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塔爾諾內：發現玫瑰和刺

文雷晶晶

斯塔爾諾內

現年80 歲的多梅尼科·斯塔爾諾內是意大利家喻戶曉的文化人，也是國際領域的多產作家。為了這個不曾預知的角色，他著實奮斗了許多年。

用“文藝”邂逅自我

20 世紀40 年代的意大利那不勒斯是個奇怪的老城，底蘊豐厚而秩序不足，有人用“粗鄙”一類的詞語定義它。斯塔爾諾內出生在此，但兒時的記憶單薄：跟諸多土生土長的少年一樣，他們往往對故鄉愛恨交織又意欲逃離。也許在竭力證明屬于自己的“特質”，或者在某種意義上想要掙脫故鄉的“桎梏”，年輕時的斯塔爾諾內做過高中教師，后來寫小說、編劇本，成為數家報刊專欄的主筆。21 世紀初，他憑借一部有關青蔥歲月的半自傳體小說《格米托街》，贏得意大利文學的至高獎項“斯特雷加獎”。

向前追溯，斯塔爾諾內在二三十歲的年齡“全身心投入生活”，至20 世紀80 年代中期開始寫作。事實上，斯塔爾諾內并不遮掩故鄉投射來的底色，他自詡普通人，在每一天密切搜集身邊的人間瑣事。以此為基礎，真正編寫故事的過程“絕對獨立”：要么以多重視角分析那些沖突及和解的表象；要么滲進本質，去剖析一派祥和表象之下的“崩潰”。長篇小說《米蘭女孩》里，一個男孩總是盯著窗外跳舞的女孩。女孩不說“那不勒斯方言”，男孩也為之說起于他遙不可望的意大利語。等長大后偶遇舊友，男孩才知道女孩并非來自米蘭，而且早已夭折多年。好像一個夢幻滅的同時，另一種意念冉冉升起。在斯塔爾諾內筆下，與其說這類構思賴于某種情愫使然，不如說是理想與現實的另類調和。

斯塔爾諾內顯然能夠接受這種調和。他不認為自己過去的生活很精彩，亦不認為今天面對的時代很糟糕。一個人總要選擇與世界相處的合適方式，不是嗎？

用故事對抗回憶

斯塔爾諾內的記憶里盛裝了什么？年幼時父母總在爭吵，因為錢、忌妒，以及一切難辨真偽的小事。他們沒有分開，可婚姻的傷疤無力遮掩。父母關系影響了斯塔爾諾內“講故事”的方式。

小說《鞋帶》只有七萬字，卻著眼于熱點的婚姻與親子話題。小說人物線清晰：一個家庭的丈夫、妻子和一雙兒女；敘事結構直白，由丈夫、妻子和女兒每人講述專屬時間段的同一故事。30 多歲的阿爾多出軌19 歲的莉迪婭，五年后重回家庭，與妻子婉妲小心翼翼地維系往后余生。成年后的子女類似父母的翻版，一個到處留情，一個恐懼家庭，女兒同哥哥爭吵后悄然帶走母親的貓。蒼老的夫妻度假歸來，以為貓居然憑空消失了。《鞋帶》出版后迅速暢銷全球，不僅獲評《紐約時報》《星期日泰晤士報》等年度好書，還被拍成電影《婚姻連系》亮相第77 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開幕式。許多人以為《鞋帶》是“婚姻勸退手冊”，斯塔爾諾內對此并不認同。他說，小說在講述一個“虛假和解”的故事而已，任何虛假的后果需要一眾人等共同承受；說到底，婚姻就像鞋帶，各種系法束縛了每一雙腳，也確定著他們的責任。

小說《玩笑》里年輕的夫妻薩維里奧和貝塔同樣貌合神離。斯塔爾諾內為之增添“一老一少”的互動：已過退休年齡的插畫師丹尼爾在米蘭獨居，住在那不勒斯的女兒和她的丈夫去外地參會。丹尼爾“被脅迫”照看外孫馬里奧。那不勒斯老宅里，馬里奧的各種搞怪；丹尼爾的情緒里，一系列令人窒息的往事不期而來。丹尼爾試圖抓住用心經營的理想生活，可惜編輯在電話里的否定“擊垮”了一切……直到爺孫倆一起作畫，丹尼爾百感交集地撕毀了自己的作品。古稀老人找到難得的“平衡點”——后浪們奔往未來，那不勒斯烙刻的激情續延；斯塔爾諾內當然知道，當“虛空”散盡，美妙的故鄉必然不離不棄。

在《玩笑》里，斯塔爾諾內致敬了亨利·詹姆斯的《歡樂角》，據說這是他嘗試翻譯過的名家作品之一。《歡樂角》的主人公在老屋里尋找“沒去歐洲”的自我，《玩笑》里的丹尼爾要用插畫重溫《歡樂角》的情節，都是曾經逃離的人重回故里。在與丹尼爾的共情中，他用簡單的情節制造迷人的綿密感。斯塔爾諾內像極了遇見馬里奧的老小孩，為了讓讀者感覺正在翻閱丹尼爾的“手賬”，他在小說結尾處設置帶有插圖的附錄；發現自己畫功不強，他找來藝術家達里奧·馬格里奧尼科幫忙……那群沒有五官的人物圖像在靜默，在思考，在呼號……在如此這般地尋求“對抗痛苦的靈丹妙藥”。

玫瑰有刺有歡愉

不得不說，斯塔爾諾內其實是善于“察微”的行動者，就像他在《玩笑》里偶遇一個“從外頭打不開”的懸空陽臺、一張小孩子亂描而入的涂鴉，種種看似不起眼的物件竟能像磁鐵那樣迸發出強烈的吸附力。小說里的人物靠近磁鐵變得“有血有肉”，各類事件以磁鐵為營地串聯得豐富且真誠。那么寫作便是樂趣盎然、情不自禁的過程，斯塔爾諾內享受其間。

除卻寫作，斯塔爾諾內也從事翻譯和劇本創作。翻譯不是創作，是迫不及待地“必須重寫”。面對某些情感充沛的佳作，斯塔爾諾內發覺簡直很難使用自己的語調達到與原作同等的效果，但他總要一試。女作家兼友人裘帕·拉希莉翻譯了很多斯塔爾諾內的作品，他們合作多年，相互了解，彼此信任，富有默契，這是翻譯與作者最優良的“互助”狀態。

早在2016 年，意大利媒體便指稱斯塔爾諾內和他的妻子阿妮塔·拉婭就是才華橫溢的“匿名作家”埃萊娜·費蘭特。費蘭特以“那不勒斯四部曲”風靡世界，斯塔爾諾內用《鞋帶》《坦白》和《玩笑》構建出“家庭三部曲”。婚姻矛盾和家庭關系似乎是他們共同關注的主題，而且同樣精巧的構思、精煉的語言皆在力透紙背，并使得那些“困境”的本質若隱若現。然而，這個說法被費蘭特否認。

迄今為止，斯塔爾諾內已經出版幾十部作品，每一部都堪稱經典。不寫作的時候，他倒愿意出去走走，有時陽光和煦，有時斜風落雨，他在任何地點以快走、慢走的步調自得歡愉。

斯塔爾諾內目前住在羅馬，羅馬的街道美輪美奐。回憶里的那不勒斯不怎么漂亮。但，就像丹尼爾豁然悟道，“我需要空氣。我想，我打開了窗戶，我打開了長廊的門。最后我離開了客廳，去打開各個房間的門。”就這么朝著不設邊界的目標走路，無需設防去問候每一天的“我”。條條大道通“羅馬”，哪怕從頭開始，斯塔爾諾內從沒畏懼過生長在玫瑰身旁的刺。

電影《婚姻連系》劇照

斯塔爾諾內展示小說《鞋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