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發
母親從鄉下捎來菠菜一捆
根上帶著泥土
這泥土,被我視作禮物的一部分。
也是將要剔除的一部分:
——在鄉村,泥土有
更多的用途
可用于自殺,也可用來堵住滾燙的喉嚨
甚至可以用來猜謎。
南方丘陵常見的紅壤,雨水
從中間剝離出砂粒
母親仍喜歡在那上面勞作。
它又將長出什么?
我猜得中的終將消失。
我猜不到的,將統治這個亂糟糟的世界
是誰說過“事物之外,別無思想”?
一首詩的荒謬正在于
它變幻不定的容器
藏不住這一捆不能言說的菠菜。
它的青色幾乎是
一種抵制——
母親知道我對世界有著太久的怒氣
我轉身打電話對母親說:
“太好吃了。”
“有一種剛出獄的澀味”。
我能看見她在晚餐中的
獨飲
菠菜在小酒杯中又將成熟
而這個傍晚將依賴更深的泥土燃盡。
我對匱乏的渴求勝于被填飽的渴求
我多么渴望不規則的輪回
早點到來,我那些棲居在鸛鳥體內
蟾蜍體內、魚的體內、松柏體內的兄弟姐妹
重聚在一起
大家不言不語,都很疲倦
清瘦頰骨上,披掛著不息的雨水
當一群古柏蜷曲,摹寫我們的終老
懂得它的人駐扎在它昨天的垂直里,呼吸仍急促
短裙黑履的蝴蝶在葉上打盹
仿佛我們曾年輕的歌喉正由云入泥
僅僅一小會兒。在這陰翳旁結中我們站立
在這清流灌耳中我們站立——
而一邊的寺頂倒映在我們腳底的水洼里
我們蹚過它:這永難填平的匱乏本身
僅僅占據它一小會兒。從它的蜷曲中擦干
我們嘈雜生活里不可思議的淚水
沒人知道真正的不幸來自哪里。仍恍在昨日
當我們指著不遠處說:瞧!
那在壩上一字排開,油鍋鼎沸的小吃攤多美妙
嘴里塞著橙子,兩腳泥巴的孩子們,多么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