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李春華
若有人問:最難忘的是什么?或許,有人說,一片楓葉,一頓燭光晚餐。若問劉珉,她會覺著那些太輕巧。她住在工業重鎮,城市里有綿延十幾里的鐵路。在她看來,鐵路像這座城市的兩條“血管”,火車裝載的煤炭,是給這座城市輸送“血液”。鐵路也不可替代地蜿蜒在她的記憶里。
她跟幾個同學專愛走鐵路線。她們跳上枕木,邊跑邊數著數,只是到底有多少根,直到中學畢業,心里也沒個準數。她們踩著單根鐵軌,像燕子支棱著“翅膀”,在空中找平衡,忽而,歪歪斜斜像個醉漢掉下來,又嘰嘰喳喳跳上去。六里鐵路線,在腳下似乎變短了,快樂的身影似乎拉長了。劉珉和同學躲在路基遠處,捂著耳朵,望著冒著白煙嗚嗚奔跑的火車,撞擊鐵軌發出咕隆隆咕隆隆聲,特像一路高歌血脈僨張的巨人。
劉珉十五歲那年,得了乙型腦膜炎,住院治療一月有余,落下短暫性后遺癥——不會走路。劉珉想邁步,兩腿卻不聽口令,眼淚來得倒挺及時,在眼里打轉轉。醫生摸著她的腦瓜,眼里閃著心暖的光亮,安慰說:“需要一段時間理療,可以康復正常的呀。”護士們攙著她,做了兩周的恢復訓練,總算可以走了,但跑步和邁溝溝坎坎,兩腿還是嘚嘚打顫,落地像踩著棉花飄飄忽忽。
上學路上,劉珉生怕走鐵路出丑,眼看到鐵路線了,她遲疑地放慢腳步。同學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蟲,一塊說,今天咱走柏油路吧。
其他課程,對劉珉不成問題。可她怵上體育課,體育老師好像跟她作對,不是安排跳木馬,就是攀單杠。其實,劉珉心里清楚,體育老師是按照教學大綱授課,根源在自己,恐怕再也不能身輕如燕跳過木馬。但繞不開呀!輪到她了,她的腿像是捆著百斤的重物,挪著很吃力。況且,她覺著所有人的目光,都像一把利刃刺向她,看著她像個尷尬的小丑走到指定位置。要準備助跑了,她下意識瞄了眼同學們,她驚呆了:所有的同學都面朝外,根本沒看她。她心里一熱,不知哪來一股蠻勁,噔噔噔跑到木馬跟前,砰地一聲跳了過去,只不過大頭朝下摔在墊子上!體育老師拍手喊著:“好棒!跳過去了!”此刻,同學們也轉過臉給劉珉鼓掌。劉珉眼睛潮潮地望著同學們。
終于,體育老師開啟新的課程——長跑五千米。換作往常,長跑對劉珉不算事。她的短板是短距離跑,她缺的是爆發力,也沒速度。換了長跑,她有耐力,可以憑借毅力后來者居上,甩不出前十。可眼下,她對自己的腿不抱任何幻想。退出也不是她的個性,她硬著頭皮,隨著人流沖了出去。起始點和終點都是學校操場,要經過校外附近的鐵路岔道口,然后是一段柏油路。劉珉跟著隊伍跑過了道岔。她盤算好了,開始悠著點攢夠后勁,瞅準同學沒勁了再發力。這么想著,劉珉咬牙堅持著。但她隱隱感到,兩條腿不爭氣,大腦越是發送指令加快速度,它們越像叛逆的孩子我行我素。同學們陸陸續續從她身邊擦肩而過,朝著終點跑走。她望著同學一顫一顫跑走的背影,眼前一陣虛幻,呼哧呼哧喘著,上氣不接下氣,嗓子干澀難受,她突然想:要不……“退出”二字還沒冒頭,就見不遠處,道岔工拿著一面紅旗使勁搖晃,大聲喊:“丫頭,這紅旗是指令火車司機停車,可你不能停,堅持住啊!”說來也怪,是眼前這面呼啦啦飄動的紅旗刺激了劉珉的神經,還是其他什么原因,劉珉竟像角斗場的公牛看到了紅布,立刻血脈僨張,兩條腿瞬間注入了神力。她像一只歡快的梅花鹿在參加動物運動會,快速奔跑在寬闊的原野上,兩條腿節奏協調,步伐有力,矯健的身姿舒展又輕盈。有的同學體力不支,張著嘴喘著粗氣,最終叉著腰抱著頭沮喪地蹲下身子。她真想給同學加油,可她就像在黑暗里摸索,太想看到那束光亮,生怕一旦停下負能量蔓延,也打亂了自己的節奏。不多時,劉珉超過了很多同學。換作以前,劉珉不在乎名次,現在她渴望有個好名次,或者,她需要喚起對兩條腿的信心。
終于,到了學校操場的終點。劉珉朝體育老師的站位沖過去,老師手一揮:“好!不錯的成績,第五名!”“啊?”劉珉揚起手抹了下頭上的汗水,瞪大眼睛愣在那兒。怎么可能!即便從前,長跑也沒進過前六啊!劉珉看著體育老師堅定的眼神,知道是真的。劉珉瞬間趕走了心魔,再也不犯愁上體育課。
中學畢業了,劉珉跟同學們在操場拍完畢業照,拉著要好的同學到樹蔭底下閑聊。劉珉碰了碰同學的胳膊:“你說,那次長跑也太神奇了,我竟然進了前五,之前也沒得過的名次……”同學詭異地眨巴眨巴眼睛,想了想,湊到劉珉的耳邊,壓低聲音說:“本來同學們不讓告訴你,反正畢業了,就當趣聞聽吧。那天幾個男女同學知道你在后頭,他們就故意放緩,沒向終點沖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