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欣
(作者單位:山西師范大學)
《刺猬的優雅》是法國女作家妙莉葉·芭貝里的小說,此書探討了女性對于整個生命與藝術的看法。小說共有五個章節,其中每個章節由門房勒妮的自述和少女帕洛瑪的日志交叉組成。勒妮的自述章節是作為推動情節的主要章節,而帕洛瑪的日志則是其對這個社會的反思。2009年,該文學作品被法國女導演莫娜·阿查切改編為同名電影,340頁的文字濃縮成了100分鐘的電影,導演采用女性視角將書中的想象空間變為可視畫面,以隱喻的手法構建起了飽滿的人物形象及深層次的主題表達,在影片上映后大獲好評。
從電影誕生至今,從默片時代走向數字時代,隱喻一直是導演們所常采用的方式。影片里的大多數元素都含有隱喻功能,尤其是在藝術片中,隨處可見的富有深意的符號不僅能夠烘托電影的氛圍,更凸顯了一種深層次的表達,幫助觀眾理解電影所表達的內在含義[1]。隱喻不僅是影像表達的常用技巧,還是影像的本體構成因素[2]。隱喻的本質是一種認知現象,不同隱喻背后所蘊含的社會現實、生命意義都有所不同。
首先是像刺猬一樣的人物形象。“刺猬”作為書名與電影名的一部分,無疑是一個重要的存在。刺猬是一種外表長著尖刺的小動物,在遇到危險時會將自己的尖刺豎起來作為一個堅實的堡壘來保護自己,但同時其內心又是很細膩的,善于偽裝自己,堅韌且優雅。第一只“刺猬”是高檔住宅區公寓門房勒妮,她善于豎起防衛的尖刺來抵御外界的偏見與冷漠,故意在別人面前偽裝,但其實她內心豐富,才華橫溢,對待事物都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影片中勒妮外表所偽裝的是大家印象里固有的門房形象:有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看起來肥胖邋遢,憨憨的模樣顯得愚蠢無知。但場景轉至勒妮的書房時,書架上擺著列夫·托爾斯泰的文學作品,上方還有中世紀哲學到近代康德的哲學,以及現代胡塞爾現象學,下方還放著不同的電影影碟,呈現給觀眾的是一個學識淵博、勤奮刻苦,對待學習如饑似渴的求知者形象。這種視覺所造成的反差感使勒妮的形象更加飽滿。由于出身卑微,勒妮無法融入巴黎上流社會,為了自我保護,只能將自己所有的知識資本都藏了起來,掩飾了自己的真實形象,成為一個愚蠢的“笨蛋門房”,但她對生活和美的追求卻從未停止。
第二只“刺猬”是11歲半的女孩帕洛瑪,她出生于一個有權有勢的家庭,在巴黎屬于上流階層,但帕洛瑪卻決心在12歲生日這天了結自己的生命。影片開頭用攝像機第一視角展現了帕洛瑪想要自殺的情節,建構了一個有思想、對社會有獨特看法的女孩形象。作為富家子女的她厭倦這種戴著溫文爾雅的面具,但內心卻是冰冷丑陋的社會精英人群,她就像刺猬一樣,在家人看來性格尖銳、無法溝通,但只有在勒妮這樣的同類人面前,帕洛瑪才能展現真實的自我,成為一個“人性的批判家”。她可以批判母親的心理醫生,可以批判公寓里的富人,甚至可以批判來家里吃飯的客人,才11歲的她用自己的眼睛審視著陸地上成人的身體運動和精神軌跡,洞悉成人世界虛偽與丑陋的本質。
在影片中出現最多的動物就是在魚缸里的一條金魚,每天自由自在地游擺,每周因換水有一次在水槽遨游的機會。這種日復一日的沉悶生活狀態映射了當時的法國社會。“魚缸”就是這個偌大的社會,虛假而又冰冷,“金魚”就是社會里隨波逐流的人,被魚缸困住的魚將一生都活在這狹小的環境里,而被沉悶社會困住的人們將一生都過著人云亦云的生活,只有在每周一次的換水行動中才能獲得喘息的機會。帕洛瑪在影片中有這樣幾句臺詞:“盡管我是如此幸運和富有,但長久以來,我知道自己人生的終點,便是金魚缸。在這個世界里,大人們像窗戶上的蒼蠅,用一生在魚缸里撞來撞去,但可以確定的是,我是永遠不會到魚缸里去的。”在她看來,成人的生命和金魚的生命在本質上是一樣的,她想要的是追逐繁星,不愿跟隨大眾過苦悶的生活,更不想像缸中金魚那樣度過一生,因為那是一種被限定一生的宿命。帕洛瑪的姐姐是知識分子,讀過各種各樣的書籍,哲學也很精通,但就是這樣一個智慧女性卻是魚缸中“紅金魚理論”的典型代表,她想比自己的父親優秀,卻不想像母親那樣整日焦慮抑郁,她把自己框在了這個“金魚缸”里,名利和榮譽成為她一生追求的目標。影片中姐姐和媽媽在廚房里準備今日的晚餐,帕洛瑪拿著攝像機正在拍攝,她拿了一個玻璃杯放在眼前,打造了一個魚缸視角,玻璃杯里映照著姐姐的身影,就像是一條金魚,在魚缸里不停地打轉。姐姐就是這當今社會中的一條墨守成規的金魚,而這個家就是這狹小的魚缸。
在這棟高檔住宅區的公寓里共有六戶富人家,大多數家庭都養貓,而不同家庭的貓正折射著不同家庭的影子。帕洛瑪的父親是政府的高級官員,母親是一位文學博士,兩只貓咪分別叫“憲法”和“議會”,是權力的象征。“憲法”和“議會”整日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身材肥大,肚子里裝滿了高級貓糧,映射了法國社會中的富人及社會精英沉悶的形象。門房勒妮所養之貓名叫“列夫”,因為勒妮喜歡俄國作家列夫·托爾斯泰的作品,從貓的名字就能看出她是個喜愛文學的人。有了“列夫”,勒妮不僅能排遣生活上的孤獨,也找到一種精神寄托。“列夫”既是她情感上的寄托,也是她用來隱藏身份的小伎倆。對她來說,“列夫”已經從以前的“看家護院的貓”變為如今的“家庭成員”。新搬來的住戶小津格郎先生的兩只貓分別叫“吉蒂”和“列文”,是托爾斯泰所寫的《安娜·卡列尼娜》這本書的主角的名字,由此可以看出小津格郎先生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文學喜愛者。兩只貓十分溫順有禮貌,
折射出小津格郎先生是一位非常有紳士風度的男性。
實物符號的隱喻可以把人的想象具象化,給觀眾帶來更深的感知,從而達到更深的藝術效果。《刺猬的優雅》中的實物符號大多以實體物品為主,通過這些實物來充實兩位女性的人物形象,將動物符號里未涉及的層次在實物符號里展現給觀眾。
影片中帕洛瑪想要了結生命,正在拍一部電影來作為最后的“遺囑”。這是一部對社會進行審判的“遺囑”。影片開頭就是攝像機鏡頭里的帕洛瑪,作為客體的她正在自述。這是攝像機的第一次出現,是從觀眾的視角出發,觀眾作為凝視的第一主體,觀看著這個11歲的女孩如何規劃自己的人生;緊接著作為客體的帕洛瑪轉換成了主體,采用第一視角來拍攝周圍的事物,在這里,攝像機的凝視變成了一個兒童視角。由于攝像機是父親送給帕洛瑪的,本身就自帶一種父權威嚴,這時的攝像機成為一種象征性的隱喻,這是一種對男權話語的無聲反抗,帕洛瑪通過攝像機來彌補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的“失語”。影片中姐姐的男友及其家人來家里做客,在飯桌上,帕洛瑪依然在拍攝,父親皺著眉頭看著拍攝的帕洛瑪。客人在自以為是地聊著圍棋,稱圍棋是日本發明的,帕洛瑪進行了反駁,就是這樣一句簡單的反駁,讓她被父親關了禁閉。父親認為帕洛瑪這樣使得客人非常尷尬,這種做法有失禮貌,并隨即關掉了她的攝像機。這一情節顯示出的是攝像機的反凝視,帕洛瑪手持的攝像機本身是第一凝視角度,因為在餐桌上吃飯時的拍攝及發出的反駁話語被父親所反凝視了。父親作為大人是擁有絕對權力的存在,帕洛瑪作為兒童處于天然的弱勢地位,隨時都被大人毫無顧忌地觀看,檢視著自己的形象和行為,被關禁閉就是父親反凝視的結果[3]。另外,攝像機通常拍攝的內容都是平常人所發現不了的,如吃飯時脫鞋的父親,自言自語對著花草說話的母親,憤怒地說著臟話的姐姐,躲在屋子里看著哲學書的勒妮,自以為是的鄰居,等等。攝像機里的這些行為都是他們在外人面前會隱藏起來的“小癖好”。正是這種攝像機的凝視,給觀眾展現出了不同階層的人的形象,并帶來了極大的反差感。
勒妮的第一次轉變緣于朋友為其借來的一條裙子。影片中為赴約,朋友為勒妮借了一條象征上層階級的裙子。勒妮剛做完頭發時不愿意抬頭看自己,她自知不屬于這個階層,當她鼓足勇氣抬頭看到鏡子里的自己時發出了驚訝的感嘆,沒想到在外人眼里如此丑陋的自己竟會有一天如此優雅,從理發店出來遇到的流浪漢也對她稱贊說:“米歇爾太太,你這個發型很優雅。”回家后試穿裙子的勒妮不知道如何綁胸前的蝴蝶結,領口讓她覺得不自在,出門后更是畏懼被別人看到。當來到小津格郎先生家里后,由于性格與愛好相投,他們發現彼此雖然表面有著巨大的差異,但內在卻是同類人,由此慢慢地放松了“刺猬”式的戒備,適應了這種打扮,適應了這種零虛假的氛圍,甚至直接大方地表達這是借來的裙子。這是勒妮穿裙子的第一次身份轉變。
影片中第二次轉變是勒妮在帕洛瑪的鼓勵下,接受了小津格郎先生的邀請,與他一同出門約會,這次勒妮穿上的是來自上層階級小津格郎先生送的裙子和披肩,這是真正屬于她的裙子。當他們一同走出公寓大門時,遇到了歸來的羅森太太,羅森太太對勒妮說了一聲:“太太好,你們要出去是嗎?”勒妮吃驚地看著小津先生說道:“她剛剛沒有認出我。”這句話勒妮在電影里重復了三次,傳達給觀眾的是在外人眼里勒妮裹上了上層社會的外皮后,從內而外散發出的那種優雅,使人不由自主地忘卻了她原本的模樣。那么是勒妮精致的著裝,還是自身由內而外所散發出的自信和優雅使她的身份轉變了呢?筆者認為這次的身份轉變,代表的是勒妮自身的轉變,由于勒妮才華橫溢,使得她能夠真真正正地被稱之為精英階層的知識分子。兩次的轉變都是在暗示即使勒妮外表是社會底層人的形象,但內在上她是真正的知識分子,并且要比虛假的富人高尚得多。
小說與電影里都著重表現了對于生命的態度和看法,影片里是通過對死亡的呈現來表達。一次是阿爾登先生,一次是勒妮,他們一個代表著上層階級,一個只是卑微的社會底層門房,他們擁有相同的宿命卻有著不同的待遇。影片中阿爾登先生去世后轟動了整個公寓,所有人都來探望禱告,連帕洛瑪的母親聽說后都哭了起來。但阿爾登先生卻是“魚缸”里的“金魚”,像金魚那樣度過一生,無法活出自我,連死亡后的歸宿地也無法選擇,只會終結于塑料尸袋中。
而勒妮的死亡是在影片的結尾,她為了救流浪漢而出了車禍,奉獻出了自己卑微的生命,出車禍時穿的是小津格郎先生送的裙子,周圍的富人過來只是簡單地看了一眼,只有作為“同類人”小津格郎先生為她披上了與世隔絕的外套,“同類人”帕洛瑪為她流下了眼淚。在這里,一個社會底層人的死是微不足道的,在她死的那一刻,影片視角轉為勒妮的第一主觀視角,她開始重新審視著自己慢慢走過的一生,在那一刻,重要的不是死亡,而是死亡的那一瞬間正在做什么。
帕洛瑪從一開始就決心要了結自己的生命,她認為活著就是要隨時捕捉那轉瞬即逝的片刻時光,要一步步地攀登心里的珠穆朗瑪峰,使自己的每一步都成為永恒[4],而一心求死的她對于死亡是毫不畏懼的,死亡對她來說是世間最平常的事。小說里的帕洛瑪想要和自己的家一起葬身火海,將這個代表虛偽和冷酷的世界一起燒毀,而電影里的帕洛瑪是想通過收集能夠致死劑量的抗抑郁藥物來自殺。在小孩看來,這是一種可以沒有疼痛且安靜地離開這個喧囂世界最好的方式。電影里有一幕是帕洛瑪將一顆抗抑郁藥扔進了魚缸,金魚死亡后被她沖進了下水道,然而金魚卻在下水道復活了并且游進了勒妮的馬桶,被勒妮救了起來。這是在預示著,即使在冰冷的魚缸里,但只要掙脫這個束縛、跳出這種限定,就能獲得重生。
《刺猬的優雅》通過不同的實物符號隱喻,表達了不同的含義,但不管是哪一種,都是為了體現對生命和藝術的體悟。“帕洛瑪想要的是一種存于世間的美,那是在生活的行為中所呈現出來,并且能夠提高我們精神境界的事物。”[5]她相信命運,所以才想去死,但如果還有可能成為還未成為的自己,她也想無視命運的安排,逃脫命運的韁繩,跳出冰冷的金魚缸,活出那真正的自己。帕洛瑪對待生命的態度是:重要的不是死,也不是哪個年齡死,而是在死的那一刻,我們正在做什么。勒妮對待生命的感悟是:生命或許有很多的絕望,但也有很多美好的時刻,只不過在這些美的時刻,時間都是不同于以前的。對于藝術的感悟,帕洛瑪認為活著就要隨時捕捉那轉瞬即逝的片刻時光,她喜愛繪畫,會用攝像機拍出自己的故事;勒妮珍惜生活,酷愛藝術,認為藝術就是生命,不過是遵循著另一種韻律,她將自己生命中寶貴的時間都用于讀書、聽音樂和看電影。本文通過對符號隱喻的闡釋,旨在突出在當代法國社會現實下,《刺猬的優雅》對人類現實及其深遠未來的反思。這部作品體現了作者及導演對人生意義和藝術真諦的追尋。既然生命是短暫的,藝術又是永恒的,那么就在生活與藝術中去捕捉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