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我沒有經歷過這種恐懼,在離它一步之遙時,我逃開了。
進入高中起,我都不太清楚我坐在這里干什么,以我當時偏科的程度,不大可能考上像樣的學校。接下來的情況可以推想:煎熬上一年半之后,拿到一個慘不忍睹的成績,再靠家人想方設法,進入某個末流大學讀個大專,出來,再繼續混慘白的、沒有邊際的人生。
明明有更有意思的事情可以去做嘛,閱讀、寫作、去淮北鄉間了解風土人情、打聽家族往事的細枝末節。我當時已經發表了一些作品,早想好了要當個作家,為什么還要在這里隨波逐流,任憑命運將我推動?
第二天,我沒有去上學,背著書包去郊外溜達,去某大學的教師閱覽室看書。
記不得這樣的日子過了多久,好像也沒太久。我厭倦了那種東躲西藏的日子,心一橫,在某個夜晚,對我爸說出了真相。
我爸思索了一下說:這樣,也好。你就在家里寫作吧。老爸工資一個月五百多,還有稿費,還可以幫人打印材料掙點錢,再養活你二十年也沒有問題。
但是,我爸說,你現在年齡還太小,在家寫作不現實,你還是應該去學校學習。要是你覺得中學的課程沒有意思,我們可以想辦法去大學旁聽。聽說有些大學開設了作家班,我托人打聽一下,看看有沒有渠道。
我于是先去了看書的那所大學旁聽,搬個桌子就進了歷史系的教室。同學弄不清我什么來頭,也不問,只是有次我說起害怕蠕蟲,同桌那個男孩說,我以為這世上沒有什么是你害怕的呢。我和他接觸不多,我在他心中如此勇敢,大約與貿然出現有關。
如是過了大半年,有天我爸下班時,帶回一個信封,里面是復旦大學作家班的招生函。我爸說,他已經聯系過了,像我這樣的,可以入學。我們這兩天就出發吧。
我們是在第三天出的門,我爸買了兩張站票。那是我一生里坐過的,啊不,站過的最擁擠的火車,甚至不能將整個腳掌著地,更要命的是,隨時會有售貨員推著小車穿行而過,兩邊的人壓縮再壓縮,有人就踩著椅子旁邊某個可以搭腳的地方,懸空而立,售貨員倒憤怒起來:“那里怎么可以踩?你看你像個蝙蝠似的?!?/p>
天亮時我們下了火車,坐公交車來到邯鄲路上的復旦大學,很快辦好了入學手續。我爸帶我來到宿舍,幫我安置了一下,便匆匆離開。
那天晚上,對著窗外的晚風,我哭了。一方面是對于尚且在火車上受罪的父親的愧疚;另一方面,是對于像夜色一樣,深不可測的未來的恐懼。在家鄉小城時,我可以認為我的人生還沒有開始,只是個預備狀態,現在,在復旦,人生正式啟動,我要赤手空拳打個天地,于窮途中開一條道路,我沒有信心一定能做到。
寢室里住了六個女生,有學英語的,有學計算機的,還有兩個作家班的同學,都是文化局和作協的在職人員。每個人都像螞蟻似的,目標明確地忙叨著自己的那點兒事,我因此看上去非常奇怪,很少會有人真的將自己當作家來培養。
我去聽作家班的課,也去聽中文系其他班級的課。與小城那所高校不同,復旦老師開課非常自由,愿意講《論語》就講《論語》,愿意講老莊就講老莊,還有世紀初文學、魏晉文學等特別門類。我蜻蜓點水般一一試聽,對我影響最大的,是駱玉明先生,他講課時,有一種魏晉士人的不羈與銳感,常常在不那么正經的談吐中點中本質。這種點評方式幫我甩脫了資深文學青年自建的窠臼,到現在,我都不喜歡太正式的論述,著迷于小李飛刀式的見血封喉。
還有郜元寶、李振聲、陳思和等諸位老師,他們在不同的領域里都各有建樹。想想看,那個時候,我可以站在一長排的課程表前,按照自己的喜好,制定我的特色菜單,這是多么奢華的一件事。而在上課之外,我亦在我的老鄉、作家戴厚英的引薦下,走進自稱為“活著的紀念碑”的賈植芳先生的家門,聽他,以及在他家邂逅的讀書人,聊聊關于文學和文人的那些事。
歸來之后,總是按圖索驥,到圖書館和書店里找相關內容的書,把頭發扎成一把,頂在頭上,穿著拖鞋,在自修室讀到深夜。
但人畢竟是個復雜的動物,在這種如魚得水的學習之外,還有一件事,占用了我一半的精力,那就是恐懼。雖然我當時已經開始在《萌芽》《散文》《隨筆》上發表文章,但這些零零散散的小散文,不能讓我看上去像個作家。在當時,還沒聽說誰靠在家寫散文吃上飯,我爸是說可以養活我二十年,但我不能容忍自己落到那步田地。
許多個中午,下課歸來,陽光還沒有化開,混混沌沌地飄在前面的路上。旁邊,一家面包店剛剛開爐,香氣炸開,蓬勃若有隱形的蘑菇云,這些統統讓我茫然。我在思考那個終極問題:我,向何處去?心里瞬間就像被蟲噬一樣變得斑駁起來。
結束了兩年的作家班學習,回到小城,這問題真切地逼到我眼前。我不是學成歸來,沒有錦衣可以堂皇地還鄉,我只是多發了幾篇文章而已,而這些,不足以讓我在小城里找到一份像樣的工作。
我多次寫過那種惶恐。很多個夜晚,我睡不著,直到聽見雞叫,是另外一種心驚,我覺得我像一個女鬼,在光天化日下無法存身。但同時仍然在寫著,投向各個報紙雜志。上帝保佑,這些雖然不足以讓我在小城找到工作,卻讓我來到省城,順利地考入某家新創辦的報紙,做了副刊編輯。
似乎生活從此走上正軌,也不盡然,畢竟別人都持本科學歷,這種先天不足,使得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擔心被辭退。那時是冬天,寒風蕭瑟,落葉在腳下翻卷,我走在街上,看到旁邊小店里掛出招工啟事,寫著“月薪五百”。我就想,要是我失業了,能到這里當個售貨員嗎?就算人家收我,那工資,也只夠交房租而已,我這樣一步步走來,難道就是為了當個售貨員嗎?那時,我恨我自己放棄高考。
即使工作得到領導和讀者的認可,我還是能感覺出自己和別人的不一樣,我想,別人看我,也一定是不一樣的吧。猶如帶病生存,我帶著這種惶恐生活了好幾年,直到2004 年前后,我在天涯社區上寫的一組文章引起了一點反響,接著,出書、寫專欄、獲獎……我還沒有成為我理想中的那種作家,卻靠著寫作,給自己贏得了一點自由,免于恐懼的自由。在我三十歲那年,我不再害怕和別人不一樣。而到了現在,我覺得,和別人不一樣,其實也挺好。
生活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它尊重才華,也尊重努力,不管你選擇怎樣的道路,都別猶豫著老想折回。我懷疑大多數人都是被自己嚇住了,為了不必要的隱憂浪費太多時間。
有一年,縱貫線全球巡演。我買了票,坐在體育場高高的看臺上,看那四個老男人嬉皮笑臉地出場,聽他們唱《亡命之徒》,歌詞像暴雨,兜頭而下,粗暴地敲打著我的神經。打出生起,有誰不是行走在亡命之旅上?哪有絕對的安全?又哪有絕對的不安全?不妨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路在哪兒并不關鍵,你走到哪兒,哪兒就是你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