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 爍
1
樓道里又悶又熱,斑駁剝落的墻體在陰暗的光線中看得分明,轉角處還有蜘蛛網,長滿鐵銹的扶手有些被腐蝕得不像樣。郁若琪按著記憶一步步往上走,這棟告別了多年的樓,似乎在歲月中更蒼老了幾分。
來到貼了福字的門口,按了門鈴,許久沒有人來開門。郁若琪接著按,一直到里邊有了動靜,門打開時是一個穿著背心的青年人,頭發亂糟糟的,帶著一股還沒睡醒的味道,語氣滿是煩躁:“誰呀?”
郁若琪舉了舉手中的煙酒,正面打了個招呼:“我來看看爸。”
那青年瞪大了眼睛像看見了鬼,愣了兩秒,直接就想關門,卻被郁若琪眼疾手快給卡住了,側了個身子就閃進了門。
郁若琪打量了與記憶中差別不大的室內,帶著點諷刺的笑:“這么怕我來?爸呢?”
“關你屁事!你一走快20年,家里跟你有關系嗎?”那青年滿臉通紅,高聲叫嚷:“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懂不懂啊你!”
郁若琪根本不理他,直接往屋里走,那青年上來就攔,郁若琪把煙酒往他頭上一砸,趁著這個空當直奔里面緊閉的小門,一擰開,眼前的一幕把她震撼住了:離地面沒多高的小榻上歪著一個系了根繩子的被團,仔細看是一個被包裹住的老人,頭靠在后面的床板上,緊閉著眼睛,臉色蒼白。
郁若琪輕手輕腳地上前去,解開繩子,慢慢拉下被子,入目的是一雙被電線牢牢捆住的手,后面的腳也是如此,勒得那樣緊,整雙手腕都出現了凌亂的紫黑的勒痕,顯然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郁若琪有一瞬間的恍惚,她已經太久沒有見過這個男人,以至于眼前的老人與她記憶中的樣子完全對不上號。當年那個腰背挺直、身強力壯的身影如今已是白發蒼蒼、形容枯槁,這樣大的落差,就好像時光經年,如流水般匆匆而逝了。
還記得當年在掛滿了祈福用的紅色綢緞的大榕樹下,她也是這樣驟然見到了時隔多年的父親。那時候父親開著冒煙的客車,從車窗里探出頭來,問了她一句:“小姑娘,你知道村里的超市在哪兒嗎?我給我女兒買點吃的,不然路上該餓著了。”
當時奶奶剛剛過世,父親來帶自己回城居住,剛好在榕樹下相遇,相親不相逢,相逢不相識,當真讓人傷心。現在,外面的青年也跟著沖進房間,大罵出聲,老人終于睜開蒙眬的睡眼,愣愣地看了她一會兒,發出幾個模糊的音節,顯然不是認識的樣子。
世事輪回,不過如此。郁若琪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感情,但是有一股鉆心的疼痛是無法忽視的。她彎下身子摩挲著父親手腕上紫黑的勒痕,回頭對青年含恨說了一句話:“我要去告你,你這樣對爸,我要去告你!”
青年夸張地冷笑一聲:“告我?你憑什么告我?你知道這家伙老年癡呆了嗎?不認人了!不干事兒了!不會大小便了!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團糟,三天兩頭玩失蹤,我工作都快沒了!你告我?你養他嗎?你有本事養他啊!”
郁若琪站起身子直視他:“我養他,但我一定會告你!”
2
雇人把父親送到酒店安頓好,郁若琪總算暫時松了口氣。父親吃了點藥昏昏沉沉地睡著,郁若琪見窗開著,想著屋里開空調便去關,將窗一拉,又想起一樁往事來。
那是她剛住進城里的家,繼母說家里的房間不夠,讓她去廚房的過道里打個床鋪。那時大冬天,北風呼呼地刮,廚房里的一扇窗卻怎么都關不嚴實,冷風一直吹進來,郁若琪跟父親說了,父親隨口就答應去修,可是幾天不見動靜,郁若琪很快就感冒了。
在飯桌上聽見郁若琪不斷打噴嚏,父親終于關心了一句:“太冷要不要加床被子?”郁若琪諷刺地拉了拉嘴角:“您把廚房的窗子修修我可能就好了。”父親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連聲說自己忘了,吃完飯后終于去修。看著弟弟吃飽穿暖的樣子,郁若琪真心覺得有時候不經意的遺忘比刻意更傷人。
郁若琪往床上看去,不知道現在這個陷入昏睡的人有沒有想過,曾經他覺得可以為他養老送終的兒子,有一天會這樣對他,這樣回報他的養育之恩。可是她又曾從他這里得過什么呢?如今卻要負擔他的一切嗎?
如果不是丈夫不知從何處聽說了繼母去世后父親的遭遇,并一直催促她有了今天之旅,她怎么都不會想到自己會做一件這樣的事情,從弟弟手里救出自己曾經怨恨的父親。
當初剛來城里的時候,她無疑是一個鄉巴佬,不懂得什么是左手年華右手倒影,更不懂什么是天青色等煙雨。她就守著她的一本小本子,寫著她心里所有的故事,把自己的悲歡化作一個個人物,看他們的喜怒哀樂。
可是有一個課間她從教室外面回來時,班里最調皮的男生拿著她的本子在講臺上抑揚頓挫地宣讀:“終于,她明白了他的心意,靠近了他,牽起他的手,說……”
下面是哄堂大笑,她紅著臉搶過男生手中的本子往外跑,卻一轉身撞在班主任的身上。班主任說她寫情情愛愛的小說,不務正業,帶壞同學,還叫了家長。那天父親站在她面前,氣得橫眉豎目,當著她的面將她的本子撕成兩半,罵她:“寫這些不要臉的東西,跟你媽一樣賤……”
“賤”這個字只出口了一個音節,可是郁若琪立刻就聽明白了,父親走后,她蹲下來拾起本子,眼淚像石榴籽一樣一顆顆爆開來。雖然她無意為母親辯解,因為是母親拋棄了父親和她選擇了別人,郁若琪對她的情感,并不比對父親的深。可為什么要把她和那個女人相提并論?
十七歲的郁若琪突然老了,失去了她熱愛的故事,失去了她發泄的窗口,黃昏將至的老,夕陽突臨的老。走到哪里,別人都不叫她的名字,或許因為她默默無聞,誰也不記得她的名字,所有人都叫她:那個寫小說的。她攥緊了手從人群中走過,灑了一地的,是她的隱私和夢想。
床上這個沉睡著的老人在當年能夠保護她的時候傷她最深,如今他被全世界遺棄了,她卻要把他肩負起來,郁若琪心里總是有些不甘的。
3
不到兩天,郁若琪就明白了弟弟的崩潰。
眼前這個老人的病情已經癡呆到了一定的地步,連吃喝拉撒都不能自主,每天就呆呆地笑,隨意活動,像個小孩一樣。郁若琪出去買點餛飩的功夫,他又直接在褲子上撒了尿,屋子里一股尿騷味,散都散不掉。
郁若琪帶著些火氣,給他清洗的時候動作就大了些,可能把他扯疼了,老人的表情有些委屈巴巴的,看起來害怕又想哭。郁若琪頓時冷靜下來,蹲下來無奈地嘆了口氣,邊幫他擦洗邊自言自語道:“你什么時候這么對過我呢……”
她還是個八歲的孩子時,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腿部皮膚發紫,潰爛紅腫,甚至流膿,慘不忍睹,看了幾個醫生都不見好。奶奶天天按偏方熬了草藥,給她敷在腿上,她的腿,就有一股腐爛混合著草藥的味道。
那年過年,父親第一次和繼母回家來,帶了小弟弟,買了一些零食禮物,還跟奶奶說,要把她接回去住。
郁若琪和奶奶都高興壞了,忙前忙后地收拾著,可繼母總說聞到有一股味道,在屋子里待不下去。奶奶就把情況跟父親說了,讓郁若琪把褲子挽上去,給父親和繼母看,這一看,兩人一晚上沒說話,整個大年夜,夜色如水,寂靜冰涼。
第二天郁若琪起床的時候看見奶奶在床頭邊哭,又不見了父親和繼母的蹤影,一問才知道,父親和繼母嫌棄自己害病,怕要給自己醫治,抱著小弟弟一早就走了,奶奶怎么也留不住。
郁若琪從小就懂事,但這次非要鬧著去火車站找他們,央了鄰居的大哥哥用摩托車帶了她去。
火車站里人聲鼎沸,人們戴著陌生的面具,提著行囊,穿梭在陌生的世界里。郁若琪的小手握在鄰居哥哥的大手里,惶恐地瞪著眼睛,在形形色色的人海中尋找著父親的身影。
許久,她看見前方父親抱著小弟弟,笑得合不攏嘴,繼母手里拿著風車,逗著小弟弟樂,很幸福的樣子。
她張了張嘴,突然就失去了聲音,大哥哥低下頭問她:“找到了嗎?”她搖搖頭:“沒有,我們回去吧。”
這些事情好像印刻在腦海里那樣鮮明,這么多年過去還揮之不去,想控制也控制不了。有眼淚滴在水盆里,越滴越密。這些無人傾訴的委屈,經過時間的發酵,忽然猛烈襲來,有如排山倒海,將人的理智瞬間壓垮。郁若琪把毛巾往盆里一甩,低吼出聲:“憑什么!”
臉盆在地上哐哐轉了兩圈,她對上父親茫然驚恐的眼,空調的涼風在兩人之間穿行,郁若琪只覺得這是一場折磨他人又折磨自己的旅行。
4
郁若琪向丈夫訴了無數的苦,也發了許多牢騷,可是丈夫堅定地認為她應該帶父親回去贍養。這讓郁若琪很是煩惱,于是她去拜訪高人,在茶水蒸騰的煙霧繚繞間,她說出了自己的困惑和迷惘。
高人懸腕沖茶,碧茶白瓷,讓人心生寧靜。高人看著她的眼睛淡笑道:“你既有此問,就說明你心此間向善,如何做早已有了定論,卻被一些凡俗念想牽擾,糾葛于愛恨嗔癡,不過是庸人自擾。”
“可是心有不平不甘,如何開解?”郁若琪很是苦悶。
高人抿了一口茶,送她一句話:“如果執著于往事,人是不可能向前的。既然他已經忘卻,就是天賜良緣,要你們重新開始。”
郁若琪在回去的路上想起自己考上大學的情景。成績出來的時候,她喜憂參半。喜的是成績還不錯,畢竟上了本科,也算對得起自己;憂的是成績正好比二本線少了兩分,學費是要貴的。她擔心的是,她的父親,肯不肯給她出學費?
果然。“不錯嘛,真讓你考上了。”父親看著錄取通知書,眼角眉梢也有些舒展,透著點喜色:“我都沒上過大學,沒想到我閨女還考上了。”可這點喜色在翻到繳費項目那一頁時卻凝固在了臉上:“一年12000?”他的臉都有些扭曲:“這么貴?”
“哼,考的什么破學校,原來是花錢買來的。”繼母不屑地在旁邊說。
“若琪,要不還是報專科吧,學點技術好掙錢,女孩子學歷太高也沒什么用。”父親猶豫再三說。
“我不!”郁若琪倔強地昂著頭,“我明明有這個實力,憑什么不讓我讀?”
“哎喲喲,都不用錢的是吧?你媽有錢,讓你媽出呀!”繼母陰陽怪氣。
“我媽已經和爸離婚了,每個月都有付撫養費,這些錢都在你們那里,憑什么要我去跟她要錢?”
“若琪,注意你的態度!”父親皺著眉,“要不你去讀師范吧,錢也少些。”
“家里如果沒有錢,我就算了。可你們有錢讓弟弟讀最好的幼兒園,有錢給他贊助最好的小學,還有錢給他選擇民辦初中,這一筆筆花費不是錢嗎?為什么單到我這里就沒錢了?我也是爸爸的孩子,憑什么我就在家里沒有一張床的位置?你什么事都沒有管過我,憑什么來插手安排我的人生,對我指手畫腳?你以為我們父女一場,除了錢,你還有什么別的能給我的嗎?!”
父女二人就這樣直直地對視著,郁若琪的眼里漸漸涌上淚水,轉身回了廚房。
可最終她還是如愿以償了,父親掏了學費,她到了北方的學校,脫下了老舊的校服,用自己打工的錢買上幾件廉價卻新式的衣裳,披下頭發,整個人改頭換面,是另一番新景象。
她選擇了文學,又兼修了外語,把根深深地扎入知識的土壤,拼命地汲取養分,期待開出最美的花朵。
大學的第三年,她交了男朋友,初嘗愛情的滋味,只覺銷魂蝕骨,美妙不可言說,彌補了她生命中感情的大段空白。有了愛情的滋養,她的創作更加充滿美感,靈感就像不能阻止的旋律精靈在她指尖流淌而出。
六年后她出了自己的第一本書,又與男友結婚,就在加拿大,那個國土廣闊,地廣人稀的楓葉之國定居下來。
一別快20年,她已經快40歲了,再次踏上國土,就為了父親的贍養問題。如果父親當時執意不肯出學費,她或許也沒有今天這番景象。郁若琪自欺欺人一般編出了一個十分勉強的理由,最后決心想辦法把父親接回去。
5
郁若琪的工作時間彈性,讓她有更多時間可以照顧父親。
父親在家里待不住,她就陪他出去散步;她經常給父親梳頭發,聽說這樣可以刺激腦部神經;陪他聊天,引導他說一些以前的事情;大小便失禁,更是她每天都要面對的問題。
她心里確實有芥蒂,會想著自己年幼之時,父親幾乎從未照顧過自己,也會想起自己缺失愛意的童年,不曾得到過這些溫情。可是每當那些恨意如猙獰的藤蔓一樣爬滿她的心,父親總會在她耳邊叫著:“ma,ma……”
自從父親被她“救”出來以后就極度依賴她,不能一刻看不見她,連她上廁所都要跟在門口外面等著,還一直喊她:“ma,ma……”
郁若琪也在想,這個模糊的音節“ma”是不是“媽”?但又覺得好笑,這父親老來,竟是要這樣依賴自己了。
這樣如童稚般全身心的依賴讓她沒有面目去憎恨,畢竟一個忘卻前塵老人,本應該是無辜的。那些恨意如潮水般退去,可她驚訝地發現,漸漸涌上心頭的,竟是絲絲奇妙的暖意!
她教父親畫畫,盡管父親畫了一堆涂鴉,她也夸他畫得好;她給他講睡前故事,盡管他根本聽不懂,但他還是在她的聲音中安然入睡;她每天去買菜,父親都翹首以盼地等她回家,開門的時候,總能看到那雙期盼的眼。郁若琪第一次感覺到,有一人等你歸家,也是一種難言的福祉。
在丈夫的不斷教導下,父親還學會了偶爾給郁若琪夾菜,雖然夾到一半就掉了,可是還是一件莫大的進步。
郁若琪覺得自己的人生漸漸變得圓滿,那名為親情的荒原,漸漸有了生機綠意。
她40歲了,一直沒有孩子。
從小受過的傷,讓她覺得惶恐,讓她對親情敬而遠之。她一直在想,如果有了孩子,如果她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如果有一天她的孩子也像她恨父親一樣恨著她,那她該有多絕望啊。
因為太過珍重,所以不敢擁有,她一直,一直都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
丈夫是很愛她的,雖不是丁克,但也愿意不要孩子,或者說,愿意等到她想要的那天,再說。
這一等就是十年。
某天晚上睡覺的時候,郁若琪突然翻身抱住正要睡著的丈夫,趴在他耳邊說:“我們要個孩子吧!”
丈夫一下子就嚇清醒了,瞪大眼睛問:“什么?”
“我想要個孩子。”
“怎么就想通了?”
郁若琪笑了:“我就在想啊,我和我爸都能和解,如果我全心對待我的孩子,上天也不會那么狠心讓他恨我的吧?”
其實郁若琪沒有說的是,照顧父親的這些日子,喚起了她內心母愛的情感。她忽然也想握著一雙胖胖軟軟的小手,教他畫下世界上最童真最美妙的圖畫;也想靠在床邊給他講睡前故事,看他朦朧的大眼睛漸漸合上;帶他玩沙丘,看他張揚的笑容,在陽光下燦爛地綻放……
更重要的是,如果有人叫她“媽媽”,她一定會感動得落淚的吧。
她如今終于明白了丈夫的用意,明白了恨是不能用恨來疊蓋過去的,而是應該用愛去抵消。照顧父親的一個過程,也是救贖自己的一個過程,父親的出現,讓她渴望已久的親情的空缺得到彌補,讓她有了力量去開始愛一個新的生命。
不久,郁若琪懷孕了。
來年,家里就有兩個孩子了,一個小孩子,一個老孩子,家里必定是兵荒馬亂,人仰馬翻的。但這樣的日子,充滿了煙火氣,就像她十七歲寫在小說本子那樣的,能溫暖她的,從來都不是鋼筋水泥的房子,而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