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皮飄香

1

1997年的夏天，我躺在奶奶家的天井，快到中午了，刺眼的陽光直射著，一同被陽光曬著的，還有奶奶的陳皮。

奶奶上街市買菜前交代說：你不要動我的陳皮啊，不然告訴你爸媽。

小時候，我是村里有名的調皮鬼，常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上個月，我爬上屋頂摘了一塊瓦片，漏了點雨進屋里，氣得爸爸把我從村口追到村尾，打了我一頓。

爸爸嚇唬我說：“揭了一塊瓦，其他瓦就不穩了，屋頂會好像電視里的骨牌全部倒下，到時我和奶奶就葬身在祖屋里，以后就見不到爸爸媽媽了。”

這著實把我嚇到了，老實了一段時間，奶奶也放寬心了不少。

天氣可真熱！我吃著西瓜吹著風扇，看了一早上的卡通片，奶奶說再看電視眼睛就要壞了，就把電視關了，讓我在大廳畫畫。

我趁奶奶不注意，在祖屋的青磚上畫畫。在磚上畫畫不過癮，我還偷偷把學美術的姐姐的畫紙從抽屜里拿出來，拿顏色筆給她的黑白畫涂色。

姐姐畫了很多我們這個老城區的騎樓和她采風的碉樓，都是用鉛筆畫的，沒有顏色，她管這叫素描。

“為什么要畫這些破騎樓？它們都舊到快不能住人了！爸爸說那是危房！”

“你懂什么，我們這里是國內有名的僑鄉，老師說這些房子才叫特色！”

是的，我的家鄉是著名的僑鄉，幾乎每家每戶都有在海外的親戚，遠則在美洲、歐洲或澳洲，近則在南洋。

我的家鄉，僑鄉文化占著濃重的比例，奶奶曬的新會陳皮和姐姐畫里的騎樓、碉樓，都是家鄉有名的特色風貌。

2

門口響起了開鎖聲，以為是奶奶回來了，我立刻起身跑到外屋去。但沒想到，是放暑假的姐姐回來了，姐姐比我大十一歲，已經快成年了。

我獻寶似的拿著涂色的畫冊給她過目，姐姐怒吼：“氣死我了！”

莫名其妙啊，我好心給她的黑白畫涂色呢！

姐姐大喊：“奶奶，奶奶！”

我小聲說：“奶奶上街市買菜啦。”

姐姐瞪了我一眼：“我不是說了你不能摸我的畫嗎？”

我大喊：“是奶奶讓我畫畫的！家里的紙都給你畫完了，我都沒東西畫畫！我很小心上色的，都沒出界！”

姐姐一時語塞，跺著腳整理她的畫。

姐姐把我趕到天井，說讓我反思一下，不要去打擾她。

天井除了奶奶曬著的陳皮，什么也沒有。

夏天大太陽的時候，奶奶會把珍藏的陳皮拿到天井曬。過堂風吹得墻角邊的野草沙沙作響。風兒帶來了陳皮的香氣，有一些是柑果皮似的清香，又有些是藥材似的幽香。

好香！百無聊賴的我躺在冰涼的地板上，和陳皮一起曬太陽。

奶奶說過，新會陳皮是最靚的陳皮，越曬越靚。老了的陳皮，就成了好藥材，吃了身體會好，所以時不時她都會用陳皮煲湯。

門口又響起了開鎖聲，是奶奶回來了！沒等我出去，姐姐已經像離弦的箭一般沖到奶奶面前打小報告。

“奶奶，她搞我的畫！”姐姐控訴道。

“唉，小孩子，你讓一下嘛！”奶奶手腳麻利地放下東西，一邊說道：“你的東西你收好，放在小孩拿不到的地方。”

姐姐在奶奶這里沒出到一口惡氣，氣沖沖地回到堂屋。

奶奶發現我躺在天井，怕我搞壞她的陳皮，又把我推回到堂屋，打開電視讓我看，電視里正在播放新聞，說香港回歸了。

回歸是什么？之前幼兒園的老師組織大家表演節目，說讓我們歡迎香港的小朋友回歸祖國，大家唱歌跳舞可開心了，但是為什么呢？

我問了老師，老師笑著說：“回歸就是你放學回家啊，回到媽媽的懷抱。”

我心想老師真搞笑，香港是小孩子嗎？它可是一個地方啊！怎么讓媽媽抱？

我指著新聞問姐姐：“回歸是回家嗎？”

姐姐一邊整理被我涂鴉的畫紙，一邊冷冷地說：“香港回歸就是香港回到祖國，之后澳門也是要回歸的，很快了。”

小時候的我，又怎么會懂得歷史的殘酷和祖國崛起的不易？只覺得奇怪，香港不是一直都是中國的嗎？我們家的姑婆、伯母、表叔……一大堆親戚都在香港，說著同樣的話，一樣愛煲湯、愛喝涼茶，不都是中國人嗎？我還是不懂。

“回歸了，香港姑婆會回來江門住嗎？”

“不會。”

“那香港都回歸了為什么她不回家呢？”

“他們都是香港人了！算了，不說了，說了你也不懂，她下周回來你自己問她。”

姑婆每年暑假都會回來一趟，帶著很多有趣的玩具和漂亮的衣服。那時，香港的一切都是最最新潮，最最美好的，香港就是我們探索世界的窗口之一。對于姑婆每年一次的“回歸”，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都充滿期待。

我還想問姐姐關于回歸的事，但她很不耐煩，拿電視遙控器轉了好幾個頻道，終于有卡通片了，她拿了個小板凳給我，讓我吃午飯前老老實實坐著看電視。

3

吃了午飯，我又溜到天井看陳皮，媽媽說經常曬太陽對女孩子的皮膚不好，會越曬越黑，但是奶奶卻說新會陳皮會越曬越靚。

我剛想動手拿一塊陳皮聞聞，奶奶立刻警告道：“你把陳皮搞壞了，你姑婆從香港回來就不給你帶玩具了。”

這陳皮曬好了，有一部分是給姑婆帶到香港的。姑婆總是把香港的好東西帶回來，卻很少從家鄉帶東西去香港。她說，香港好大，什么都有，唯獨沒有這新會陳皮。她說香港的陳皮一定沒有奶奶曬的好。

我那時幻想，香港應該是比家鄉還要大上很多倍的城市，在電視里看，她有壯闊的維多利亞港，有燈紅酒綠的旺角，還有腳步匆匆、身光頸靚的中環，每一處都顯現著香港的輝煌。

后來我才知道，香港好小，土地面積大概只是江門的九分之一。

4

很快，姑婆回鄉了，與往年一樣，帶了很多玩具和衣服回來。我分到了一套小熊維尼的文具和一些本地買不到的小玩意。還有一套有領的運動服，這衣服有一個英文名，叫polo衫，要是穿到學校去，其他小朋友肯定很羨慕我。

我滿心歡喜，在姑婆身邊轉來轉去，盡力表現，好讓姑婆開心。我沒有問姑婆關于香港回歸的事，要是真像老師說的，回歸就是回家，姑婆要是回來住了，就不會每年暑假從香港帶禮物回來了。

現在回想起來，孩童時期的小小私心是有些可笑。

迎接姑婆的回鄉宴，又是在老舊的新華茶樓，大人似乎習慣了，即使周邊開了再多的新茶樓，總是要在這一家吃第一頓回鄉宴。

新華茶樓的一桌好菜，有好幾個都有陳皮點綴，不愧是僑鄉之寶。我站在兒童凳上，想夾一塊陳皮鹵香大鴨腿，但鴨腿太重了沒夾到，反倒夾了個小鴨翅，齒頰留香，真好吃！

我說：“姑婆！這是江門的味道，只有我們才有。”

奶奶喝了一口陳皮綠豆沙，說道：“唔……這應該是新會的味道。”奶奶是新會人，嫁到江門蓬江，那時候，很多大人的眼里，江門是江門，新會是新會，這涉及了復雜的地域行政變遷。

姐姐斜了一眼：“現在都什么年代了，新會如今是江門管轄的縣級市啦，聽說以后也要并入江門市了，大家都是江門人（注：2002年新會撤市立區，并入江門市，成為江門市新會區）。”

奶奶不忿道：“你們年輕人懂什么，新會可比江門有更多的歷史和文化。”

爸媽也在一旁附和道：“是啊，是啊。”

姐姐撇撇嘴：“沒否認歷史和文化啊，但是江門和新會最后總會是一家，遲早的事。”

看著飯桌上微微的火藥味，我有點驚訝，在小小的我眼中，新會和江門從來都是一起的，就是一個地方，沒想到在大人眼中他們是分開的。

姑婆往空中擺了擺手，說：“行了行了，眼光放遠點行不行，這是廣東人的味道，也是香港的味道，是所有華人的味道，也是江門、新會，是家鄉的味道。以后啊，不僅廣東人、香港人，全國人民都會用新會陳皮。”說著她夾起一個大鴨腿，是我剛剛沒夾到的那塊……

5

時光飛逝，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奶奶和姑婆都永遠離開了我們。姐姐定居國外，疫情后很難回來，連祖屋的青磚和瓦片也不復存在了。在白沙，我們的祖屋被拆遷，蓋上了高高的商品樓。曾經老舊的城中村（現陳白沙祠旁）一帶被改造成一道古樸而富有特色的城市風景線。

什么都變了！但是奶奶留下的新會陳皮，依舊泛著濃郁的香氣。

這是一股怎樣的香氣呢？是兒時湯中的異香，吃了能開胃；是現在杯中的茶香，喝了能安神。新會陳皮現在不僅在粵港澳大灣區深受歡迎，還已經飄香全國了。

如此看來，還是姑婆的眼光夠長遠，格局夠大。五邑僑鄉的陳皮味道，是陽光與時光的饋贈，也是大灣區人共同的回憶。

曾經，在他們的眼里，江門是江門，新會是新會。

那時，他們也認為：香港是香港，中國是中國。

但是在新一代的眼里，新會與江門是一起的，香港與中國是一起的，緊緊相連，由粵、港、澳演變為共同協作的大灣區。

粵港澳從地緣上密不可分，更是血脈相連。有過百位香港明星都是江門五邑人士，我們說著同樣的語言，有相似的喜好，有共同的信念。回望歷史，其實大灣區從來都是一家，只是殘酷的命運讓我們分離，繞了好大一個圈，才回到最初的起點。

香港很小，只有1106平方公里；香港又很大，早在幾十年前，她就成為亞洲四小龍之一，是國際四大金融中心之一，是世界上最先進的大城市之一。我相信背靠祖國，面向世界的香港，會推動整個大灣區高質量發展，粵港澳大灣區將會成為國際一流的灣區經濟體！

作者簡介

何瑩，90后新媒體人，廣東江門人，曾在廣州、上海等地從事品牌新媒體宣傳工作。目前從事新會陳皮行業，負責陳皮新媒體內容創作和宣傳，擔任新會陳皮農業文化創意園的主要管理員，負責新會陳皮文化的講解培訓，創意園2019年成為江門市中小學生研學基地，2020年成為廣東省中小學生研學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