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野
阿婆的離去就像夜半被踢翻的被子一樣,要好久才能意識到,我已到了自己蓋被子的年紀了。
人的記憶是有氣味的。曾經,奶奶的氣味和蘭花有關;后來,蘭花的氣味和遺憾有關。
奶奶有一雙巧手,能用蘭花釀酒熏茶。從我很小的時候,奶奶就喜歡我,哪怕是干活也要帶上我。我挎一只竹編小籃子,到陽臺上采花。一盆蘭花,只采那白而纖細、舒展著的花瓣,鋪在籃子底是薄薄一層。把蘭花交給奶奶后,她便分成兩半,一半鋪在竹篾子上曬干,一半用熱水燙開。我拿一支套著黑塑料袋的木枝子,搖晃著驅趕蠅蟲。曬干的蘭花用來熏茶,做成蘭花茶。每個夏天,奶奶躺在搖椅上,我躺在她懷里。一口蘭花茶,一口綠豆餅。我們在蘭花的香氣中,從午后搖搖晃晃一直到暮色四合。
奶奶是寬容的,就像清幽的蘭花香氣,以最柔軟的姿態擁抱我。小學三年級時,我剛學英語,心中頗為自得。奈何家中長輩個頂個有文化,唯有奶奶大字不識一個。于是我跑到奶奶面前,教她讀英語。我讀“Good morning!”她讀“古德貓寧”。奶奶不著急,一邊躺在搖椅上一邊嚼著半生不熟的廣式英語。我氣鼓鼓地捶她,說:“阿婆,你怎么總是學不好啊!”奶奶笑瞇瞇地說:“學得好的話,你還教我嗎?”后來想來,奶奶真的學不好英語嗎?她真的不知道我不過是在炫耀嗎?她知道的。她不過希望我一直執著于教她英語,能在她身上找到學英語的優越感,能長長久久陪在她身邊。其他的不管是英語還是鳥語,她都不在乎。因為是我,她什么都能包容。
然而不管是蘭花茶還是古德貓寧,這些事情都像王家衛電影里的濾鏡一樣逐漸泛黃遠去。那天,課上到一半,老師突然把我從教室帶出去。我和幾個堂親家的小孩被一股腦塞進車里,沒多久就到了老屋去。堂屋里姑姑們哭得撕心裂肺,堂屋前我們惶惶不安地列位跪著。小孩子意識到死亡并非一瞬間的事情,奶奶走的時候我從未流下一滴淚。一直等到十來日白事辦完,我都沒意識到我再也見不到那個會做蘭花茶、綠豆餅,會說“古德貓寧”的奶奶了。
回家第二天,我發現奶奶養的蘭花蔫了,于是噠噠跑下來想告訴她。等到跑到奶奶屋前時,我才驟然意識到什么。我曾經聽大哥讀林海音的《爸爸的花兒落了》,不曉得花落與人走有什么關系,后來我才知道,奶奶就像她的蘭花一樣謝了。
又過十幾日,天氣漸冷。我半夜踢翻被子凍醒,一邊迷迷瞪瞪地摸索著,一邊嘟囔:“阿婆,被子被子。”繼而無聲地睜開眼,靜靜看著蚊帳頂端的舊風扇,茫然地對自己說:“阿婆不在了,要自己蓋被子。”阿婆的離去就像夜半被踢翻的被子一樣,要好久才能意識到,我已到了自己蓋被子的年紀了。
然而故人已逝,不管多么懷念,蘭花的氣息就像我對奶奶的回憶一樣漸漸消散。有天晚飯時,大哥做了一桌子菜。我忽然瞧見一片熟悉的花瓣,便問道:“哥,這是什么?”大哥淡定地說:“陽臺摘的蘭花啊,炒牛肉可以提味,阿婆教的。”飯桌上忽然靜默了幾秒,倏而又熱鬧起來。
我恍惚想,阿婆的蘭花從沒有謝,她一直開在我們心底。
寫作 小紙條
奶奶的離世之于懵懂的我而言是寂靜無聲的悲,在踢被著涼的夜晚侵襲我的內心,讓我知道身畔再無蓋被之人。這種悲傷不是大喊大叫的嘶吼,直接的表達只會讓它落入俗套,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從細膩之處透出凄清的哀愁。比如用童年相處的美好記憶來對比,比如用花落的象征手法來代表奶奶的離去,給人哀而不傷、綿延細膩的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