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司佳
(作者單位:暨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
習近平總書記在十九大報告中指出:“經過長期努力,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了新時代,這是我國發展新的歷史方位。”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全面開啟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作為民族發展歷史脈動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電影也站在新時代的歷史新起點上[1]。在中國電影史中,“父親”角色是無法回避的重要內容,“父親”不僅代表真實的生理意義上的父親,也具有能指的象征意義,即“以父之名”[2]。中國家庭倫理關系中,父子關系的復雜性與多樣性深受歷史與時代背景的影響,因此研究新時代中國父子題材電影具有現實意義。
電影敘事學的主要任務是從理論上論證電影的敘述方式,每個故事因其敘述策略不同而展現出不同的敘事結構[3]。在故事層面,理論家聚焦于事件和人物的結構;在話語層面,敘述者與故事的關系、時間安排、觀察故事的角度等成為主要關注對象[4]。敘述體現為敘述者與接受者作斗爭的過程,敘述者將事件按照一定的方式和設定展現給接受者,并利用各種可能性控制與影響接受者[5]。因而,概括來講,敘事模式偏指敘事結構,并兼含或至少影響敘事話語[6]22。本研究梳理2016—2021年中國父子題材電影,分別為《八月》(2016年)、《乘風破浪》(2017年)、《向陽的日子》(2018年)、《銀河補習班》(2019年)、《了不起的老爸》(2021年),對這些電影進行敘事模式分析。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中國父子關系受到儒家思想與封建王朝禮節的影響,父親形象多表現為“權父”“慈父”。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父親大多被樹立為政治信仰堅定與道德品行高尚的長者形象[7]。尤其是20世紀90年代的電影中,父親完成了從烏托邦的想象空間向世俗現實空間的轉換,在世俗狀態下脆弱得有些崩潰的父親取代了神話般的英雄父親。第五代導演通過對父親的精神謀殺實現了對自己脆弱生命的體察[8]150,“弒父”電影誕生。第六代導演的敘事則更進一步,表現為現實生活中父親的缺席或者處于弱勢,這種“失父”狀態使得找尋自我人格外化的“精神之父”成為一種需要[8]216。21世紀以來,隨著中國經濟在世界范圍內的崛起,對父權的崇拜再次成為中國影像表達的重要特征[9],“崇父”情結在新生代電影中多有體現[10]。
近年來,中國父子題材電影敘事具體表現為“崇父”與“審父”的平衡與交融。“審父”可以看作是父權社會下的傳統與反叛的平衡,即站在人本主義的立場上審視“理想之父”的群體形象[6]18。《向陽的日子》中,兒子向陽一直住在鄉下,和奶奶相依為命,直到奶奶去世,向陽不得不回到父親再婚后的新家。盡管父親張恒遠對向陽十分照顧,陪他吃冰棍,為他布置房間,教他騎自行車,準備神秘禮物給他,房子塌后將他護在身下,但是向陽依舊是孤獨、無助和困惑的。影片以孩子的視角展現了向陽與新環境的格格不入。向陽雖然從父親身上感受到些許溫暖,也在父親教他畫畫、陪他捉魚玩耍的過程中產生依賴的情感,但他依舊是警惕的,依舊以審視的態度面對父親。影片中向陽對父親一直是直呼其名的,直到最后才在他人面前承認張恒遠的父親身份。
《銀河補習班》展現了一種理想的父子關系,影片“崇父”情結濃厚,但“審父”元素依舊存在,并在父子相處的點滴中得以呈現。父親馬浩文是東沛大橋的建筑工程師,因為替整個設計院“背鍋”而鋃鐺入獄,錯失了兒子的成長過程,也使馬飛被同齡人欺負。面對兒子的質疑,馬浩文對兒子說“橋會塌,但爸爸不會塌”,并用實際行動重新贏得馬飛的信任,如幫兒子逃學,陪兒子看展覽,為了生計去賣血,被人欺負時保護兒子,在生活中教會兒子人生道理等,最終馬飛在父親的鼓勵式教育下成長為一名優秀的宇航員。但看似理想的父子關系背后存在現實裂縫,馬飛為了自己的事業,阻止父親繼續為自己洗清冤屈,比起父親的尊嚴,他更在意自己的名譽與前途。可以看出,馬飛崇拜父親的才華,認可父親的教育、付出與地位,但就像父親送他的地球儀已然被他人損壞一樣,父親的形象已經跌落神壇進入世俗社會,難以復原,在“審父”過程中,馬飛認為自己的人格尊嚴比父親的更加重要。
“崇父”與“審父”的同時存在使得“父權”的重建過程變得隱晦,在“父子相融”的溫情脈脈中,脆弱的“父權”得以彰顯[10]。近年的父子題材電影中,一方面,影片多為現實主義題材,以平民視角觀照常人苦樂生活[11];另一方面,影片多注重代際溝通,強調逐漸淡化父子矛盾,父親往往作出某種妥協,并在與兒子相處的點滴中與他共同成長。《八月》的故事發生在呼和浩特,北方的工業小城里瀕臨下崗的人過得壓抑而忐忑,小雷的父親便是其中一員。盡管生活不堪,他仍在八月實現了兒子想要上三中的愿望,讓兒子平穩度過燥熱又美好的暑假。在相對平凡又舒適的成長環境中,兒子開啟下一段旅程,父親也選擇低下高貴的頭顱去做場記。《向陽的日子》中,張恒遠則褪去傳統意義上父親的威嚴,他更像是兒子向陽的朋友,父子倆一起吃很多根冰棍造成腹瀉;教兒子騎車卻不小心使他摔倒;陪兒子一起下水抓魚、上房藏禮物……這些事情詮釋了父輩對子輩的歉意與愧疚,卑微又脆弱的父親愛子心切,寧愿付出生命的代價也要消除父子間的隔閡。
人作為社會關系網格上的節點扮演著不同的社會角色,個體通過網格中的“角色叢”占有一定地位與身份,由于每個人對角色認知不同,因而自我認知與網格身份認知常常產生矛盾。身份錯位作為一種敘事策略在根本上體現為身份認同,包括自我認同與對他人的認同。身份錯位最早出現在文學作品中,并在影視作品中得到延伸與發展[12]1。魔幻與科幻元素培育了觀眾的觀影認知習慣,也使身份錯位敘事策略更易被顯性表達。美國電影《雷霆沙贊!》打造了一位在年齡、能力、性格上與觀眾審美期待有明顯身份錯位的超級英雄,而這一角色自身也要克服少年與成人、無意識與有能力等身份錯位帶來的矛盾[13]。身份錯位還表現為體驗對立角色的身份定位與生活,在此基礎上,身份錯位延伸出性別、代際、職業的身體互換敘事策略,如德國電影《再生父子》講述父子之間身體互換的故事,雙方在此過程中理解彼此[12]16。
近年來,中國父子題材電影包含較多身份錯位的設定,并以多樣的方式運用在代際關系的敘事中。《乘風破浪》中的阿浪在經歷車禍后穿越回20年前父母生活的地方,以兄弟的身份重新和父親相遇。20世紀90年代末的虛幻情境中,他親身經歷了父母的年輕歲月,親眼見證了父母的浪漫愛情。發生身份錯位后,他感受到了年輕父親頗具理想主義的青春夢想、和兄弟間的“江湖情誼”以及和妻子之間樸實又熱烈的感情,更重要的是,他和父親的矛盾也得到緩解。得知父親入獄的原因后,他明白了父親為何在他年幼時缺席家庭生活,間接導致母親產后抑郁去世,并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了父親的所作所為,以之前從未有的視角看到了父親桀驁不馴背后的斗志昂揚,魯莽行為背后的赤子之心,沖動之后對妻子的愧疚思念之情,以及從小到大對兒子簡單粗暴背后的殷切期盼。此外,身份錯位也暗含了父子之間的相似性,曾經的父親也和阿浪一樣希望擺脫束縛,自由自在地實現夢想,而阿浪作為賽車手的野性、固執、追求刺激,也有著父親年輕時的影子,對阿浪來說,他理解了父親,就是理解了現實生活中熱血的自己。
《了不起的老爸》中的父親通過“表演”實現身份錯位。兒子肖爾東患遺傳病,隨時可能失明,父親肖大明為兒子規劃好一切,希望他可以學習鋼琴,這樣即便失明也可以照顧好自己,而兒子只想堅持跑馬拉松,完成自己的夢想。父親與兒子的沖突逐步加深,并在兒子真正失明時達到頂峰,兒子陷入極度低沉的狀態并拒絕讓父親照顧自己。于是,父親只能假扮成無法說話但是會跑馬拉松的“趙看護”來照顧兒子起居,這時,父親完成外部層面的身份轉換,從一位管理兒子生活方方面面、限制兒子實現夢想的父親,變為可以陪兒子一起“做壞事”、幫助并參與兒子實現夢想的同行者,在父子共同努力準備馬拉松比賽的過程中完成和解。身份錯位在其他中國父子關系電影中也有出現,比如《八月》中父親轉換身份的合法性則是建立在20世紀90年代國企改革的背景下,作為電影剪輯師的小雷爸爸突然失業,失去知識分子優越感的他在周圍社會秩序驟然變化后產生身份錯位。總體來看,21世紀中國父子題材電影通過“表演”“穿越”等方式,或者是在社會、心理變化過程中產生身份錯位,借此敘事策略貫穿故事主線,最終實現父子和解。
隨著社會的發展,現代女性主義思潮興起,中國傳統儒家文化下的“父本位”文化受到挑戰。在當前敘事話語中,父權邏輯正被柔化改寫[14],與勇敢的、負責的、內疚的父親相對應的,是母親的缺席或“黑化”,《乘風破浪》《銀河補習班》《向陽的日子》從不同意義上實踐了向父權秩序回歸和靠攏的文化立場。
《乘風破浪》中,江湖義氣與兄弟情深這種傳統男性情誼表達宣示父權文化立場身份,而這一故事中的母親矢志不渝地愛著父親,最終因為家庭的重擔陷入產后抑郁,乃至喪失生命。與離世母親相對應的是后期內疚自責的父親,父親以弱勢的形象回到大眾視野中心。出獄之后,父親獨自撫養兒子長大,他不再意氣風發,不再抱有幻想。正如主題曲所寫的那樣,“我是一個沒有本領的人,我這個家全都靠你”,父親最終認清現實,心懷愧疚,甚至人生的后幾十年都在為年輕時期的魯莽付出代價,在思念妻子中度過余生。
《銀河補習班》則塑造了一位在丈夫困難時提出離婚,在兒子成績不好時總是責罵、貶低兒子的強勢的母親形象。這部影片從“教育”的話題切入,電影中的父親在出獄后承擔起所有的育兒任務,即使生活艱難也要為兒子創造優越的學習環境。在他的教育理念下,兒子擺脫了“差生”標簽,成為優秀的宇航員。反觀母親則不然,她雖然深愛兒子,也能給兒子優越的物質生活,但她的打壓式教育讓兒子越來越沒有自信,也間接破壞了與兒子間的親密關系。這一對比下,睿智有擔當的父親重新回到敘事中心。
《向陽的日子》中向陽生母早早去世,繼母尖酸刻薄,這是向陽痛苦的來源之一,也是父子關系的絆腳石。“父”的存在固然必要,但如若觀眾從電影中得到“孩子陷入困境源于沒有爸爸,強有力的父親是避免悲劇的根源”這一結論,那么電影就會淪為男權話語的編碼[15]。《向陽的日子》的結尾,兒子向陽失去父親后就失去所有的庇護,他和其他人的世界格格不入,只能蜷縮身體躲到一旁。
從女性主義視角來看,《了不起的老爸》呈現出另一種家庭結構,母親雖然在兒子肖爾東小時候便因病去世,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講,她是“在場”的。小時候,肖大明一家幸福美滿,妻子是一位優秀的馬拉松運動員,兒子肖爾東和母親一樣擁有運動天賦,從小一家人一起練習奔跑。后來妻子因病去世,兒子常常思念母親,并勵志完成母親沒有實現的夢想,最后比賽時還讓父親肖大明為自己戴上母親2003年參賽的號碼牌。在這一故事中,雖然“父親”代替“母親”承擔照顧家庭的角色,但是“母親”并沒有完全“退場”,父子是在準備馬拉松比賽的過程中和解的,父親、兒子、母親最終達成夢想的統一。
新時代中國父子題材電影敘事模式呈現出新的特征,在人物關系方面父子關系不局限于“崇父”的框架,兒子從情感和行為中審視父親的行為,父子之間相互陪伴、相互成長;在敘事策略方面,父子之間以“表演”“穿越”等方式開展身體錯位,強調身份錯位前后父子關系的改變,父子間達成和解;在敘事話語方面,近年來父子題材電影在女性主義思潮興起后轉變敘事邏輯,在“退”“守”之間達成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