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霓裳華服

張珮瑜

“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你注意過中國古典小說《紅樓夢》中的服飾嗎？《紅樓夢》是一部描述中國明末清初封建社會全貌的百科全書，它不僅具有極高的文學價值，也是一場華美的服飾盛宴。

衣、食、住、行是人生之本，“衣”為之首。服飾是人們生活的必需品，是人的“第二皮膚”，是人類社會中的一種符號、文化。出身江寧織造府的曹雪芹，通過獨特的視角，塑造了典型人物的身份、心理和性格，向我們展現了封建貴族的文化面貌。

賈寶玉是賈府眾星捧月的貴公子，身份地位尊貴。寶玉的服飾分為兩類：禮服與常服。禮服多為等級較高的貴族服裝，有“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袍”“大紅金蟒狐腋箭袖”“白蟒箭袖”等。箭袖袍屬于清朝的正裝禮服款式，特征是袖口狹窄，袖頭為半圓形，形狀像馬蹄，其功能是在騎射時保護手背。在清朝之前，中國正裝禮服的袖子寬大，而清朝為保留民族騎射的傳統特色，便將箭袖作為貴族禮服的元素。

此外，寶玉的禮服中有很多圖案是蟒紋，“五爪為龍、四爪為蟒”，蟒紋類似龍紋，但比龍紋少一只爪。龍紋只有皇帝能夠穿戴，而蟒紋多為皇子、大臣等才能穿戴。由此可見，服飾能夠彰顯等級、顯示身份，而寶玉的身份地位之尊貴，是小說中其他人物望塵莫及的。

除了華麗尊貴，寶玉的服飾形象也極具個性。第三回寶玉首次登場：“頭上戴著束發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絳，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絳，系著一塊美玉。”后換為常服“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綾褲腳，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其神態“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讀完不由得感慨一句：“美哉，少年！”

根據曹雪芹為服裝命名的特點，我們可以從色彩、圖案、工藝、款式、配飾幾個方面來理解。如“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可以理解為寶玉在箭袖袍的外面穿了一件石青色的排穗褂，上面有八個團紋圖案，團紋采用提花工藝；褂的材質是倭緞（即進口的緞面布料）。

細細品讀，寶玉服飾的顏色、紋樣皆有著女性化的特征，有別于世間男兒的形象。寶玉的居處是怡紅院，名為“怡紅快綠”，別號怡紅公子、絳洞花主。他的服裝也以紅色為主：大紅、銀紅。大面積的紅色中配有綠色或青色，在最鮮明的對比色中再點綴金色，顯得華麗非凡。寶玉喜歡和女孩們嬉戲打鬧，身上也有著濃重的胭脂香味，因而他的服裝圖案花色繁復，有百蝶穿花、撒花、蝴蝶落花等紋樣。在清代畫家孫溫繪制的工筆畫《紅樓夢》中，也是通過服裝塑造寶玉的形象：高飽和度的紅青配色和醒目的配飾，在一眾人物中尤為突出。不過，畫家卻將書中描述的“箭袖”畫成了寬袖，使人物多了一分飄逸之感。

金陵十二釵中，王熙鳳是掌管榮國府內務的“女強人”，是“脂粉堆里的英雄”，她有能力、有膽魄、有雄心，她的服飾也如百烏中的鳳凰一般，尤為矚目。在第三回的重要場合上，她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裉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平常則穿著“紅桃撒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大紅洋縐銀鼠皮裙”，精致富貴，光耀奪目。

王熙鳳的服裝款式以襖為主，洋貨面料的服裝最多，如“洋緞”“洋縐”，紅色也是其服裝的常用色彩，用以表現她潑辣、熱烈的性格特點。當然，她的衣櫥中也少不了特色皮制服飾，如銀鼠褂、灰鼠披風、銀鼠皮裙、紫豹昭君套等。這從側面反映出清朝貴族的著裝習慣：清朝統治者來自中國的東北地區，嚴寒時節常穿著毛皮服裝保暖。王熙鳳的配飾也極為華麗，

“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系著豆綠宮絳、雙衡比目玫瑰鞏”。這些服飾的描寫暗示了王熙鳳是賈府中最有錢權的女性人物，也烘托出王熙鳳對物質財富的過分貪戀和張揚高調的個性。

和王熙鳳的明艷張揚不同，薛寶釵的服裝則顯得低調內斂，透露著端雅之美。寶釵是一位圓滑世故的封建淑女，她“藏拙裝愚”，從不穿大紅色的鮮艷服裝。寶釵日常穿著“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她的服飾以黃色系為主，明度、飽和度較低，沒有花哨的紋樣，表現其優雅端莊、穩重內斂的性格特點。寶釵還有一件蓮青斗紋錦的鶴氅，蓮青是一種清冷的綠色，這件服裝與她詠白海棠的詩“冰雪招來露砌魂”一樣，反映出寶釵恪守封建禮教的心理。

林黛玉的服飾代表了她的審美觀念和心靈訴求。但是，在原著中找不到太多關于黛玉服飾的描述，甚至不知道黛玉到底穿著什么樣的服飾。為了塑造這株絳珠仙草的空靈、超逸和詩意，曹雪芹運用了留白式的語言，如張愛玲所說，對林黛玉的描寫“通身沒有一點細節，只是一種姿態，一個聲音”。難得的是，在《紅樓夢》第四十九回蘆雪庵賞雪對紅梅的章節中，對黛玉的服飾有了一些具體的描述：“黛玉換上掐金挖云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面白狐皮里的鶴氅，束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絳，頭上罩了雪帽”。當時正在下雪，眾姐妹都穿了斗篷，其實也是一場“斗篷大賽”，黛玉的大紅色鶴氅代表了她追求真摯愛情的火熱內心，而內里的白狐皮則襯托出她高傲純潔的品性。黛玉從未濃妝艷抹，她并不是一位物質的女子，而是一株超凡脫俗的仙草。這也從側面反映出黛玉保持著高度的人格尊嚴，不愿被男權文化所束縛，反對“女為悅己者容”“以衣帽取人”的傳統觀念。

在《紅樓夢》第五十回中，有一場著名的服飾群像描寫，其中“忽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上遙等，身后一個丫鬟抱著一瓶紅梅”。在銀裝素裹的世界中，美人與紅梅定格成為一幅經典的畫面，美艷動人，意境絕塵。“鳧靨裘”是何物？沈從文在《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中認為，鳧靨裘是用野鴨子臉頰皮毛重疊制成的衣服，柔軟而保暖，是賈母贈予寶琴的。同樣珍貴的還有寶玉的雀金裘，也是賈母贈送給寶玉的貴重之禮，金翠光彩，華麗非凡。不幸的是，寶玉不小心把雀金裘燒了一個洞，但第二天早晨又不得不穿這件裘衣，于是他著急得到處請人織補，卻無人能補救。原來，雀金裘是由孔雀金線織的裘袍，《紅樓夢>原文中說它比萬歷皇帝的“織金孔雀羽妝花紗龍袍”還要金貴，怪不得沒有人能夠織補它！但是晴雯卻有巧奪天工的女紅技藝，她在重病中依然堅持為寶玉補裘，可見其對寶玉的真心、真情。

曹雪芹如此嘔心瀝血地向我們展現一個服飾的“大觀園”，是由于其家族與江寧織造的深厚淵源。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璽、祖父曹寅都曾擔任江寧織造員外郎，因此，曹雪芹從小就深受服飾文化的熏陶。織造府是由皇帝委派內務府親信監管絲織用品生產的織造機構。江寧（南京的舊稱）、蘇州、杭州都設有織造府，只有江寧織造是專門為皇宮織造布料的機構。江寧織造盛產云錦，《紅樓夢》中許多服裝的衣料都是云錦。云錦的織造原料豐富，有金線、銀線、蠶絲和各種烏獸羽毛等。織工用一種特殊的工藝將這些原料組合使用，使得絲織物的色澤瑰麗燦爛，宛如七彩云霞。這種工藝對技藝的要求也很高，需要用精密的云錦織機才能完成，至今也無法用機器代替生產。大花樓機共有兩層，需要提花工和織造工兩人緊密配合完成，每天只能生產五到六厘米的云錦布料，可謂是“寸錦寸金”。這種精密的織造工藝代表了中國絲織工藝的最高水平，是中華民族極為珍貴的歷史文化遺產。

細細品讀《紅樓夢》中服飾繁華的圖案、精致的工藝、新穎的配色，仿佛進入了一個以紅為底色的“衣冠王國”，使人感受到中國傳統服飾的瑰麗璀璨。將《紅樓夢》中的“一絲一線”條分縷析，我們可以發現每個人物的審美特點。這些審美特點又體現在人物的服飾之上，最終造就了服飾與人物的“蔚然大觀”。

知識拓展：

僉陵十二釵

林黛玉、薛寶釵、王熙鳳、賈元春、賈迎春、賈探春、賈惜春、賈巧姐、李紈、史湘云、秦可卿、妙玉。

——摘自《紅樓夢》曹雪芹著

《紅樓夢》

原名《石頭記》。長篇小說。書成于清乾隆年間。一百二十回。前八十回系曹雪芹作，后四十回一般認為系高鶚所續。作品規模宏大，結構完整嚴密，白話運用純熟自如，具有高度的思想性和卓越的藝術成就，達到中國古代長篇小說中寫實主義的高峰。其中雖然籠罩著宿命的傷感和悲涼，但也未曾放棄對美的理想的追求。

——摘自《辭海》

云錦織機

云錦織機，俗稱“花樓機”。機架為木結構，部分零部件用竹材制作，只有少量的鐵制品。其結構與《天工開物》所繪錄的“花機圖”基本一致。

——摘自《南京云錦》王寶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