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雯 廖奇娟 赫一諾

在經歷了無數次有人加班,或是有人出差“放鴿子”之后,11 月的一個周末,我和幾位好友終于湊上了沒有任何一個打工人爽約的局。聚會主角是我的大學室友,她剛從英國回國,即將取得牛津大學博士學位,而后就要與眾多畢業生一起投入卷生卷死的求職浪潮。
當我們說起各自工作這幾年遭遇的職場煩心事時,這位牛津博士突然感嘆:“好想去當宿管阿姨啊。”
這句話立刻引發了另一位朋友共鳴,她是北京某家游戲公司的策劃,薪水可觀,所在團隊加班時長低于“996”,在行業內性價比著實算不錯。
兩人此番感慨并不是矯情。她們羅列起當宿管的優點:“工作清閑”“還是和學生打交道”……邊說著,不禁為這番暢想眼睛放光。
冒出相似想法,動了“就業下沉”念頭的高學歷青年正逐漸多起來。前段時間,深圳一位95 后女孩就從設計院辭職當了保安,這條新聞迅速沖上熱搜。這位女孩本是深圳一家設計院的建筑設計師,經常加班到凌晨三四點,早八點再繼續上班。她難以忍受長期加班而辭職,轉去當上了小區保安,不僅和設計師工資相仿,還解決住宿。
在當今打工人普遍過勞、職業倦怠的情況下,一些人開始在社交媒體上分享換條工作賽道、博取喘息空間的經歷,他們選擇的職業不僅有宿管、保安,還有外賣騎手、快遞員、環衛工人等。
這類職業的共同特征是,體力上的辛苦大于腦力上的消耗,在公眾以前認知中,多由受教育水平較低的人群擔任,招聘條件也不太會有學歷門檻。
然而當下,這些帖子的評論區里,涌現出越來越多像我那兩位朋友一樣的同齡人,更有人受到鼓舞,躍躍欲試。
只是,這種“就業下沉”,是一種好選擇嗎?邁出這一步的他們,真獲得了更好的生活嗎?那些表示肯定、贊同甚至想要一試的輿論里,到底意味著人們對職業的眼光已經與學歷、社會地位脫鉤,對工作的看法更加包容,還是只是借此表達對職場文化的不滿及反抗?
早上6 點30 分,廣西防城港的天色朦朧熹微,岑然已經起了床。她從宿管值班室里走出,將樓道夜晚照明的燈關掉,打開宿舍大門,吹響叫學生們起床的哨子。7 點,她再次吹哨。宿舍的規定是,7 點20 分未離開宿舍的學生視為遲到。學生們離開后,岑然開始例行查寢,她打開每一間宿舍門檢查衛生和物品是否擺放整齊,進行每日檢查評分。
岑然負責的這棟宿舍樓有5 層,100 多間宿舍住了大約600 多人。檢查完,岑然去食堂吃早飯,再回到值班室,時鐘也不過剛轉到8 點多。岑然有時會再睡個回籠覺,有時看劇或玩游戲,有時復習教資考試,只要在11 點30 分前重新回到崗位上——這是學生們上午下課的時間。
下午的流程如法炮制,12 點30 分吹哨午休,2 點10 分吹哨起床,2 點30 分前學生要全部離開,然后直到下午5 點下課鈴聲前,又是再度屬于岑然自由支配的時間。晚上7 點,岑然再次吹響晚自習的哨子,9 點打起精神迎接回宿舍的學生。到10 點,吹響熄燈哨子,一天的工作就結束了。
這是岑然成為這所職業高中宿管后,再平常不過的一天。這樣的生活開始于今年8 月。22 歲的她畢業于小學教育專業,第一份工作誤打誤撞進入新媒體行業,為一名網紅做助理。沒做多久,岑然自覺無法勝任,辭了職。和同專業的同學聊起時,意外得知對方曾經做過宿管,且學校還在招人。
那時岑然剛交了考駕照學費,“要去上班、要賺錢”的感受強烈地縈繞著她,她便投了簡歷。招聘方很快來聯系她,問了幾個簡單問題就予以通過。
另一名“就業下沉”的女孩朱莘,她的工作更“動態”一些——每日例行事項,是穿梭在杭州大街小巷跑完15 單外賣。朱莘畢業于杭州一所一本大學,她熱愛攝像,校招時懷揣夢想進入一家公司擔任攝像助理。入職三個月后,公司強制要求朱莘轉到直播運營崗位上,她便辭掉了工作。
朱莘想過回陜西老家,但老家的攝像師工作收入微薄,“還只能做流水線的短視頻”。若留在杭州,僅憑獨立接攝像的工作需求,又令她感覺到經濟壓力——畢竟,單是每月房租,她就得預留出2800 元來。權衡之下,朱莘決定用送外賣來兼顧生活和創作。兼職騎手的15 單要求,體力充沛的朱莘半天就能完成,剩余的時間,她就可以專心撲到拍攝紀錄片上。
“再也不想去辦公室了”,這是朱莘離職以后的最大感慨。原來的公司里崗位職責細分,她很難接觸到核心業務,“總是做一小部分重復的工作,做出來的東西不會有人看,也沒人在乎,就是無意義的內耗。雖然能通過磨時間獲取金錢,但這部分時間對我來說是浪費掉的”。
而且,作為女生,朱莘還會遭遇區別對待。“我是一本的,但公司更愿意培養二本出來的男生做攝像。”這令朱莘感到沮喪,退出辦公室競爭的念頭一直伴隨著她,而做獨立攝像就不用在職場上那樣“去和男生比較”。
朱莘很早就嘗試各種各樣的工作可能,她大一時學烘焙,大三時學馴犬。騎上外賣電動車風馳電掣時,朱莘覺得自己重新擁有了身體的自由,還獲得了久違的價值感——送外賣所要處理的人際關系比辦公室斗爭單純得多,并且“能及時獲得金錢、客戶感謝兩方面的反饋”。
找到自己的位置,收到有效回饋,獲得滿足感,是每個人在職業中的需求。但對身不由己的職場打工人來說,達成這些并不容易。美國人類學家大衛·格雷伯發現,40% 的人認為自己的工作“毫無意義”,他的《毫無意義的工作》一書引發了全球范圍內上班族的共鳴。
書中提到,很多舒服地坐在辦公室的白領,如政府官員、金融從業者、公關、企業律師等,他們收入不菲,身份光鮮,卻認為自己做著毫無意義的“狗屁工作”;而那些地位低微、工作環境較差的人士,例如清潔工、保安、外賣員等,卻很少會認為自己的工作毫無價值。
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王行坤認為,服務型工作的意義感不僅源于社會價值的直接反饋,還滿足了打工人至關重要的社交需求。“宿管也好,保安也好,都是服務他人的,能切切實實感覺到是在與人打交道;而在企業,人們坐在工位上,被固定在某個柵格里,社交屬性是更弱的。”
此外,看似光鮮優越的辦公室職業,很多卻是深陷于“數字泰勒主義”的陷阱中。
“泰勒制”是由美國工程師泰勒提出,在19 世紀末20 世紀初盛行于美國及西歐國家的管理模式,它研究出對企業最經濟、最高效的勞動方法,對工人實行標準化管理,要求每個崗位的工人嚴格遵守生產規程,在流水線上嚴絲合縫地嵌入生產體系。“工人只要做規定的動作,不可以有多余行為。”王行坤說。
“數字泰勒主義”,則將這一概念延伸到數字化工作中。“就像很多人現在自嘲‘PPT女工’,認為在辦公室做PPT 好像和過去的女工沒多少區別,都是機械化、流程化,沒有多少技術含量的。”王行坤認為,如今很多坐在辦公室的職業,看似高端,實際上每個崗位的權限范圍很小,還必須遵循規定的流程,重復而枯燥,是造成人們覺得工作沒有多少意義的原因。
低自主性,低價值感,卻還要面對滿滿當當的日程,精神壓力與日俱增。岑然在成為宿管后,比起前一份工作的勞心勞力,她感受到了巨大的放松,“這份工作不需要學歷,不需要動腦子,適合需要擺爛的人”。
王行坤看到,“職業倦怠”如今已經成為青年一代中的普遍境遇,“精神高度緊張的狀態是很難持續的,肯定對人身心有影響”。他認為,為了擺脫這種狀態,主動選擇“下沉”是非常可以理解的。“相對來說,保安、宿管的確不大需要費腦子,他恰恰可以利用這個時間來走神,或是做一些其他想做的事,這都是在那些需要精神高度集中的高薪崗位上做不到的。”
“有時候接觸的人多了,思路打開,就不會狹隘地覺得必須要坐辦公室才是好工作。”朱莘對職業選擇,抱有自己的豁達觀點,但必須承認的事實是,這類工作在當前社會評價里仍是較低的。
首先難以邁過去的是家人那道坎。朱莘的大多數朋友同樣面臨著糟心的工作壓力,但“寧可待業在家也不會出去送外賣”,因為“怕遇上親戚”。她有學歷不錯的朋友在老家做著月薪三千、每周單休的工作,“就是看上去體面,不會被家里人念叨”。
另一位受訪者則說,自己瞞著家里找了一份保安工作,如果被人知道了,“我都沒臉回家”。
岑然的父母雖然暫時支持女兒做宿管,但前提仍是她用宿管的清閑時間備考教師編,“他們希望我最終考個編制,不希望我以后經常換工作,不穩定,疫情還有會失業的風險。”岑然說,自己父親愛喝酒,她大學實習時幫學校代課頂過崗,父親現在還在和酒友們吹噓,“他會說我女兒現在什么學校里面當老師。我知道他是希望我以后也能考到編制,讓他有點面子,出去跟別人都好說一點”。
將審視的邊界繼續外延,社會主流觀點,也難以接受高等教育文憑去交換一份不那么需要學歷的工作。數年前“北大畢業生賣豬肉”的新聞還歷歷在目,輿論場上,一次又一次對“就業下沉”的報道,都昭示著在大眾觀念中這仍是一個值得討論的話題。王行坤認為,如今公眾討論往往指向支持或批駁個人選擇,但更宏大的社會結構性因素,值得深思。
法國哲學家阿爾都塞的“再生產”理論或許可以解釋這種公眾期望。在阿爾都塞看來,教育的作用不是打破階層,而是在大概率上完成階級的再生產——比如初中畢業的人四處打零工,清華北大的學生從事高薪職業。“社會總的一種想象,是說你讀精英大學,就應該成為精英。當一個人沒有實現這種期待,社會它會有一點恐懼,或者說不放心,會認為這觸犯了一種社會規則。”王行坤說。
“大多數人對高等教育的期待,不僅僅是為了掌握一種生存技能,更是為了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能夠收入更多,工作更體面。”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張靜說。她舉例道,在德國,多數人選擇上職業技工學校,“那里的技工不是低人一等,不見得比文職或初級教職掙的錢少。社會提供了各種選擇,青年從小就各走各的道,不存在太大身份和地位歧視。但是在中國有很多人不接受,認為分流決定了命運。這種歷史形成的社會預期,轉變是非常慢的”。
張靜對“就業下沉”現象提出了一個問題:“這些人對自己的現狀感到滿意,還是無奈之舉?這是問題所在。”她認為,現在年輕人面臨激烈競爭,機會變得越來越少,內卷讓他們失去意義感。部分人為了平衡身心,主動找一些簡單、壓力低、能有一些收入的工作。但前提還在于,“只有在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的情況下,才有可能做這樣的選擇”。
這也與受訪者的闡述不謀而合。朱莘有著開明寬松的家庭環境,她不僅是家中獨女,父親也是獨生子,母親則有一個已經移民國外的弟弟,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有著不菲的退休金,“比我賺得多,所以他們也不需要我去賺什么錢,相當于我自己一個人吃飽,全家不愁”。父母對她也沒有望子成龍的期盼,“順其自然長大就好”。
“我相信,做這樣選擇的,大部分應該是城市青年,沒有生存之憂,找一份工作即可。”張靜說,農村子弟則鮮少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因為他愁吃、愁穿、愁住,所以一定要努力工作,改變現狀”。
而“下沉”行業也未必能充當真正的“躺平”避風港。在很多人想象里,“自降學歷”從事一份工作一定能游刃有余,但新工作要求的其他能力,比如更強的社交能力,更機敏的服務意識,更服從的態度,這些未必是他們所能勝任的。中科院心理所副研究員白新文說:“很多時候是我們站在一個外界的視角去羨慕,但是真正做下去的話,會發現每個工作都有各種規定。”
同時,這類行業的社交圈相對固化。一名受訪的小區保安的同事里有一個浙江大學研究生,但對方不合群,總是一個人躲在保安亭里看書,從不想融入其他人。王行坤最近在給學生們講《駱駝祥子》,對此深有感觸:“祥子最開始也是和其他車夫格格不入,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很難融入社會底層車夫群體里去。”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在下沉中也是相似的,“他們可能并不認同行業里人們的一些習慣,怎樣和他們打交道,的確是一個問題”。
但對下沉、逃離的向往,的確為困在內卷與內耗職場的很多人提供了一劑解藥。岑然的朋友們知道她去做宿管,紛紛表示羨慕這種“不用動腦子的工作”,“招人了也告訴我一聲”;朱莘將經歷發在小紅書上,大多數評論都非常寬容友好,稱贊她很有勇氣。
“我看到別人做了一個我也想做,但現實所限沒有辦法做到的事,就愿意道義上去支持一下。”白新文說,來自同齡人的理解代表著一種“替代性滿足”,沖破主流規訓、勇于主導人生的故事,總是能夠打動人心,“就像有人想去環球旅行為此去募捐,很多人說我很羨慕但是我去不了,我就會給你一些金錢上的支持”。
互聯網的普及也使得這些“跟周圍真實世界很不一樣的想法”被傳播得更遠,“人們會發現,在大千世界里還有非常多的跟你類似的人,就更有可能去做出這些選擇,是很好的現象”。白新文還特別為“下沉”的概念正名:“工作不應該有高低貴賤之分,我們的個人感受是非常重要,而且非常準確的。一個人覺得自己的工作有意義,那對本人來說就是有價值的。”
(文中岑然、朱莘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