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天

天津/吳春笑

我是一只蛋雞。

一只被淘汰的蛋雞。

一只被淘汰的有理想的蛋雞。

新年的前一天，我踏上了死亡之路。擁擠的雞籠里，我和伙伴們緊緊相依，傾聽著彼此劇烈的心跳。

嘈雜的自由市場，接收我們的是屠夫劉二的老婆，一個身材矮小、身體孱弱的女人。她斂氣凝神立在案前，左手提著帶鉤的鐵簽子，右手叉著白刃剪，腰間灰白的圍裙上浸染著梅花一樣的斑斑血點。

自制鐵桶灶，灶膛內，燃氣灶頭噴射著藍色火焰。火焰上架口八印鐵鍋，鐵鍋里滾動著渾黃的濁水，灰白的蒸汽裊裊升騰。鍋旁的打毛機橫豎歪斜著一根根黑膠棒，吐毛口張開著，盆里焦黃的污水浸泡著打爛的雞毛，氤氳著令人作嘔的糟腐氣。

“老板，抓只大的，要肥！”

“好嘞。”劉二老婆應著，掃一眼雞籠，迅疾抓出一只，翅膀交叉別住，雞脖扭成回彎，再抄起剪刀，叉開刀尖，“撲”地攮進雞脖子，暗紅的鮮血便汩汩而出。放完血把雞扔進桶里，桶里隨即響起急促的鼓點聲，時間不長，鼓點停息，再拎出來投入翻滾的沸水里，帶鉤的鐵簽左右翻動。燙妥，勾進打毛機,咕咕隆隆一通響，打毛機張開大嘴將雞連毛帶水吐到木盆里。我可憐的姐妹瞬間變成刺眼的白條雞，血紅的眼睛瞪著幽幽藍光。

劉二老婆問：“開嗎？”

“開！”

只見她麻利地開了兩刀，一刀插在脖子下，一刀捅在肚皮上。

我閉上雙眼。親娘呦！下了一輩子蛋，結局竟然如此悲慘！

老福放棄了喝茶，小心地把紙茶杯放回寫字臺上，對陳律師說：“陳律師，我知道你很忙，但我還是想耽誤你一點時間，了解一些情況。可以嗎？”

我扭臉看看姐妹們，仨一群，倆一伙，有的在吃食，有的在靜臥，有的睡大覺，有的發著呆，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

我又氣又急又窩火，高聲喊：“姐妹們，醒一醒！咱們要想法逃出這鬼門關！”回應我的是長時間的沉默。

真是一群白癡雞！

可我不想死，我想活，我要抗爭！

終于輪到我了。我不掙扎、不反抗、不言不語，閉著眼睛耷拉下頭，屏住呼吸，僵直了身體。

劉二的老婆拎著我，翻來覆去瞧，邊看邊皺眉。我被重重地扔到地上。

身體落地一瞬間，我一個鷂子翻身，奮力振翅，貼著地皮躥了出去：“救命啊——救命！”我一路狂喊，向前沖去。我先是縱身跳上緊鄰的魚攤，案板上光滑的黏液令我無法站立，一陣前仰后合跌落進案板下的鋁盆里。盆里有魚血魚鱗魚內臟，我一頭扎在血水里。魚販子慌慌地護住剛剛宰好的魚，抄起手邊的鐵刷子朝我砸過來。“咣”一聲，砸在盆沿上。我大驚，扇動翅膀連蹦帶跳逃到過道上，四周伸出無數踢踏的腿腳。我左突右閃，奔向不遠處的高墻。高墻太高，需要接力才能上去。天意！墻邊正站著個拾荒的瘦老頭兒，我朝他飛撲過去。剛到近前，他竟然一個急閃身，我狠狠地撞在了墻壁上，眼前立時金星亂濺。

劉二的老婆也追到了墻下，揮動剪刀恐嚇我：“快下來，要不弄死你!”

話音剛落，密集的磚頭瓦塊兒朝我砸過來，腹背受敵，嚇得我險些栽下墻去。墻內墻外都是人，一旦落地必定死路一條。

墻邊有棵老樹，枝繁葉茂，我趕緊縱身一躍，跳上樹干。再躍，攀上枝頭。地面已經離我很遠了。

稍作喘息，倏地，耳邊一聲呼嘯，一顆灰白堅硬的彈丸擊中身旁的枝干。泥丸爆碎，枝葉紛紛墜落。我頭皮發麻，羽翅挓挲。天啊！這是奪命的子彈嗎？

我已無路可逃。看著拉長的彈弓和狂舞的刀剪，我絕望地抬起頭，只看到高遠的藍天。

我不由得扭轉頭，叩問自己的翅膀：你與生俱來，難道只配做人間的美味？

不，決不可能！我篤定你生來也是為了飛翔！

我將臉貼向翅膀，感受著它的豐滿、光滑、堅韌和力量。

我的翅膀徐徐伸展，身體也隨之撐開，積聚已久的污濁，像一塊塊皴裂的泥土紛紛掉落。我的身體逐漸輕盈起來。昂頭、提氣，振翅發力，我縱身躍起，身體拉長，朝著湛藍的天空徐徐飛去。

地面上傳來陣陣驚呼。

聞聲看去，密密麻麻的人驚訝地仰望著我，無數只眼睛匯聚成碩大的鏡子。在鏡中，我看到了自己：那是一只在藍天翱翔的雄鷹，那是一條在大海暢游的鯊魚！

我心潮澎湃，淚如雨下。

我終于明白：命運，要靠自己拼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