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可
(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 國際戰略研究所,北京 100005)
近年來,“大替代理論”在西方社會迅速流行,并催生了一系列嚴重暴力和槍擊事件。在該理論的鼓動下,這些事件明確針對穆斯林、黑人、猶太人、拉丁裔、左翼等群體,如挪威7·22爆炸槍擊案,美國查爾斯頓黑人教堂槍擊案、白人至上主義“團結右翼”集會、匹茲堡猶太教堂槍擊案、埃爾帕索槍擊案、布法羅槍擊案,新西蘭基督城清真寺槍擊案等等,已造成數百人死傷,影響極其嚴重,大大加劇了西方社會分裂動蕩。該理論最初活躍于互聯網邊緣,經過約十年的發展,已滲入西方社會主流,愈加頻繁地出現在報刊頭條、網絡熱搜、學術文章和政客的演說詞中,引發西方民眾的廣泛關注和討論。作為一種愈發盛行的社會思潮,這一理論根植于西方種族主義思想土壤,反映了部分白人群體的思想狀態,也顯示了西方社會分裂動蕩的整體態勢??梢哉f,讀懂“大替代理論”對研究白人文化和思想史具有理論意義,同時對于分析和判斷西方社會現狀和未來走向也具有現實意義。
作為一種極右翼思潮,“大替代理論”的核心主張是,非白人移民、少數族裔和宗教少數群體正“陰謀取代”西方白人,蓄意打破白人主導的權力和文化結構,而美西方各階層都有人在努力推動實現這一“陰謀”和“政治議程”。該理論的主要觀點可以概括為陰謀主義的政治觀,白人至上主義的種族觀,本土/排他主義的文化觀以及西方文明優越論的文明觀??梢哉f,這一理論的意識形態內核一脈相承,貫穿了西方社會的整個20世紀。
“大替代理論”的來源可追溯至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歐洲。法國軍官、作家埃米爾·德里安特先后出版了《黑色的入侵》(L'Invasion noire,1894年)和《黃色的入侵》(L'Invasion jaune,1905年),在這兩本小說中,作者結合其軍旅生涯和殖民地經歷,虛構了兩個類似的故事,分別是奧斯曼帝國帶領撒哈拉以南非洲黑人和穆斯林入侵歐洲,以及日本帶領中國和印度入侵歐洲。[1]同一時期,反猶太主義也在逐漸盛行。《猶太法國》(La France juive)一書發行于1886年,1938年再版,作者愛德華·德魯蒙(édouard Drumont)在書中提到了“基督教反對猶太教、民眾反對資本主義以及現代種族主義”三個層面的反猶太主義。[2]1933年至1945年,納粹德國為“捍衛”雅利安人和北歐人種的“純潔性”,對猶太人實施了慘絕人寰的種族大屠殺,這被公認為反猶太主義的高潮。1968年,英國保守黨國會議員約翰·伊諾克·鮑威爾(John Enoch Powell)發表“血河演說”(Rivers of Blood speech),渲染種族矛盾,抨擊英聯邦國家向英國大規模移民的現象和政策,稱反歧視性的種族關系立法是“對現實最惡劣的誤解”,在英國政界和民間引起強烈反響。1973年,法國作家讓·拉斯佩爾(Jean Raspail)出版著作《圣徒的營地》(Le Camp des Saints),書中描繪了第三世界國家向法國和西方世界大規模移民對西方文明的毀滅性打擊。[3]1995年,美國新納粹主義者大衛·萊恩(David Lane)發表《白人種族滅絕宣言》(White Genocide Manifesto),斷言西方國家政府企圖將白人變成“滅絕物種”。[4]2005年,埃及裔英國作家吉賽爾·利特曼(Gisèle Littman)發表著作《歐拉伯:歐洲-阿拉伯軸心》(Eurabia: The Euro-Arab Axis),她使用“歐拉伯”這一概念,用以描述歐洲日益“阿拉伯化”“伊斯蘭化”的狀態。[5]
“歐拉伯”的概念給了法國作家雷諾·加繆(Renaud Camus)以重大啟發。2010年和2011年,加繆先后發表了《無傷害的啟蒙》(L'Abécédaire de l'in-nocence)和《大替代》(Le Grand Remplacement)兩本書,提出了他的“反穆斯林”“反移民”理論,“大替代理論”由此得名。在書中,加繆采取本土主義立場,將非歐洲人稱為“殖民者”。他認為,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法國的穆斯林移民表現出對該國社會的蔑視,一直意圖破壞法國文化認同,并最終取代白人基督徒人口,以報復法國早先對其原籍國的殖民統治。加繆崇尚“經典的”法國、法國人和法國文化,并認為集體身份構成了個人身份的基礎,而在“大替代”的浪潮下,“經典法國人”的身份受到稀釋變得虛無,而移民們卻能夠帶著他們的種族和文化身份繼續在法國文明當中發揮影響,這是“不公平的”。他還聲稱,法國政府內部有精英人物暗中教唆移民征服該國。針對這一點,加繆不無諷刺地類比稱,人民可以解散政府,然后換一個自己滿意的;政府也可以換上一群令自己滿意的人民,而這正是“大替代”浪潮中政府的所作所為。加繆還強調,“大替代”現象同世界工業化、去精神化和去文化化運動相伴生。[6]
加繆的“大替代理論”反對多元文化主義,對許多右翼活動家和學者都很有吸引力,不僅被法國政治保守主義主流的領導人所采用,還受到歐洲其他國家的右翼政黨和極端主義團體的擁護。他們甚至認為在歐盟乃至聯合國層面,都有“全球主義”或“自由派”精英,通過政策手段擴大非白人群體的人口占比和影響力,并最終“陰謀替代”白人的權力優勢及其建立起的文明。歐洲之外,這套理論還與美國種族主義不謀而合,并迅速得到認可和廣泛傳播。
如果只從名稱上來看,“大替代理論”并沒有公然冒犯某個群體,也不涉及種族主義元素,反而還具有“學術主張”的光環加持,這使得一般民眾對其有著相對較高的容忍度。該理論因而更加容易進入主流話語當中,在公共領域得到公開的討論和廣泛的傳播。法國人類學家和人口社會學家弗朗索瓦·赫蘭(Fran?ois Héran)教授認為,“大替代”的概念涉及兩個明確的維度,一方面是“定量的”,即移民人口流動量和移民、原住民之間的生育率差異;另一方面是“定性的”,即法國社會內部的文化變化。[7]正如歷史學家班塞爾、布蘭查德和社會學家布貝克所總結的那樣,加繆的理論“指出了一個文化過程:‘西方價值觀’的衰落有利于伊斯蘭教——和一個生物學過程:后殖民地移民的沖擊所帶來的對白人人口的‘大替代’”。[1]而根據美國歷史學家和政治學家馬修·費爾德曼(Matthew Feldman)教授觀點,“大替代理論”有兩個版本:一是“克制版”(great replacement lite),即美歐人口結構發生了巨大變化,新移民傾向于在美國投票給民主黨人或在英國投票給工黨;二是“完全版”(“full-fat” version),即掌權者陰謀蓄意破壞“白人多數”。[8]
根據Yahoo News和YouGov2022年5月19日至22日開展的的一項民意調查,61%的特朗普選民、54%共和黨人和53%的福克斯新聞觀眾相信,“在美國有一群人正試圖用移民和有共同政治觀點的有色人種來取代土生土長的美國人”。[9]而2022年5月的一項美聯社公眾民意調查也顯示,美國大約有三分之一的成年人認為,“有人正努力用移民替代原生美國人,以贏得選舉”;約30%的人認為,移民的增加正在導致原生美國人失去經濟、政治和文化權力,而且這一問題上,民主黨人和共和黨人之間的差距不大,分別為27%和36%。[10]反對者在媒體和學術領域給“大替代理論”貼上了“陰謀論”的標簽。但作為一種“陰謀論”,“大替代理論”仍能大行其道且呈現愈演愈烈之勢,足見其在西方擁有較為廣泛而堅實的社會基礎。具體而言,該理論得以盛行的原因主要包括:
這種對喪失主體地位的恐慌心理是全方位的,涉及社會、經濟、政治、文化等方方面面。它源自白人同其他群體之間的、各種愈加尖銳的社會矛盾,并為“大替代理論”的盛行奠定了基礎??梢哉f,“大替代”的相關概念之所以能夠廣泛傳播,根本在于它有效地喚起了美西方白人群體對某些具體生活情境的思考,并引發他們對喪失自己熟悉的生活方式的一種擔憂,進而產生對主體地位喪失、文明行將崩潰的恐懼。
根據溫斯洛普大學教授小阿道弗斯·貝爾克(Adolphus Belk Jr.)的觀點,當有色人種被視為政治和經濟領域的威脅時,白人民族主義運動就會出現。[11]1848年-1855年的加利福尼亞州淘金熱催生了第一波華人移民美國的高潮,隨之而來的是美國社會對于華人勞工搶占工作機會和財富的不滿,并演變為排擠、種族歧視甚至妖魔化。從1882年《排華法案》(Chinese Exclusion Act)以來,對非白人移民取代白人人口的“種族主義恐嚇”,一直是影響美國移民政策的重要因素。美國2020年人口普查結果顯示,在過去十年,美國人口呈現更加多元化趨勢,其中白人人口比10年前減少2.6%,占比也由10年前的63.7%降至57.8%,處于歷史最低點,降幅也為歷史最大。[12]在法國,由于移民源源不斷地涌入、移民生育率普遍較高以及本土法國人生育率偏低,1998年至2018年,父母都是法國人的孩子出生人數下降了13.7%,至少有一位外國父母的孩子出生人數上升了63.6%,父母都是外國人的孩子出生人數增加了43%。[7]這成為“大替代理論”擁護者口中的“重要佐證”。
面對數量越來越龐大的移民群體,“大替代理論”的支持者指責他們憑借勞動力廉價優勢搶占了白人的工作機會,并使勞動力市場“通貨膨脹”。他們還強調,在選票政治下,白人選民占比的減少意味著白人權力和主體地位的系統性喪失。可以說,在西方社會的政治經濟框架當中,“大替代理論”剛好迎合了白人的不滿和擔憂,成為他們宣泄本土主義情緒和表達反移民立場的一面“旗幟”。
右翼媒體人和出版、傳媒公司為了經濟或政治利益,努力迎合受眾甚至塑造受眾,利用大眾傳媒極力宣揚相關理念,并給公眾提供了討論“大替代理論”的平臺和空間,這對該理論的廣泛傳播起到了關鍵性作用。
媒體人當中,美國福克斯新聞主持人塔克·卡爾森(Tucker Carlson)尤為活躍?!都~約時報》的一項報告顯示,作為一位每晚有近350萬觀眾的主持人,自2016年以來,卡爾森向觀眾宣傳“大替代理論”觀點四百多次,如指責美國總統拜登的“大規模移民”政策旨在“改變美種族結構”等。[10]卡爾森的言論無疑在??怂剐侣劦挠^眾群體當中引起了巨大共鳴。同時,卡爾森宣揚“大替代理論”的做法也對其同事產生了示范效應,其他主持人如肖恩·漢尼提(Sean Patrick Hannity)和勞拉·英格拉漢姆(Laura Anne Ingraham)也開始發表類似言論,稱民主黨正尋求引進移民來取代“美國人”以獲取政治利益。通常而言,媒體欄目都擁有相對穩定的受眾群體,媒體人在節目當中反復灌輸“大替代理論”相關觀點,既是篩選、塑造觀眾的過程,同時也是篩選、塑造該理論擁護者的過程,不僅能讓自己的觀眾變得越來越忠實,也讓“大替代理論”愈加深入人心。
更為重要的是,Reddit、4chan、8chan等互聯網社交平臺吸引了眾多“大替代理論”信奉者,并對相關信息起到了匯聚和放大作用。這些平臺忽視自身道德責任,放任對有關話題的極端化討論,使相關理念進一步泛濫、“激進化”并迅速傳播?;匠菢寭舭赴l生前,案犯就曾在8chan平臺發布了題為“大替代”的網絡宣言。布法羅槍擊案發生前兩天,案犯也曾在Google Docs上發布長達180頁的宣言書宣揚相關思想。在宣言中,案犯稱4chan平臺上的言論和觀點使自己“激進化”。而他們的極端行為和言論反過來又在相關網絡平臺引發熱議和支持。戰略對話研究所(Institute for Strategic Dialogue)提供的數據顯示,2012年4月Twitter上關于“大替代”和“再移民”(remigration)的帖子僅有3431條,而到2019年基督城槍擊案前這一數字已超過2.4萬條。[13]媒體監督組織“媒體事務”(Media Matters)近期統計顯示,自2018年7月以來,網絡留言板用戶提到“大替代”、“白人替代”或“白人種族滅絕”等詞語超過9萬次。[10]可以說,互聯網社交平臺不僅扮演了“大替代理論”揚聲器的角色,更成為了滋生極端主義的土壤。
近年來,西方一些政客或出于個人政治理念,或為了贏得更多選民支持,在宣揚“大替代理論”和推行反移民政策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政客利用該理論包裝自己的政見,在吸引更多民眾支持的同時,也是在用個人聲望為“大替代理論”背書,使之在民眾當中更具影響力。
匈牙利總理歐爾班公開反對“外來移民帶來的歐洲人口大交換”。2022年7月23日,歐爾班在鄰國羅馬尼亞發表演說時聲稱匈牙利不是、也不想成為混血人種國家。他表示,移民問題將歐洲和西方分裂成兩部分,歐洲人和非歐洲人混合的國家(states)不再是民族國家(nations),而不過是“民族的混合物”(conglomerates of peoples),傳統的西方已經淪為混居的“后西方”體系,從精神層面而言,真正的(歐洲人的)西方已經轉移到了中歐。法國極右翼作家和政客埃里克·澤穆爾(éric Zemmour)曾出版《法國的自殺》(Le Suicide fran?ais)一書,他在書中將法國的衰落歸結為移民問題、女權主義和平等主義的興起以及傳統價值遭到侵蝕。作為2022年總統候選人,他推崇“傳統的法國”,聲稱“要從‘大替代’中拯救法國”,同移民作斗爭,并將其作為競選核心。對于美國政客而言,種族歧視的通常是他們不敢觸碰的“禁區”,但“大替代理論”具有一定的迷惑性,它將白人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這就在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公開違背所謂的“政治正確”。因此,包括美眾議院共和黨會議主席埃莉斯·斯特凡尼克(Elise Stefanik),共和黨國會眾議員斯科特·佩里(Scott Perry),密蘇里州參議院候選人、州檢察長埃里克·施密特(Eric Schmidt)在內的許多美國政客都敢于在不同場合發表相關觀點,并得到了右翼民眾的支持。
此外,在宣揚相關觀點上,政客與社交媒體大有合流之勢。例如“媒體事務”組織近期發現,Facebook一直在使用“大替代理論”相關言論從政治競選廣告中獲利,包括聲稱“移民正在入侵邊境”。這些廣告的投放者既包括主流政治委員會、政治行動委員會和一些邊緣組織,也包括小到當地學校董事會成員、大到美國參議院議員在內的公職競選人。[10]又如澤穆爾本身就是一位資深媒體人,善于利用傳媒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他擁有數量龐大且較為穩定的觀眾和讀者群體,而當他參加總統競選時,這些人就成了他的選民基礎。政客的號召力和媒體的傳播力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結合,使得更多的民眾受到“大替代理論”有關觀點的影響,并對之深信不疑。
白人至上主義在美國等西方國家的影響力可謂根深蒂固,許多右翼社會團體將之奉為圭臬。“大替代理論”描繪的白人及西方文明的境遇正是他們所擔憂和不愿看到的。因此,這些社會團體在線上線下積極開展有組織的行動,傳播相關理念,發起示威游行,甚至訴諸暴力手段,使“大替代理論”影響力的范圍和烈度都大大增加。
2017年,美國弗吉尼亞州夏洛茨維爾市議會決定移走該市解放公園內一座羅伯特·李將軍的雕像。作為南北戰爭南方聯盟將領,李反對廢奴政策,被指責為“種族主義”。一些白人對雕像的移除表示強烈不滿,認為此舉是在“攻擊白人的歷史”,隨之展開一系列線上線下活動。以此為導火索,夏洛茨維爾爆發白人至上主義“團結右翼”集會(包括非主流右翼、新納粹主義、KKK黨、白人民族主義與其他極右翼團體),參與者聲稱猶太人正在毀滅西方文明,高呼“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停止移民”“猶太人不會取代我們”等“大替代理論”口號,并驅車沖撞現場反集會人群造成人員傷亡。這次集會由于其參與者數量和組織程度而備受關注,并對美國社會造成了極大沖擊。鑒于西方國家眾多右翼團體對種族主義特別是“大替代理論”的熱衷,未來這種規模和主題的有組織集會很有可能多次發生。
近年來,這些組織還積極開展國際串聯。南加州白人至上主義組織“超越運動”(Rise Above Movement)在加利福尼亞州伯克利等地蓄意煽動種族主義騷亂,其領導人于2018年被逮捕,另一位領導人羅伯特·倫多(Robert Rundo)逃離美國,近年來一直與波黑、塞爾維亞等國的極右翼民族主義團體有接觸。2022年5月,美國右翼團體保守政治行動委員會(Conservative Political Action Committee)主席馬特·施拉普(Matt Schlapp)赴布達佩斯拜會歐爾班,并建議應禁止墮胎“讓我們的人民活下來”,來防止白人人口減少以應對正在歐洲發生的“大替代”浪潮。[8]可以想見,這種國際層面的互動將加強種族主義組織的跨國凝聚力和行動力,并進一步擴大“大替代理論”的傳播力度和影響。
“大替代理論”的盛行給西方政治、社會等領域帶來了重大而深遠的影響。在此過程中,該理論的擁護者以及理論本身也都有進一步極端化和激進化的發展趨勢。
“大替代理論”盛行之下的西方社會,會有更多政客進一步瞄準那些權力或權利被“擠占”的白人群體,利用和擴大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矛盾,加大力度宣揚“大替代理論”并展開極端化闡釋,推動出臺相應的央地、內外政策,以爭取和穩固選民基礎。
這一點在“大替代理論”誕生地法國尤為明顯。2022年法國總統大選,右翼政黨“國民陣線”領袖、總統候選人瑪麗娜·勒龐因其反移民立場稍有緩和,便被澤穆爾分走一眾極端選民。同為總統候選人,瓦萊麗·佩克雷斯(Valérie Pécresse)在2022年2月的一次重大集會上描述法國未來的不確定性時,也提及了“大替代”。此舉有助于她留住右翼核心選民,但也招致了來自左翼政客和選民的更為嚴重批評,指責她作為法國主流政治人物越過了紅線,支持者和反對者暴發激烈論戰。不難想見,在這樣的政爭和辯論當中,兩方的政客和選民都會進一步加深對自己觀點的信奉、對對方觀點的反對,進而造成陣營化程度加深,政治極化加劇。美國民主黨共和黨圍繞“大替代理論”的斗爭也愈發激烈。拜登在布法羅悼念槍擊案遇難者時,譴責那些散布針對白人的“大替代”謊言的人。而斯特凡尼克則在競選廣告中公開指責“激進的民主黨人”正在策劃一場“持續的選舉暴動”,通過赦免非法移民,在華盛頓制造“永久的自由派多數”。[14]西方政客們在相關問題上的表態頗有爭先恐后的意味,既顯示了中和的政治主張可能越來越不受民眾歡迎,又展示出“大替代理論”強大的裹挾能力。
在極端種族主義和政治極端主義互相助推的大背景下,可以預見,西方國家的政客們將加大力度圍繞“大替代”相互攻訐,并結合移民、墮胎、禁槍、平權和身份運動等政治議題爭奪選民,相關政策措施乃至“大替代理論”本身都將更趨極化,并推動西方政治滑向光譜兩端。
在西方眾多社會議題當中,“大替代”可能并非最核心的那個,但它天然地同多種熱門議題存在關聯。針對非白人移民涌入、白人女性墮胎、白人同性婚姻等帶來的本土白人占比下降問題,移民、女權主義者、性少數群體同“大替代理論”擁護者是矛盾的主體;“大替代理論”催生嚴重暴力槍擊事件反映了一些西方國家存在槍支泛濫問題,這又激化了禁槍派和持槍派之間的矛盾;而少數族裔、移民、難民等群體參與到爭取自身權益的平權運動當中,其斗爭矛頭顯然直指“大替代理論”擁護者等種族主義人群。這些無不反映出,“大替代理論”由種族主義向其他意識形態領域擴散蔓延,并同諸多社會議題互相綁定結合。值得一提的是,在圍繞“大替代”展開的辯論和斗爭當中,雙方都試圖強調自己“受害者”的身份。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學界、媒體、社區等社會領域的“左右之爭”勢必更趨激烈,西方社會面臨進一步割裂的危險。
如在媒體領域,面對左翼民眾和媒體人的指責,卡爾森辯稱布法羅案犯患有精神病,沒有政治動機,而“大替代理論”正是左翼的理論和實踐,旨在轉變種族結構獲得選舉優勢,在互聯網等媒體上引發激烈論戰。同樣是在2022年羅馬尼亞的演講當中,歐爾班聲稱“后西方”國家同中歐的“西方”國家之間正進行一場戰爭,并向“后西方人”喊話,強調中歐人要自己決定和誰做鄰居、和誰一起生活。[15]這被認為不僅是在重申其反移民的立場,更是在公開鼓吹整個西方的分裂。針對近年來愈演愈烈的白人至上主義所引發的仇恨犯罪,美國眾議院司法委員會主席杰羅德·納德勒將之描述為美國的“緊急危機”,并認為這些仇恨事件的增加發生在美國及全球白人民族主義“令人不安的上升期”。[11]可以說,“大替代理論”及其所代表的諸多種族主義問題,已不僅僅是某幾個國家的內部問題,而是整個西方社會面臨的共同難題。這些難題在擴大國內社會分裂的同時,也有著引發整個西方大分裂的潛在風險。
更為嚴重的是,“大替代理論”擁躉的言論和暴力攻擊對象已由少數族裔、移民和宗教少數群體,擴大到少數族裔、移民和宗教少數群體的支持者和同情者。這樣一來,在全社會范圍內,一般民眾都將被迫面臨“選邊站隊”壓力,社會矛盾也將進一步泛化、激化。
美國南方貧困法律中心(Southern Poverty Law Center)發言人邁克爾·海登(Michael Edison Hayden)指出,在“大替代理論”于近年來流行以前,美國多數大規模槍擊事件都缺乏意識形態動機,如2012年科羅拉多州電影院大屠殺中的槍手患有嚴重的精神疾病,并且沒有已知的極端主義信仰。[16]作為極端主義者的“圣經”,“大替代理論”為他們提供了“使命感”和“意識形態辯護”,使他們以“圣徒”“圣戰者”自居并互相鼓勵。這也解釋了為什么諸多受“大替代理論”驅使而犯下嚴重罪行的案犯在被捕之后完全不認為自己有罪。因為在他們看來,消滅“異族”“異教徒”乃至來自異質文明的“入侵者”本就是“圣戰”的一部分,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必要的、正當的,死難者越多、引起的輿論關注度越高,他們為“喚醒和保衛西方”所做出的貢獻就越大。
“大替代理論”在留言板、直播間、在線加密應用程序等互聯網社交平臺不斷發酵,帶動線下活動網的產生,并催生極端行為和對極端行為的模仿?;匠前阜感袃磿r攜帶GoPro設備,并在Facebook上對槍擊過程進行了長達16分鐘的直播,被布法羅案犯等極端主義者們視為“英雄”。槍擊案發生后的4月份,“大替代”的關注度在社交媒體上大幅飆升。[13]而布法羅案犯在“宣言”和作案手法等方面都有意對基督城案犯進行模仿,他在宣言中反復引用基督城案犯的言論,并在Twitch平臺對槍擊過程進行現場直播,被4chan等網站用戶錄播保存并重復發布。他還在槍支上刻下數字“14”,寓意白人至上主義的十四字口號:“我們必須保衛我們人民的存在和白人兒童的未來”(We must secure the existence of our people and a future for White children)。十四字口號在“大替代理論”信奉者中極具影響力和煽動性,這種虛假的“使命感”極易誤導青年,使他們走向極端化。
更有甚者,越來越多“大替代理論”的擁護者認為,“溫和的社會變革難以取得成效”,為了“捍衛白人文明”,必須喚醒更多身處危機當中而不自知的同胞,共同采取更加激烈和強有力的措施來挽救搖搖欲墜的西方社會。在這種信念的驅使下,他們的言論和行為都極有可能會進一步激進化,未來相關暴力恐怖事件的數量、烈度恐將大幅上升。
應當看到,“大替代理論”存在兩個嚴重的問題。
第一,該理論帶有種族主義“原罪”。盡管包括加繆在內的一些信奉者借由學術外衣包裝自己的觀點,但仍舊難以掩蓋“大替代理論”的種族主義本質。而那些數目更為龐大的、非學者身份的信奉者則根本不屑于掩飾自己的種族主義,在日常生活中、社交媒體上和政治集會場合重復“大替代理論”的相關觀點和口號,表達對少數族裔移民等非白人群體的排斥和仇恨。這一理論利用并放大了對非白人種族的負面刻板印象,如拿一些少數族裔的“高生育率”“高犯罪率”大做文章以渲染種族間矛盾。在該理論的鼓動下,白人至上主義者和反移民團體等右翼群體認定來自非白人群體的威脅與日俱增,并熱衷于臆測這一“陰謀”的幕后主使(如猶太利益集團)和動因(如種族報復、贏得選票等)。他們在各種場合猛烈地抨擊政客、財閥等精英階層策劃、利用或助推“大替代”的行徑,利用這一理論將白人與少數族裔移民群體進一步割裂開來,公開呼吁壓制少數族裔政治權利,要求拒絕接納移民,并賦予種族主義政策和暴行以“合法性”,最終加劇西方的系統性種族歧視和社會不公。
第二,該理論帶有明顯的“反科學性”。首先是拒絕就核心概念給出明確定義以及對觀點的粗略概括。根據加繆的觀點,“大替代”不需要定義,因為它并非一個“概念”,而是一種“現象”,是西方社會每個人在日常生活當中都能夠觀察到的。加繆提出這一理論卻拒絕給出完整準確的定義,而是僅僅基于觀察進行描述,這就沒能超越主觀經驗范疇,也未能援引可靠數據或客觀事實來證明其對移民問題的個體觀察是正確的。他的理論不涉及科學層面上的方法論,因而并不具有認識論和科學上的合法性。此外,“大替代理論”也沒能很好地區分“事實”和“陰謀”。由于政治過程本身具有一定的隱秘性,政策制定者和執行者的個人意志、政治組織和利益團體的糾葛也無法被完全確切地了解。因此,想要確證“有或沒有人在有意推動非白人群體取代白人”都是難以實現的,也就是說“大替代理論”具有不可證偽性,這也是其“反科學性”和“陰謀論”屬性的重要體現。
“大替代理論”與其他類型的種族主義觀點和意識形態最大的不同在于,該理論將白人放在了“受害者”和“弱勢群體”的位置上。區別于傳統種族主義中白人強勢、主動的形象,“大替代理論”的基本邏輯是,白人正在“被替代”,因而不得不進行“反抗”。在這一過程中,過往被歧視、排擠的少數族裔成了“侵占”白人權益、“破壞”白人文明的崛起力量。相比白人而言,他們正逐漸占據數量和權力上的優勢。例如,歷史上白人作為加害者,對印第安人的種族滅絕、以“美國的主人”身份自居來侵占原住民土地,就曾以“白人至上”的觀念來論證其“合理性”,當下“大替代理論”的擁護者依然堅信白人天然是“美國的主人”,但身份已變成了所謂的“受害者”。這種從“優勢”到“劣勢”、從“征服”向“捍衛”的轉變,既反映了白人心態和處境的變化,也是“大替代理論”同以往種族主義區別的真實寫照。這種“受害者”心態,極易引發白人群體的“自我同情”,并賦予種族主義行徑以所謂的“正當性”,使得“大替代理論”得以堂而皇之地在西方社會的廣播電視、互聯網、群眾集會等公共領域廣泛討論和傳播,一些極端主義者更以“受害者”的姿態行“加害者”之事,釀成一系列暴力襲擊事件。
“大替代理論”有著百余年的歷史源流,而在近年得以漸成主流,這是在當今西方世界逆全球化、民族主義與民粹主義回潮、右翼思想大行其道等大背景下的一種歷史必然。它的出現,某種程度上反映了白人建立起的西方文明相對式微,以及一些白人群體對這種趨勢的集體擔憂。有觀點認為“大替代理論”與塞繆爾·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相呼應。1993年,亨廷頓在《外交》雜志上發表《文明的沖突?》一文,在隨后的一段時間里,“文明沖突論”因其對文明沖突性的強調而受到無數民族主義者的追捧,很多政客和知識分子也將其作為“理論武器”,用來針對其他國家、渲染“文明威脅論”,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政府對外政策的制定和國家間關系。結果是,“文明沖突論”加劇了文明間的沖突,這一理論也因此被人評價為“說著說著就成真了的預言”。對于“大替代理論”的真實性、科學性和正確性,支持者與反對者各執一詞。但是,正如亨廷頓“文明沖突論”的提出加劇了文明間沖突那樣,無論“大替代”是否真的存在于當下西方社會運作過程和政治經濟體系當中,從這一理論開始盛行時起,它所代表的土著與移民、白人與少數族裔、宗教主流群體與宗教少數群體、本土主義與多元文化主義、西方文明與非西方文明等要素之間的紛爭都不可避免地加劇了。這些矛盾將深刻影響西方社會的未來走向,并進一步加劇西方社會的分裂與動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