驢,他們只能過一個臺階,搬一個臺階,往往要一個多小時才能上山。

這對不愛運動的凌凌來說,簡直是酷刑。

有段時間,主景區還有志愿講解,每天半小時一次。無論寒暑,他們都要拿著大喇叭站到古建前喊一聲,“有要聽免費講解的游客嗎?”

開始用喇叭,被大爺大媽投訴后,只能靠人力喊,打掉的牙往肚子里咽。有時凌凌一天需要講很多遍,哪怕嗓子發炎都要喊。有一天,他發著高燒,還得站在閣前講解,聲音嘶啞,沒有任何一個人來替他,有游客大喊,“大點兒聲!聽不見!”

他感覺天旋地轉。

好在電子化時代來臨,志愿講解終于取消了,得知這一切結束的那天,凌凌歡呼雀躍。

凌凌說,來宮里的第一年,他還會換衣服上下班。現在他索性穿著工服坐地鐵,再也不講究什么花里胡哨。他笑瞇瞇地評價自己,“油膩得不行不行的。”

13

現在回想起來,香香閣的冷是入了骨頭的。早晨陽光只進來八九點的,千手觀音的臉上稍稍有點兒光亮,轉瞬即逝。這尊菩薩名為南無大悲觀世音,銅胎鎏金,現在已經剝蝕得厲害。它誕于明代萬歷二年,高五米,重萬斤,有十二面,三十六只眼,二十四只手臂,腳踩999朵蓮花寶座,有極樂凈土之意。

依照乾隆最初的擺放,初代香香閣里,有一尊千手千眼觀音,跟承德普寧寺菩薩出自同一尊蠟樣。當時香香閣中層未封,那尊千手千眼觀音應高12米以上,有統領千佛眾神之意。1860年,佛像焚于火海,往極樂去了。

而在二代香香閣的一層,慈禧安置了泥胎接引神阿彌陀佛和他的兩位從神,阿難和迦葉。1900年,迦葉被聯軍推倒,兩個聯軍摸著阿彌陀佛兩側的袖子,拍了張照片。文革期間,阿彌陀佛身上貼滿了大字條,正中央的是“對它判處死刑”,它被推倒后不知所終。香香閣也在那時改了名叫“向陽閣”。

因著歷史變遷,香香閣送走了很多佛爺。如今這座觀世音菩薩是1989年人們從鼓樓的萬壽彌陀寺里運過來的。萬壽彌陀寺在鴉兒胡同小學里,文革時,鴉兒胡同小學教師陳長庚等人冒著生命危險將菩薩封在了彌陀寺的墻體里。

1989年9月15日,官方商量好了將觀世音菩薩移運到香香閣的事宜。23日,菩薩從二環的大悲殿啟程,4天后,它終于來到了西北郊的冬宮。當天夜里,300名職工用杉篙支搭馬道,人們徒手接力,將菩薩從山腳下運上了香香閣。

2006年,冬宮又從彌陀寺里拿回了菩薩身體里裝的佛臟28袋(箱),里面皆是明代佛經、銅鏡等珍貴文物,也一并入了館藏。

如今菩薩的體內,已是五蘊皆空,不知這是不是閣里太冷的原因。

14

我佛度眾生,卻獨獨忘了我。我在閣里很冷,我看菩薩更冷。有時我甚至懷疑,菩薩是否向我彰顯了神跡。我繞著菩薩一圈一圈地走,地板上有歷年走動磨白的痕跡,從窗口處慢慢踱步到菩薩身后的原色,光線越來越暗,我踏入了循環的一個圈。

我開始明白動物們在籠舍里的刻板行為,它們想從這兒逃出去,甚至不惜為此受傷,如果實在逃不出去,只能重復著同樣的行為。它們一定還擁有很多想象,很多沖破高墻的想象。

前來拜佛的人倒是很多。從早年開始,大家都一直傳這菩薩很靈,不停地往他身上扔錢和布施箱里投錢。為了保護菩薩,現在不允許大家進閣投錢了。

香香閣內部還開放時,風掌門堅決不碰菩薩一分錢,同時嚴格要求下屬不要動一分一厘。有些時候,香香閣里滿地都是扔進來的零錢,人們只管扔,我們撿起那些有零有整的小錢卷兒,從須彌座邊撿起叮叮當當的硬幣上交。

有外省市來的拜佛小團,大多由一個中年婦女帶領,整齊劃一地祝禱。每人手里都有糖,許完愿后吃掉。領頭的婦女硬要給菩薩供糖,風掌門就讓我們把糖放在菩薩的抽屜里,如果有低血糖的游客,就拿出來給他們吃。

更多的游客,會直接將各種水果和零食鋪在閣門前,小砂糖橘從袋子里滾出來,滾進了青石板的溝里,蘋果和梨也不甘示弱,帶著人們樸素的心愿,咕嚕咕嚕沖進閣里。

有天,一個戴墨鏡的年輕姑娘打著傘,夾著一大束鮮花,拎著兩兜子水果,氣喘吁吁地爬上來,興沖沖地來問我,才發現香香閣不接受供奉。

“啊!我還帶了這么多水果,太沉了,我不想帶下去了怎么辦呀?”女孩無奈,有些局促,笑起來像風鈴。

“您要不送給其他游客看看?”

女孩道了謝,連忙發起水果,還熱情地塞給我幾根香蕉。我把香蕉給了兩位拿了橘子和蘋果的老太太,老太太高興地下山了。

等我再轉了幾圈回來,女孩已經拜完,將那一捧香水百合放在廊座上,下山去了。桃色的花瓣熱烈盛放,它讓這座閣再次香了起來。

15

山頂沒有洗手間,站崗一次一個半小時,只能找人短暫替崗,去半山腰的洗手間。這時,我就只能向嫣嫣姐求救了。不多時,我就能從閣子的窗口,看見嫣嫣從后山急匆匆地顛下來。

嫣嫣姐有一頭黑亮的短發,在耳邊蕩來蕩去,單眼皮大眼睛。她近視,有時看遠處的物品就瞇一下眼睛,動作慢悠悠的,有一種老北京人的沉穩和體面。她除了開車以外,堅決不戴眼鏡。她覺得上班不值得她戴眼鏡兒,她不想將這世界看得太清楚。

嫣嫣姐上班的時候,我習慣性地依賴她。她性格好,脾氣順,看見我們因各種事生氣,總是眨著眼睛,勸我們別生氣,說那人在欺負自己呢,好讓我們寬心。

嫣嫣以前在冬瓜門做副掌門,一到旺季或節假日,整個廣場就像一袋破了皮兒的黑芝麻,洋洋灑灑全是人。凌凌也補充道,每年十一,香香閣的景觀也是頗為壯觀,臺階就像長城一樣,栽滿了郁郁蔥蔥的人。

據嫣嫣說,疫情前的手撕票時代,他們和保安一起檢票撕票,散客都是一人撕一張,碰上團體便撕一整本的票。一整本,50張或100張,成本成本地撕。

有帶散客的各路黑導游,利用年票帶著游客多次硬闖,被抓住以后絕不認賬,常常企圖翻桿而逃。被烈日咬破的湯圓大巴里,黑芝麻餡汩汩地流出來,不斷有人沖擊閘桿、逃票或者裝作聽不懂,“什么?要門票?不知道?啊?”

嫣嫣作為負責人之一,必須得能扛下各種事。門區總是不夠人手,她只能早連晚,從早晨6點一直工作到晚上7點。這直接導致了她的身體機能失調,有時一下班就去醫院連輸三天液,有時甚至忍著劇痛站在門口檢票或者調解糾紛。

最后,她的身體不能支持她的工作,她的工作也不能再支持她的身體。醫生下了最后通牒,讓她必須換工作環境。

經過一番艱難的申請,她來到香香閣,重新做回了普通員工。嫣嫣的心思都在家庭,她覺得能有個編制,將孩子平安帶大,便很滿足了。

我們一同站在窗前,我像上海半導體那樣給她講各種動植物故事、社會工作傳奇和平常遇到的奇葩事兒,她恰到好處的捧哏總能激起我的抑揚頓挫。有次,我看著剛回北京的雨燕,跟她講了很多看來的動植物冷門故事,把她逗得直拍手。

她說,“你應該去動物園兒工作。”

我說,“我今生的一個最大心愿就是去給大象叉干草。”

16

下崗時被大爺大媽抓住,是件頂恐怖的事兒。有些大爺大媽非要進入不開放的區域,從后山下去。山階陡峭,安全隱患極高,冬天下雪結冰,我們都在山石上摔過。三年前,疫情伊始,出于各種安全原因,后山封閉了。然而,至今仍有無數大爺大媽會來堵門、投訴和打電話,試圖通過各種手段穿過去。

每當人們換崗回休息室時,總有幾率被大爺大媽拽住,他們試圖通過激烈的辯論,穿過那道小門。而此時正是我站了快兩小時后,最想去洗手間的時候。女員工被大爺抓住的幾率更高。有時碰見凌凌,他還能幫忙抵擋一下。

最嚴重的,當數遇到“老干部們”那次。那天,我和嫣嫣下完最后一崗,正準備松口氣回家。突然就被一個穿軍綠色沖鋒衣,戴著眼鏡的大叔攔住了。他們呼朋引伴,氣勢雄渾,質問為什么不給他們開后門,憑什么不讓過?說他們是老干部協會的,這個處長那個主任的,試圖以此來引起我們重視。

我的靈魂出竅,像看一出浮世繪。

我們作完解釋后,對方根本不聽,開始說自己年過五十,不想從前面下山。

隨即,沖鋒衣大叔在石臺上開啟疾走,不斷揮舞著胳膊對我們指點江山,“你們到底有沒有領導?有沒有管事的人了!我們可都是老北京!”

我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人,不知道該怎么辦,尤其是不明白為什么有人會在這種當口兒說自己是老北京。

后來結實的售票小哥沉卿也遇到過很多次這樣的事,早年間有很多想逃票的人,站在窗口跟他磨,“我們老北京!從小兒就來!怎么現在還要票了?”

沉卿耐心地解答:“老北京?就算是老外地也不行啊!沒有票,無論您是老北京還是老外地都不讓進啊,您說是不是?”

正值風掌門休假,主事者只有凌凌一人。我開始錄音,怕矛盾激化,保留一切證據。

嫣嫣見狀,趕緊給春和殿的凌凌打了電話,又跑下山去找他。

凌凌接到電話,正從春和殿往上跑。幾個大叔呈圍攻之勢,見我形單影只地守在小綠門口,連正眼也不瞧一眼,像一枚變幻的折紙老虎,“怎么你們領導還沒來!耽誤我們時間了知道嗎?耽誤我們時間你們賠得起嗎?”

幾個人開始叫罵,拍著大腿,此起彼伏。沖鋒衣邊笑邊嚷,“耽誤時間賠錢!讓他們給賠錢!賠三倍!再把我們八個人一起開小車兒送出去!”順便回頭關照,“李主任呢?”

“李主任已經從前面下去了!”一大叔回復。我很感謝這位李主任。

凌凌皺著眉頭,大步流星地來了,他果斷地和他們交涉,又請示了半天,最終也不了了之。

我感到恐懼,這種恐懼最終吞噬了我,甚至貫穿了我去檢票、查健康寶甚至接電話的所有時候。

每每看見站在東南西北四個檢票口的大姐們,在崗亭里一站,那股無時不昭告天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和威嚴時,我都由衷地感到敬佩。

我常常想,一個女孩兒要吵多少架才能變成一個掐著腰站在門口的大媽呢,我什么時候可以擁有那種神威呢?

17

如果上晚班,最令人惆悵的事,莫過于清山。每當到了規定的關門時間,那些愛好攝影的人絕對不走,一定要尋找好最后的角度,拍上幾十張在我們看來一模一樣的照片。金光穿洞的時候,香香閣常常得持續性地加班。

姐姐們不理解,“這金光穿洞到底怎么火起來的?”

“這一年四季不都穿呢嗎?咱們不是天天看呢?”

“真不明白。真的,我不懂。”

香香閣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山下的碧霄殿,碧霄殿的人必須得等所有的游客出來,關上大門才能離開,更別提金光穿洞的時候了。

無論怎么提醒,有些拍照的游客都不肯離去,像打游擊似的在廊院里走,四處按著快門。有時我只能放著單位要求的學習強國,一圈一圈地轉。

有時游客會想出各種古怪刁鉆的話來罵我們。凌凌往往繃著臉,站在山門處,一聲不吭。

碧霄殿提前半小時才止票,很多外地來的游客不知道幾點關門,可能到達的時候,菩薩就關門睡了。如果沒有按時為菩薩關門,屬于違規。

有次,一位本地大姐爬上山后,發現大殿已經關了,她強烈要求必須開放,反正今天必須要看。凌凌只得一遍一遍地給她解釋,古建關門后,要貼上封條,如無緊急情況,再開屬于責任事故。那位游客不依不饒,一定讓他賠錢,他便給游客賠了錢。

此時,關門時間已經過了半小時。游客要求加凌凌微信,說以后還來找他,這才下了山。

凌凌一直等著那游客再來,等了幾年,游客也沒再來。

樂樂姐住在香山,容貌古典,一看她我就想起燕國人,一雙飛曳的丹鳳眼,鼻梁極高,細致又端正,行事比凌凌更為謹慎。她總會在晚班時按時關門,同時也讓我嚴格執行這個標準,怕那類事故再度發生,“你的未來很美好,我不允許你遭遇這種事。”

我怕很多外地來的游客來晚了看不到菩薩,豈不是等于白來。于是,我常常提前半小時下到山臺處,一遍一遍地提醒他們,上上下下來回跑。最早下那臺階,我還得扶著墻小心翼翼,最后我就像學會了輕功,穿著沉重的羽絨服,端著小喇叭,下那山階如履平地。

外地來的游客們都很配合,甚至可以說令人感動,他們往往聽到關門的消息,一下來了興致,前呼后擁地往上走。往往我回到山上,還能聽見游客們的贊許之聲。白天看菩薩,人們除了朝拜,也看不太懂,往往覺得興味索然。快關門時看菩薩,越看越舍不得,香香閣的菩薩在入睡前,總能獲得比平時更多的心意和熱愛。

后來,大家都提前下到山臺處提醒游客,這樣就避免了很多問題。

夜班師傅是個精瘦的大爺,被曬成巧克力色,常年穿著紅秋衣或紅背心兒,外面套著一件有點年頭兒的小黑夾克,白天必去香山跑一圈,再爬上壽桃山和我們一起清山。

凌凌說,早期的夜班師傅更逗,是個練家子,每天穿著綢緞褲兒,總夸是上好的料子。清山時,他對著知春湖,將腿一搭,一面壓腿,一面清山,聞者無不稱奇。

18

休息室地處北面,小白熾燈泡搖搖晃晃,光線不充足,大家一下崗就想抱著暖氣睡覺。我看著考博的復習資料,眼皮也經常打架。

忽然有一天,新的大領導來了。她是講解員出身,受過鐵與火的淬煉,多年前曾在香香閣提過蜂窩煤,頗有香香閣情懷,說當年只用了16天就背下了《壽桃山知春湖記》,二十多年也未敢忘懷,對我們更是寄寓頗高,說自己以后會常來,“咱們同事是不是覺得,下崗后睡睡覺,刷刷視頻,就可以了?咱們一定要有些上進心,比如可以背背石碑上的《壽桃山知春湖記》。”

大家面面相覷,轉輪藏都沒開,隔著外廊窗欞,連那塊石碑上的大字兒都看不清,背這《壽桃山知春湖記》有何用啊。

風掌門讓我趕緊做了《壽桃山知春湖記》的古文注疏和中文翻譯,并帶著大家從頭到尾朗讀一遍,有人抗拒,有人無奈。我用一個中午做出來,風掌門夸我厲害,我唯有苦笑。

在大領導的要求下,每個人都要考香香閣的講解。我老笑場,胡亂發揮,每一遍背得都不一樣,風掌門氣不打一處來。臨考前一天,我站在鏡子前連續背了五遍,風掌門才讓我下班。結果,一站在菩薩身邊,凌凌和我的聲音都像尖叫雞。我只能摘了眼鏡,怕同事們對我擠眉弄眼,目光放空背完,幾乎笑場了兩次。凌凌見狀,背過身去對著窗外偷笑,大領導的鏡片閃著寒光。

老同事們如八仙過海。菲菲雖然一字也沒有背過,但她考古專業出身,對冬宮了如指掌,很多詞看兩眼就能背下來。她拉著大領導在緙絲圖面前足足講了快半小時,大領導大吃一驚,佩服得五體投地。

大領導隔三岔五就來爬香香閣,就是乾隆也沒來這么勤,簡直是歷史性的突破。

在我之后輪崗的小瞬榮幸地趕上了這個時期,隔著一整個知春湖,他一邊蹲在地上刷地毯縫,一邊對我發出嘆詠,“如果你以后做了領導,能不能不要老上香香閣,求求了,真的。”

19

風掌門做事極為細致,雖然膝蓋有舊傷,每天也必須從春和殿爬100級臺階上香香閣檢查,風雨無阻。每次雖然只有一人,卻有千軍萬馬的氣勢。她上山以后,你是看不見她的。她先避開前窗的視線,在香香閣的回廊走上幾圈,才從背后繞到窗前,嚇你一跳。

她狡黠地盯著你,藏在口罩下的,是一副洞悉一切的微笑。她盤問幾句,又輕哼幾聲,再交代一些她的要求。

風掌門每次開會都能開一個多小時,到點兒她也不讓下班,繼續舉著小黑本兒念。哪怕都下到半山腰了,她也能一個電話給你拽回來。徐姐和樂樂姐就遇到過一次,半小時后才下班。

“到哪兒了?”風掌門問。

“下班了,后山上廁所呢。”

“來,回來吧,咱們交代一下會議要求。”

她倆灰頭土臉地從廁所里出來,總結道,就不應該說自己在廁所!應該說已經下山了!

有次,我和嫣嫣實在不想開那會,我倆準備一下班就跑。風掌門有時會從后山回來,因此我倆決定從前山的碧霄殿下去。

到了下班點兒,我們夾著小飯兜子,瞬間飛下了那100級懸階。從山臺到春和殿之間,還有最危險的轉輪藏,風掌門可能會隨時推開側面那扇小門,對我們喊,“別跑啦,開個會!”

我倆貼在山臺邊看了看,確定無危后,立刻像復仇的子彈,旋進了春和殿。正值周一,春和殿的正門沒開,我們便從兩側罩廊的搓衣板路下山。山兩邊的兩條登山步道大概是專門給蘇拉們走的,鑿得像搓衣板兒,我們都叫它“搓衣板兒路”。

我倆一前一后地飛快下山,腳步篤篤,廊間回聲陣陣,那斜著的長廊極具有鏡頭感。嫣嫣的蘑菇頭在前方有規律地晃動,我倆彼此沉默,一言不發。我以為我倆正在拍《臥虎藏龍》,不由得撲哧笑出聲來。

到了碧霄門,大門不開,我心都涼了。到底是老員工,嫣嫣不慌不忙地推開了遠處的小門,招呼我出碧霄殿,并讓師傅鎖好了門。我倆快步走在知春湖邊,心臟狂跳,感到湖水從未如此靜謐美麗。

風掌門給嫣嫣打電話的時候,我倆已經快到了紫薇館。

那是我最快樂的一天。

20

每逢周一閉館,風掌門必帶我們大掃除。沙塵暴襲來前后,不僅要將周邊院子沖洗一番,還要爬到二三層打掃和除塵。有時還要把防塵的罩布抱到院子里,用高壓水槍沖洗一遍,再拉著大家一起掃水,把整個庭院打掃得像乾隆剛建成似的。

香香閣內部的臺階陡峭狹窄,臺階快有小腿那么高,僅容前腳掌,幽深漆黑,還沒有任何照明設施,獨自走上去覺得心驚膽戰,更何況拖著東西,從上往下俯瞰都眼暈。凌凌從臺階上摔下來過,他從不嬌氣,只是忍痛繼續干活。

我們都害怕從臺階上滾下來,于是每當周一大掃除,嫣嫣便主動去香香閣二三層,一手扶著拖把,一手抵著墻,在凌凌的手機打光下,一步一步地挪上去,就這時候她還是不戴眼鏡。真不知道當年那些穿著長袍的喇嘛們是怎么上下的。

嫣嫣說起一次拍節目,節目組要登香香閣。有位明星剛蹬上幾節樓梯就下來了,不知是害怕還是心情不好。兩個攝影蹲在香香閣外面,一臉惆悵,“這還怎么拍呀?”

對此我們表示理解,那黑得真有些恐怖。

二層只有一片落塵的防水布,罩著零星的家具。三層的頂層則畫著敦煌的飛天,有升極樂凈土之意。夏天,一只雨燕趁打掃闖了進去,賴在了閣頂層,不走了。人們沖它呼喚,又在下面揮了半天抹布,也無濟于事。過了些時候,雨燕緩過來神,自己飛走了。

最早我覺得新鮮,喜歡在香香閣頂層撣塵。那時只覺得自由,那時刻的景致和心境,與在一層的菩薩面前受凍,全然不同。我拿著雞毛撣子,蹬于亭臺之上,扶欄眺望,延續冬宮小蘇拉的往事。右手側的建筑物上有千佛琉璃,淺黃、青瓜綠和柔紫,琉璃獨有的溫柔光芒和冰涼的觸感,仿佛就在鼻尖。

我的身后便是轉輪藏,在英法聯軍侵占時,轉輪藏的建筑主體和那塊乾隆手書的《壽桃山知春湖石碑記》石碑一起逃過一劫。除了它是琉璃建筑之外,壽桃山的土方也阻隔了山火。

轉輪藏旁大多是當年挖知春湖時擴出的土方堆疊,一摞一摞地成階梯狀放著,在真山上堆疊假山,渲染出佛寺本身的宏大氣氛,做成盤曲的蹬道來逐步遞進,來烘托出皇家的威嚴。這假山內藏有洞穴,連接這蜿蜒曲折的走道,將香香閣、轉輪藏、珍云閣和無梁殿連通一起,僧人和太監們在山間暗道行走?,不至于驚動佛爺。

以前也有違規翻山的游客,翻過轉輪藏的欄桿,企圖攀上山石,爬上香香閣的山臺外廊,甚至翻到后山,走向千佛琉璃大慧海。凌凌發現后,立刻開門勸返,把那些人轟進香香閣里。

在上方的石臺上面有一座二層正殿,正殿上立著福祿壽三仙,中間為老壽星,額頭極壽桃,正應了壽桃山的美譽。這福祿壽本是道家的神仙,落于為帝后祈福的轉輪藏之上,別有一番風味。冬天落了雪,三仙身上便有撣不掉的積雪,神仙亦變得可愛起來。

據文物學家分析,這三位是光緒年間重安的,2005年大修繕,給送到了文物庫房保存,現在在轉輪藏上的是仿品。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福祿壽三仙都很小。凌凌卻說,“梨姐,你看福祿壽那三個小人兒,實際上它得有一米多高,老壽星比其他兩位還高15厘米。”

一逢大展覽,福祿壽三星準得被請出來,給大家拱拱手。這讓我想到了燕郊的福祿壽大酒店,41米高的三位福祿壽站了一排,進了吉尼斯世界紀錄,是一種跨越300年的后現代審美碰撞。皇帝要福祿壽,民間也要福祿壽。

正殿兩旁有以游廊相接的兩座彩亭,彩亭分為上下兩層,里面有木制彩油4層木塔貫穿其中,木塔上放著經書和佛像,中間有軸和機關,每次都需要太監下去推動機關,轉動木塔就起到了誦經祈福的作用。帝后前來,只需用手輕輕一扶,因而得到神佛庇佑。正如我前面所說,帝后總有偷懶之道。萬歷身著青服,從大明門走到天壇去祈雨這種事,早已成了過往。

再望向遙遠的知春湖,湖水被吹成一頭柔軟的水獸,鱗片泛起金色的光,冰涼的風,明耀的光,站在高處,陽光將身體蒸得暖洋洋的,和一層的昏暗陰冷形成鮮明的對比。我總想到空中樓閣這個詞語,甚至覺得在這閣樓外可以再待一百年,靜坐觀山,讀書打坐,喝咖啡喝茶。

但我只能拿著雞毛撣子,站在那兒發呆。

21

一次傍晚,夕陽裹在云里,整片天陰了下去。風掌門忽然來了電話,她說在轉輪藏,看見了游客故意貼在回廊外沿的透明金色貼紙,貼紙正迎著夕陽閃著金色的光。

那一刻我以為她成仙了。幾十米的高度,她竟然能從半山腰看見那些透明貼紙。回廊外沿是封閉的,可以親臨山中,游客無法進入,有人會把手從窗欞里伸出去,亂扔垃圾或亂貼東西。

我進了后山,走到香香閣山臺的外回廊,行走在懸空的回廊中,沒了窗欞的遮擋,如武林高手,飛檐走壁。依據風掌門的指示,我沿著東西回廊各走了一圈,檢查并清理了那些游客偷偷粘的貼紙和隨手扔的垃圾,甚至還有一柄兒童小花傘。

當我走到山門邊,游客們隔空投來了羨慕的目光。他們眼里,我是飛檐走壁的大俠,腳下人流如織。

待我檢查完所有外墻,高大的她站在轉輪藏前,濃縮成一個小小的人兒。我覺得好笑,給她拍張照,沖她揮揮手,她也沖我揮揮手。

每年都要例行檢修滿山的鎖頭,前一天風掌門帶著漠漠和菲菲去東側的轉輪藏,后一天風掌門帶著我和凌凌、鼬哥去西側的珍云閣。我們需要重新給每一只鎖上油,包保鮮膜,以防鎖頭銹爛。

僻靜的西邊,珍云閣的樓梯下,風掌門手里握著一板圓形的老式鑰匙板,上面長滿了密密麻麻的鑰匙,還有兩三個銀色的鑰匙箱,箱子一打開,整整滿滿兩面鑰匙,每一把都有明確的標記。

風掌門招呼凌凌打開箱子,我仿佛看見了當年大內總管,眼前欻啦啦一片都是寶殿的秘匙。她說,當年這些鑰匙交給她時是一本亂賬。她爬遍春和殿、轉輪藏、珍云閣和香香閣的大殿小門,所有門都檢查了一遍,給每把鑰匙都找到了相應的鎖孔,一一貼上了標簽。

從前車馬都很慢,一個人,能檢查很多把鎖。

打開門,眼前是坐落在漢白玉須彌座上的珍云閣,象征著須彌山,殿內供奉釋迦牟尼佛,周圍繚以回廊周匝。周圍有東南西北四大配殿,象征著四大部洲。四偶位還有配亭,代表的是珍云閣上的佛、菩薩所居住的分位。

珍云閣是現世僅存的幾座銅殿之一,高7.55米,重207噸,重檐歇山頂,其飛檐斗拱、柱枋門窗的精致程度,與木結構建筑不分上下。珍云閣整體用失蠟法、砂型和泥型鑄成,大概是用蜂蠟雕出局部構件,再以耐火泥料包裹住其空芯,外部包裹上泥制外范,待定型后使其受熱,內部的蜂蠟因此融化,形成了空腔。此時,將高溫的銅水澆進泥鑄模型中,待冷卻后,敲掉里外的泥殼,就可以得到精美的銅鑄件,拼接完成即可。

每一尊大銅寶殿面世時,都應是金光閃閃,經過多年的風吹雨淋,現在已變成了蟹青冷古銅色。那種美似被冰凍,被凝固在了某個時空中,與周邊的暖色琉璃一相照,像是突然的降臨,外星的造物。珍云閣的四角懸掛著古老的風鈴,風一吹過,滿山都聽得到那醉人的鈴聲。我愛站在山巔,聽珍云閣唱歌。

每逢初一十五,喇嘛都在此為帝后念經祈福,在北面配殿五滄閣前的大石壁上,懸掛著密宗的一面“威德金剛護法變相”的巨幅繡相。英法聯軍火燒壽桃山時,大銅寶殿因為是銅的,大火燒不壞,才得以幸存。

八國聯軍來后,將銅殿內的佛像和其余銅制品再次洗劫一空,連十一扇銅窗也拆下來運走了,剩下的窗子不得已入了庫。殿內就只剩了一張重2噸的銅鑄供桌。日軍侵華時因戰爭需要,開展了“金屬品獻納”的活動,一切銅制品統統列在“金屬類回收法”的清單之中,這張銅桌被拖走,運去了天津。1945年,日本投降時,那張銅鑄供桌才回了家。

當時,日本人盯上的不止珍云閣,河北的承德避暑山莊珠源寺宗鏡閣的銅殿,建于乾隆二十六年,三間四方,重檐歇山頂,斗拱上下檐都用五彩重昂,整體用銅207噸。日軍用大錘砸,用炸藥炸,把零件按大小裝箱打包,裝車后用苫布蓋住,銅件大小不一,有長有短,秘密用火車運走,如今不知所終。

就這樣,珍云閣變成了一座四面透風的亭子,里面孤獨地放著一張供桌,不明真相的人們叫它“銅亭”。十一假期,我在香香閣巡視,偶然聽到一位大爺向一群大媽炫耀,上個世紀,他們一行人故意把銅桌從珍云閣里抬了出來。工作人員看見,無力阻攔,也沒敢說什么。

等他過段時間再回來看,銅桌子又回了家。

大媽道,“那人家肯定得搬回去呀!”

大爺回,“那也不知道他們怎么搬的!那個可沉了!反正我們二十多個年輕小伙子才搬得動!”

大媽答,“那人家肯定也有辦法唄!”

1993年,美國工商保險公司董事長格林伯格花51.5萬美元買了那十扇銅窗戶,無償送了回來。1996年,法國又送回了一扇銅窗,至此完璧歸珍云。

珍云閣上有“大光明藏”這四字匾額,碩大的蛛網已蔓生了半扇飛檐,在空中顫抖。珍云閣和轉輪藏一樣,都在修繕,不對外開放。這里沒有人,只有偶爾經過的大白貓,凌凌管它叫老鰲拜。老鰲拜腮邊的白毛向兩邊飛著,往山頂一臥,有戴翎子的氣勢。后山的幾只野貓,各有自己的名字,看見陌生人便一騎絕塵。香香閣的人一喚,它們才出來。

老鰲拜走在凌空的假山石邊,漸行漸遠。鼬哥跟凌凌說,“我想來這兒站崗,這兒沒有人,誰也不會來煩我。”

凌凌覺得這兒確實不錯,但如果白天一個人待在這古舊的樓閣間,委實覺得有點兒瘆得慌,再加上打雷下雨就該嚇壞了。

鼬哥很堅定,“我不害怕,我就想一個人待著,永遠沒人來打擾,多爽。”

穿過西側的回廊,進了西配殿,攀上浮土沉積的扶梯,窗戶皆用鎖鏈鎖著,透不過光,一股久敗的沉木味兒,一片檀黃的陰霾。凌凌微笑地打量著這間二層小閣樓,“這兒打掃一下做辦公室不錯!鼬哥可以過來了。”

風掌門笑笑,“不可能的,孩子,別想了!以前這里倒是有夜班師傅看著門。”

我們從小屋折出去,從北面隨山勢往上走,有一長條山石鋪出的疊落廊,能爬到五滄閣。五滄閣內是一間平平無奇的四方小屋,我剛覺得無聊,風掌門就開始解鎖隱藏地圖了,“來,丫頭開開眼,今天就給你們看看這個著名的懸崖高窗。”

說罷,她擰開窗戶,檢修完畢,推開那扇齊門高的小窗,蟹青色的珍云閣出現在眼前,腳下凌空,幾層樓高的斷崖,走出去就摔下山了。行到山窮處,坐看云起時。風掌門讓鼬哥拽住她背后的衣服,她探出身去張望。隨即我們一個拽一個,都探出身子去看了看。

南向的陽光灑進來,烘得很暖,風吹過來也柔軟,撫摸我冰涼的臉。

22

風掌門雖然要求嚴格,但她體恤保安保潔,很少讓那些大爺大媽們去危險的地方。

保潔師傅們來自第三方的合作公司,大多都是外地來務工的大爺大媽,工作極為認真負責。比如冬瓜門的洗手間,人流量很大,常年配備兩名清潔工,一大爺一大媽,穿著發白的淺藍保潔服,身形晃蕩著,眼角的皺紋入木三分。每次去廁所,大爺大媽都神情嚴肅,手撐在池子上,看向洗手間外的世界,一邊的雜物間,是他們的休息室。鏡面和水池都一塵不染,一有人出來,他們便緊隨打掃,間或二人有交談,或去松樹下走一走。墻面上貼著意見本,寫著負責人和清潔工的名字。負責人的名字居然叫光緒,倒是很符合冬宮的角色。

香香閣后山的洗手間很窄,只有五六個小小的隔間,非常干凈。保潔阿姨竟在一個廁所隔間里休憩。靠墻的地方堆著一系列清掃工具和衛生紙卷,旁邊放著一把常見的栗色小圓凳,撐著四條細長的黑腿兒,她坐在上面吃飯休息和刷視頻,偶爾給家里人打打電話。旁邊格子間里的人傳來流水聲。這是我怎么也無法想象的。每次見我們,保潔阿姨都會笑笑,說天氣好冷,問我們工作如何。

這洗手間里唯一好處就是空調吹得很暖,冬天凍不著。

而香香閣的保潔要負責半個山,春和殿、珍云閣、轉輪藏、香香閣和幾間休息室,山上山下,從左到右,積雪落葉,這些活兒全都指著一個老大爺。有時夜班的看家狗饞得不行,會翻我們的垃圾桶,大爺上班后還要掃。有時垃圾桶沒蓋嚴,那狗將垃圾翻了一地,我上早班還以為遭賊了,趕緊揮起巨帚將其打掃干凈。

香香閣的保潔師傅深藏不露,他年紀很大,頭發花白,瘦小白凈,衣服罩在他身上像個殼兒,他小小而有趣的靈魂躲在里面,平日溫柔熱情地跟大家打招呼,山上山下一肩挑。我在懸空巡檢時,師傅還幫我拍照錄像,調整角度。

疫情期間剪不了頭發,他網購了電動推子,讓樂樂姐幫忙理發。他還愛跑馬拉松,經常去跑比賽,向樂樂姐打聽,“聽說有個叫亞必士的鞋跑步很好是嗎?我也要買一雙。”

23

入了冬,風掌門想清空假山上的落葉,她不愿讓大爺去爬轉輪藏,怕他有什么閃失,便號召我、凌凌和鼬哥去打掃。假山上落了整整一個秋天的落葉,伏著最后的秋老虎。風掌門率先爬到一堆山石上,用柳樹枝扎的大掃把將落葉都掃到山石下,漫天爆起落葉和塵埃。身后的古建在繽繁的落葉中影影綽綽,寒風也被這一樹的武功擊潰,旋成不同片的黃沙秋色。

等她把一高處的落葉掃掉,我們便鉆進假山。凌凌和鼬哥上到山頂,把石臺上的落葉掃下來,我再舞動這洪流般的落葉,讓它們流淌至山邊。樹葉越掃越多,也不知黃袍怪到底使得是什么法,早知道我就不該洗頭。四五個小時后,夕陽西下,我們清出了十幾包落葉,幾個人的肺都沉甸甸的,黃土埋了半截。我們灰頭土臉地從轉輪藏出來,風掌門給我們一人遞了一罐飲料。

那天,風掌門非常開心,終于將落葉掃凈,仿佛買斧破竹,清除了胸中塊壘。我也很高興,這比站殿有意思多了,整個人都盤活了。此次掃轉輪藏的人,竟然都考過英語的專四專八,也不知是不是壽桃山想報八國聯軍的仇。

風掌門的較真兒碰上北京人的隨意,自然發生過不少沖突,大家常常苦不堪言。碧霄殿出來的姐姐后來對我說,“怎么樣?跟著風姐,老得有活兒干吧?國華臺的花兒總是搬來搬去。”

初春,又是一次大掃除,風掌門安排我和樂樂姐把嵌在后山磚縫里的碎葉掃干凈,掃不干凈不許下班。那一刻我希望我聾了。

我們拿著斷了的掃把頭,用掃把尖一點點把碎葉掃進山坡。老來吃剩飯的大喜鵲看了,嘎嘎笑著飛過,它并沒有像灰姑娘的鳥兒那樣,邀請眾鵲一起幫我們扇一扇翅膀。

不久,鼬哥和凌凌再一次掃完轉輪藏后上來,看見我倆正像斑鳩一樣從地縫里找碎葉,幾乎驚呆。鼬哥看了一會兒,“我實在受不了了!你們真的太認真了!你們歇會兒,我來幫你們!”

話音未落,他揮起那掃把頭,瘋狂起舞,大片大片地將碎葉往山里掃。

雖然我們很感激,然而大部分碎葉還是落在了磚縫里。最終,我和樂樂姐還是像螞蟻搬家似的掃完了,地面如虹吸般純凈。

小船兒姐她們上崗經過,笑瞇瞇地看熱鬧,“怎么著?還不如站崗呢吧?”

“那你以為。”樂樂姐平靜地說。

24

喝水在全冬宮都是一個問題,夏天沒有冷水,冬天只有100度。山上只有那種老式熱水器,近些年才換了全自動式的接引水。早年間,師傅們用臉盆接了自來水直接往里潑,那個盆可能還會用來洗臉。為此,凌凌每天從家里帶兩瓶水,坐一個多小時地鐵,都舍不得喝。

山上吃午飯也困難,點外賣都要上下山去北鳶門拿,那邊下山陡且快,來回只需二十五分鐘,還得掐準騎士到來的點兒,要等很久。只有星星咖啡的速度超乎尋常,星星咖啡有兩個騎士大姐,名字像俠客,騎車也如萬箭齊發。剛下單沒幾分鐘,她就能風馳電掣地將咖啡送到。

好幾次我剛準備下山,大姐就已經到了,只能拜托她放在北鳶門的休息室,再硬著頭皮去敲門。總麻煩人家不是辦法,我只能再掐掐時間。于是下一次,我奔到山下,到了北鳶門的石狻猊那兒才下單。結果,那天我在北鳶門前等了半小時,大姐才南征北戰過來。

要是休息時間短,可以直接去冬瓜門外的便利店買個玉米或關東煮,來回半小時。有一次買飯,順便送資料到仁政殿。小燦剛好在仁政殿的休息室,見我來,讓我吃了再上山。

知春湖在一邊起伏,窗外的游人來來回回,我一邊啃玉米,一邊聽他給我講以前見過的案子。比如,一男子將女孩子入室殺死,放在滾筒洗衣機里,用快遞車運到了荒郊拋尸,發現尸體的時候,已經過了很久。

有時他會去死刑現場,行刑后,書記員必須要確認犯人死亡,才能結案。他的老同事還經歷過槍決現場,不過現在基本取消了槍決,都是注射死刑。以前的工作壓力大,經常要熬夜加班,小燦變得越來越內斂,聚會時他經常沉默,撬出幾個故事不容易。

吃過飯我就上山了,休息十多分鐘,繼續上崗。

大部分時間里,我們都自己帶飯。爸媽給我做好健身餐,小船姐只帶幾個餃子,樂樂姐每次都吃得很豐盛,風掌門的小飯盒里也是山珍海味。凌凌存了一些泡面,中午將就著吃,吃了幾年油膩的泡面,原來的海瓜子臉變成了珍珠臉。

而鼬哥每天必帶一份黃燜雞上山當午餐,因此被譽為?“全冬宮最愛黃燜雞的男人”?。每天他都吃著同樣的午餐,還是過得有滋有味,就像在香香閣的生活,九九歸一,“香香閣哪個男人不愛黃燜雞呢?”

嫣嫣就不同了,她和愛人都在冬宮,因早起要照顧孩子,沒時間做飯。倆人也很少點外賣,有時候去父母家帶點兒,經常要輪流下山,走路去幾公里外的食堂打飯。這一來一去就是一個多小時,基本崗下就沒了休息。這是最不劃算的午飯,也是最劃算的午飯。

我有時候站崗,經常看見她拎著打包的飯菜和饅頭從碧霄殿爬上來,將頭探出山門,“今兒飯菜不錯,可以帶回去給孩子吃。”

25

那個春節假期,我們一天都沒休息,連上很多天,鼬哥為了照顧我,特意和我換了個晚班。菲菲從二環艱難地開車過來,給我們帶了一個旺旺春節大禮包,徐姐每次都會帶來幾包金鴿瓜子,嫣嫣從山姆買了牛奶鈣片,樂樂姐和小船兒姐也帶了點心和零食,真是過年了。

我們坐在昏黃的小休息室里,不斷地嗑著瓜子,我才知道金鴿瓜子居然這么好吃。碧霄殿和香香閣的疏導喇叭不斷地喊,“請游客戴好口罩,保持安全距離,注意腳下臺階,山門處請不要停留……”

全宮停休,宮內的停車場全炸了,一個停車的地兒都沒有。大年初一,我從山上整整跑下去三趟,不停地給各個崗位的人挪車,創造了香香閣人的單日下山紀錄。

很多游客為了拍照,不斷跳上外延的懸壁,腳下便是陡峭的臺階。如果摔下去砸一片人,咕嚕咕嚕滾下去,后果不堪設想。我實在擔心,不斷跑到山門處,提醒大家注意安全。

不領情的大哥會說,“這里哪兒有牌子,哪兒說不讓站了?”

“我這不是來提醒您了嗎?”我條件反射,脫口而出。

嫣嫣心疼我,說他們都是成年人了,應該要學會對自己負責,讓我別太掛在心上。

我說,“不行啊,我還是擔心,能說一句就一句吧。”

那個春節,我為了攢點休息,連上了十六天班,每天拿著喇叭,幾乎累得半死。

我在宮里干活尚且如此,那些抗疫的一線人員呢?應該比我還辛苦一萬倍。在廟堂之中的人大概永遠無法感受到那種心酸和美麗。

不料,剛過完年,我們就迎來了延時的噩耗,據說是一些游客嫌開門太晚,耽誤晨練,又嫌關門早,耽誤遛食兒。

坐在休息室里,大家都很沮喪。嫣嫣說,“待遇也沒說漲,工資也沒說漲,這不能黑不提白不提的,就這么著了?”

我們越聊越不開心,抱怨聲此起彼伏,“這還怎么干啊,干不下去了!”

很快,嫣嫣又把雙手相疊一拍,睜大眼睛,哭笑不得,“還干不干了?還得干!咱還指著這個吃飯、養孩子呢。”

26

很快,香香閣被人盯上了,要求閣外必須有人巡視。我開始走更大的圈,繞著回廊走,一天下來能有三萬多步。那時我想,只要我跑得夠快,大爺大媽就追不上我。

山上冷,人們就像鳥兒一樣,在能曬得到太陽的地方,背著風對著墻,擠擠挨挨地坐成一排,而陰影的另一側空無一人。人真的是很有意思的生物,他們背著大包小包的食物,爬上壽桃山,進了香香閣,轉一轉就坐在回廊邊,拿保溫杯倒一杯熱茶,拆一包玉米小香腸,有滋有味兒。

有人在寒冬投湖,湖的冰心便因此破碎幾塊。天漸漸暖了,湖邊的巨冰會發出深邃的破裂聲,春雷自冰下隆隆響起,水底綻放冰晶的煙花,魚兒又游了上來。

守閣六個月后,我終于從香香閣離開了。香香閣有兩只大貓的后腿不知被什么動物給咬掉了皮肉,鮮紅的肉沾著泥點兒,顫顫地走過去,低頭嚼著米飯。野貓們從不讓人靠近,貓咪們忍著痛苦,一言不發地走在壽桃山上。

有只貓咪跟鼬哥很要好,有次死活纏著他,不讓他去接崗。他只好打開柜子讓貓咪住進去,很快,貓咪分娩,生了幾只小貓在他的柜子里。山上沒什么條件,小貓體質也很差,大概是近親結婚,一只也沒活下來。

小瞬趕上了一年一度的換滅火器,山上四十多個滅火器,都要靠香香閣那幾個人更換。他們從春和殿、轉輪藏、珍云閣和香香閣搜集完畢,搬著滅火器爬上山,再拉著小車去冬瓜門進行替換。女員工每人搬四個,男員工搬得更多。

這對凌凌來說,又是一次酷刑。

27

幾個月后,風掌門因為過于操心出了紕漏,被革職成了普通員工,此時,她還有兩年就退休了。她再也不用氣喘吁吁地爬上香香閣,為香香閣的風吹草動而擔憂,心里總怕出事,為它夜不能寐。

她有時會想起老一輩人給她講的白胡子老頭,以此來安慰自己,覺得香香閣讓她走,是為了保護她。

我逗她說,那個白胡子老頭兒是耶律楚材。她一本正經地問我為什么,確定嗎?

我笑嘻嘻地跟她說,當然啦,他就葬在這兒,還給她講了講壽桃山的前世今生。

她恍然大悟,“所以說,我喜歡你們這些有文化的人,你看我又跟你們學到知識了。”

我想起她剛剛掃完落葉,氣還沒喘勻,“丫頭,所以你知道我這個掌門是怎么當的吧,就是干上來的呀!”

她還是部隊出身的運動員,她也知道,孩子們早已不是這樣想的了。

凌凌又重新站起了大殿,他很高興自己不用再寫材料了,但也會懷念風掌門的時代。

風掌門最后悔的事,是讓凌凌干了那么多活兒,卻沒能把閣主的位子傳給他,永成遺憾。

冬宮定崗后,部門拉壯丁考全宮景點的講解,我也在其中濫竽充數。到了香香閣下的春和殿,我張口就來,“拜佛時帝后會行至此處,出于勞累進行沐浴更衣。”

查講解的老師們又好氣又好笑,“山上哪兒來的水,在大殿里能洗澡嗎?”

我睜著眼狡辯,“可是拜佛就要焚香沐浴更衣啊!”

講解員老師們拂袖而去。

考核完,我再次回到香香閣,姐姐們在崗下繡花或種花兒,鼬哥照舊睡得迷迷瞪瞪,大家都處在一種迷蒙的幸福中。凌凌見我來了非常高興,拿出一盒速食的蘭州拉面,殷切地泡給我吃,一片冰心在玉壺。

后來我把復試考完,卻因為政策原因沒能上成。寫了篇關于冬宮的小品文,文章莫名大火,雖然沖淡了些許心酸,到底意難平。我可以切膚地體會到,古代詩人們那失意的心情。我吃著爽滑的蘭州拉面,跟樂樂姐說起此事,依舊感覺萬箭穿心。

樂樂姐又流露出那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宿命感,“小梨,你現在已經很好很好了,你的生活一切都很順利,即使不讀博,你也很優秀。為什么一定要讀博士呢?”

我說,我放不下執念,三年的努力,哪吒都生出來了,我居然還沒上岸。

她說,“現在都有人來香香閣問起你。我們打算把?‘云外天香?的牌匾換了,換成?‘杜梨故居。”

我才稍微笑了笑。

她又說,“小梨,命運給你什么你就要什么,可能是還沒到時候,你先別強求,要知道你已經很厲害了。”?說罷,她塞給我一塊香山的冰箱貼,是圓靈應現殿的牌匾,沉甸甸的九龍金匾,琺瑯藍地兒,四個燙金大字:圓靈應現。

我也像風掌門那樣安慰起自己來:云外天香,圓靈應現,原來是香香閣舍不得我走。

作者簡介

杜梨,萊斯特大學英語現代文學和創意寫作碩士,青年作家、譯者。作品見《人民文學》《西湖》《花城·2021年長篇專號春夏卷》等。獲香港青年文學獎,“澎湃·鏡相”非虛構獎,“鐘山之星”文學獎,賀財霖科幻文學獎首獎,老舍文學院一等獎學金。出版短篇小說集《致我們所鐘意的黃油小餅干》,長篇《孤山騎士》,譯有帕蒂·史密斯《白日夢》,菲利浦·肖特《寵物醫生爆笑手記》第一、二部。

責任編輯?張頤雯

特約編輯?驀?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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