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狗

湖北/王松平

細狗不是狗，是人。細是我們這一帶方言，即小的意思。那是民國二年（1913 年）春季里的一天，鳳城把戲班班主，我叔爺爺王七，去義水河邊洗衣服，見大柳樹下有個竹籃，走近一看，竟是被遺棄的瘦猴一樣的嬰兒。我叔爺爺本不想管這閑事兒，誰知那瞇著眼的嬰兒，像是知道有人來了，不待我叔爺爺轉身，突然“嗚哇嗚哇”地大哭起來，哭得凄凄慘慘，聽得我叔爺爺心軟如棉，邁不動腳，嘆了一口氣說：“唉，好歹是一條命啊！”

我們鄉下有個習俗，男孩子為了好養，就取個賤名，狗是最賤的動物，故我叔爺爺為其取名細狗。

細狗真細，丁點兒大，沒有養過孩子的我叔爺爺，好不容易把細狗拉扯到十五六歲。眼見細狗身子只有同齡人的一半高，成不了大器，我叔爺爺為了讓他有一技之長，日后也好在把戲班混口飯吃，就因勢利導教他爬竹竿、鉆圈圈、射鐵彈子。細狗人小心靈，肯吃苦，有耐性，年復一年練下來，剝皮的樹也能上，攀爬跳躍、鉆圈圈比猴子敏捷，尤其是鐵彈子更是得心應手，想打哪兒就打哪兒，比如你叫他打雀鳥的左眼，那鐵彈子偏不到右眼。我叔爺爺看在眼里，樂在心頭，他常對人說：“一顆露水養一棵草，細狗有絕技。”

把戲班里有位女藝人名叫銀杏兒，是從安徽逃荒來這的，妙齡三七，色藝雙絕，特別是那雙大眼睛一轉,萬種風情醉人心田。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打自銀杏兒來到把戲班，細狗比從前活躍好幾倍，成天不是跟在我叔爺爺身邊，就是出現在銀杏兒面前。銀杏兒人美性傲，每當細狗一來，就像趕一只真狗似的，手拿一根小木棍揮舞著：“滾開！快滾開！”

“嘿嘿，嘿嘿，”細狗不僅不惱，反而笑得一團棉花似的，“杏兒姐，你長得太好看了，就讓我多看會兒嘛！”

“哈哈哈哈……”惹得一些師兄師姐們笑道，“細狗也想吃天鵝肉啊！”

把戲班里有個叫周全的男藝人，生得身高個大，風流倜儻，年齡與銀杏兒相仿，亦有一身功夫，和銀杏兒談得來，人們都說他們倆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每當周全聽到銀杏兒驅趕細狗的聲音，立馬沖上前來，像擰一條狗似的提起細狗衣領，怒不可遏地說：“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模樣！杏兒姐是你看的嗎？！”一下扔了丈多遠。幸而細狗有些功底，彈性強，從沒被摔倒在地上。

細狗名賤臉皮也賤，無論銀杏兒怎么趕他，周全怎么扔他，他都不放心上，只要有空，照舊去看銀杏兒。我叔爺爺還多次在深夜里聽到細狗睡夢中稱贊銀杏兒：“杏兒姐，你真好看，我怎么也看不夠！”

我叔爺爺心疼細狗，聽在耳里，嘆息道：“可憐啊，枉生了個男兒身。”

這一年，日軍打到了鄂東。那天把戲班子正在團風一個鎮子演出，初到此地，一完場子大家都出去逛街。銀杏兒是和周全一起去的，細狗本想跟著去，無奈周全不高興，嚴重警告細狗敢跟著就打斷他的狗腿。細狗思想斗爭一番，最終還是跟著我叔爺爺照看住所。

周全和銀杏兒有說有笑地走著，剛走進一條較為偏僻的巷子時，遇上了三個日本兵。三個日本兵一見銀杏兒，像打了雞血，亢奮地叫著：“呦西!花姑娘，花姑娘！”齊齊圍了上來。銀杏兒不慌不忙，心想：憑我和周全的功夫，這三個日本兵休想占到便宜。她迅速往后一閃，拉開了架勢，并向周全使了個眼色。誰知周全竟嚇得渾身亂抖，笑容僵在臉上，“我我”兩聲，轉身就逃。

細狗剛剛給我叔爺爺打來一盒洗臉水，勿見周全臉色蒼白、失魂落魄地回到了住處。

“周全，怎么回事？銀杏兒呢？”我叔爺爺手拿毛巾，斜一眼周全，心一沉，立即問道。

周全結結巴巴地回答：“她……她……被日本鬼子圍住了……”

“什么？你怎么不保護她？！”

“三個日本兵手上都有槍，斗不過他們呀……”周全哭喪著臉，低著頭，細聲細氣地說。

“你呀你！”我叔爺爺責備周全一句后，“咚”的一聲將毛巾往臉盆一扔，大聲喊道：“細狗，細狗！”

可細狗不知何時不見了人影。

細狗一路疾如飛猴，很快在一條小街西頭找到了銀杏兒。

銀杏兒被周全拋下后，憑著一身輕功與三個訓練有素的日本鬼子搏斗。斗了幾個回合，終因寡不敵眾，被三個日本鬼子按倒在地撕破了衣服。

銀杏兒正拼命掙扎時，壓在她身上的一個日本鬼子忽然一聲慘叫從她身上滾了下去。

怎么回事？另兩個日本鬼子好不奇怪，定神細看,只見同伙后腦殼上一個血窟窿里噴涌著鮮血，已經氣絕身亡了。

兩個日本鬼子以為遇上了抗日分子偷襲，四下一瞧，只發現一個小孩(細狗)赤手空拳站在不遠處，正感到莫名其妙，耳畔呼呼風起，一個日本鬼子被一顆鐵彈子擊中了命門，“撲通”倒在地上，了無聲息，一顆鐵彈子擊中了另一個日本鬼子的一只眼睛，痛得那日本鬼子扔下槍，捂著血流如注的眼睛嚎叫不止，緊接著又一顆鐵彈子飛來，結果了這個日本鬼子的性命。

銀杏兒見過細狗鐵彈子的功夫，知道是細狗來了，也真是怪，她忽覺鼻子一酸，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細狗一時不知所措，半天才笨嘴笨舌地說：“別……別，別哭。”然后又笨手笨腳地脫下自己的衣服扔給了銀杏兒。

銀杏兒邊穿衣服邊抽抽噎噎地問：“我那么對你，你為何還要救我？”

細狗脫口道：“不管你怎么對我，你在我眼里永遠是漂亮的杏兒姐……”

銀杏兒抿嘴一笑，旋地從地上站起來，情不自禁地伸出雙手，將細狗緊緊地擁在懷里，細狗竟像一只被逮住的兔子，心臟“咚咚”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