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從桑干河升起

聶還貴

冬天，冰雪遮蓋的桑干河，是回贈歲月的一段詩意“留白”。

太陽從桑干河上升起，一幕水墨丹青的日出。

冬天，桑干河邊看日出，聽起來便是一件詩情畫意的事情。

桑干河上的太陽，仿佛是拱破冰層，躍然而出。

升起來的太陽，像一把火，點燃了蜿蜒的桑干河。沉默如兩岸土地一樣的冰面，霎時神采煥然、金光閃閃起來。

桑干河的日出，沸騰了桑干河兩岸的村莊和人家：

一聲聲雞鳴爭先斗亮，一汪汪犬吠此起彼落，一波波吱呀吱呀的開門遠近交響。與日出呼應，每一戶人家屋頂的煙囪，都冒出一柱乳白色的晨煙，裊裊婷婷，飄向高天流云，宣示一戶人家新的一天開始。

女人喂豬喂雞穿梭忙碌的身影，男人套馬駕牛的剪影，孩子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去上學的背影，疊加成生活一抹溫暖底色，涌動著像桑干河那樣奔騰向前的生活力量。

身邊一戶人家，大門半開。順手推開來，走了進去。迎面是一座照壁，磚雕的“龍鳳呈祥”圖，活靈活現。

繞過照壁，五間青磚灰瓦的房屋，氣象儼然。門楣一側掛著一串紅辣椒，借了晨光的明媚，將內心的熱烈，金紅透亮地綻放出來。

院落一角，一穗一穗剝了皮碼著的玉米，心中蓄滿陽光的哺育之恩。黃閃彩耀，流溢一粒粒飽滿晶亮的豐饒年景信息。

這一座層層疊疊小山樣的玉米垛，就是一片厚實富足的陽光。玉米垛守著一處院落，一戶桑干河人家，在塞上寒冷的冬夜，散發著暖暖的溫熱和光亮，金色著主人來年的夢和歌唱。

牲畜圈里的那頭黃牛，正是壯年，心事在田野，因閑得發慌，見女主人走過，便一邊使勁甩動尾巴，一邊哞哞哞地叫著表達情緒。

女主人朝牠笑一笑，說：不要性急，春天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田地一解凍，你要忙不過來的！是的，冬天是為春天到來作鋪墊的，好讓春天的萬紫千紅，有一個潔凈與曠美的花壇。冬天在這里的留白，春天會繁華織錦、烈火噴油地布滿。乘著冬天開始吧，春天正捧著花兒向你走來！

走出這戶人家，見得東鄰大門吱然而開，新花吐蕊，走出一個年輕的女人。

女人著一件橘黃羽絨衣，系一條毛織紅圍脖。前幾天落過一場雪，眼下陽光增彩，冰雪烘托，女人步搖一片動人春色。

女人走出得巧，才邁了幾步，偏偏與快嘴大嫂迎頭相遇，就“遇”出了一角街景風俗畫：

哎呀，大妹子，這日頭可是打桑干河西面出來了！瞧瞧人家，穿扮的像一個上花轎的新媳婦！嘖嘖，這羽絨服一定是名牌的，電視里倒是看到過……

咯咯咯咯……回應是一串率性爽辣的笑聲。

這笑聲，像晨光穿徹冰面，像玉珠落入銀器，一聽就是桑干河人家的女人。

北村二姨家的大小子，今天有姑娘要來相親，要我早點過去，幫襯幫襯，說合說合。說罷，年輕女人又甩出一串歡笑……

快嘴大嫂的好奇心顯然沒有得到滿足，忍不住用羨慕的眼神，在大妹子的羽絨衣上來回勾了幾圈。

方要走開，驀地想到了什么，快嘴大嫂又可著嗓門喊道：后晌早些回來，別誤了城里藝術家要來村子里唱戲！

快嘴大嫂，另一款的桑干河女人。

哪家院落飄出敞亮奔放的唱腔：晉劇、北路梆、河北梆子、羅羅腔，耍孩兒……不論哪一個曲種，我相信都是桑干河的回聲。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的生命，養一方人的文化。一方文化養一方生命的人，養一方人類歷史與未來。

桑干河奔騰向前，穿經山西大同至河北張家口與洋河交匯，人多謂之“永定河”，乃流經北京地區最大河流。誰在唱響《盧溝謠》：“永定河，出西山，碧水環繞北京灣。盧溝渡，擺渡船，渡走春秋渡秦漢……”其洪積沖積扇，繪制北京城建城天然地理版圖。

人類以行走的植物形式存在著。河流、土地、太陽，是我們家園古老的徽標，是我們生命永遠的根脈與依附。

我們把多少歡樂與痛苦，憧憬與悔恨，種埋進土地，灑沉入河流，晾曬在太陽之下。

人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河流不會兩次照下同一個人的影子。

桑干河每天都是新的。太陽從桑干河上，每天都是一輪新的升起。

河床的寬窄，取決于河水的流量。只有博大深邃的河流，才能開辟出河床的宏闊與悠遠。而河流歷史的悠久，更有回味無窮的綿長。

歷史是過去的現實，現實是正在進行的歷史。現實活在歷史旋律中，歷史活在現實的歌唱里。

告訴我，頭頂的白云：太陽是從哪一個早晨開始升起在桑干河上？

那么我要說：桑干河的太陽，是從桑干河的歷史源頭升起。

日月經天，江河行地。所有人類文明皆發端于河流文明。

多元民族輝耀成中華民族浩闊星漢。中華民族的文明巨流，交匯著黃河文明、長江文明以及桑干河文明的宏大奏鳴。

桑干河細石器文明之光，在人類發祥史上燦然流照。古雅陶瓷的花紋，縈繞著早期桑干河人的心韻與想像。泥河灣數萬年的古人類遺址，刻寫著北京人從哪里來的答案。

桑干河曾經掀起萬丈驚濤駭浪，為黃帝“涿鹿大戰”擊鼓奏樂，添壯聲威。

狂野壯美的桑干河，不僅灌溉著兩岸土地的肥沃豐饒，也澆灌了北魏政權的茁壯茂盛，孕育了元明清京都的錦繡繁華。

王家灣桑干大峽谷，西臨泥河灣古人類遺址，東接涿鹿黃帝城。高峰聳峙，水湍浪高。峽谷峭壁北魏所鑿像光洞、九蓮洞與清泉寺，凌厲險峻。唐代宰相魏征于此修煉的傳說，像峽谷美麗的云霧彌漫于民間。

花木蘭桑干河邊梳妝。太武帝桑干河畔飲馬。李自成揮鞭斷水，順了桑干河浩蕩闖入北京城，一舉將明王朝王冠打落在地……

云岡石窟雕鑿的圖案里，流動著桑干河的波紋；故宮臺階凝結的汗水，泛動有桑干河浪花的澎湃。

滾滾不息的桑干河，波揚多少商賈船帆，浪翻多少雕花舟楫；流淌了多少日月的光華和暗影，映照了多少歷史的榮耀與詠嘆……

天上星河，地下江河，天地間書寫一部浩浩自然史與煌煌人類史。

自然史是人類史的巨大布景。自然史不僅先于人類史流淌，而且穿過現實向未來奔騰不息。

人類史片段地不可避免地融進某些自然元素，并匯入自然史的洪濤之中。

人類是自然發展一定階段的必然產物，或許就像恐龍和魚，只是自然史的一束插花，一抹流云。

每一個單體生命，都是江河奔騰的一脊波浪，掀起而又沉沒，呼嘯而又緘默。

人的血脈連通天地水脈。人的天性折射河流的水性。人的生命基因，藏著河流的基因密碼。

再沒有比河流更像人的生命了，正如再沒有比海洋更像社會生活。

生命就是一條河流。河流史就是人類生命史。

生命將時間沉淀為歷史，讓黑暗化作美麗的日出。奔騰是她不倦的歌唱，大海是她鮮花盛開的土地。

音樂是人類靈魂安頓的絕佳容所。而流水的旋律，是世界上最美最天籟的音樂。無論春泉潺潺，抑或秋河滔滔。

河流與太陽一樣，是上帝恩賜人類最寶貴的禮物。

人類須臾不可與水和河流分離，正如一刻也不可被陽光遺忘。

水，最稀缺最寶貴的人類資源。

土地產出、水量供給，與人類消費的黃金比值，應為人類最基本以及最大最深刻的資源配置。

缺水的繩套日益勒緊在人類的脖子。

當河流成為傳說，人類距離挽歌響起會有多遠！

世界環境日有一年的主題：水——20億人生命之所系。

萬物尊道，道法自然。敬畏大自然，保護水資源，先從保護好我們家門口的河流開始！

桑干河，母親河，生命之河。守護你，就是守護我們的家園與幸福，夢想與未來。

明天，太陽照樣從桑干河升起。

明天的桑干河更美好！

明天的太陽更鮮紅！

選自《山西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