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項鏈

吳書華

1

六月的一個下午，鵝先生與正在孵蛋的鵝太太耳語了幾句后，就推開鵝寮的竹籬笆外出散步了。

一朵云從東方飄過來，擋住了夏日燦爛的陽光，云溪就靜靜地躺在谷底里。六七只麻鴨安詳地游來游去，一只穿西裝的狐貍低著頭沿河而走，一團灰色的影子隨著他移動。

鵝先生沿著小河往前走，眼前是一大片開闊的草地，幾只灰雁在草地啄食。以往傍晚的時候，鵝先生和鵝太太會一起出門散步，鵝太太是只開朗大方的母鵝，總會說出很多好笑的事兒，惹得鵝先生哈哈大笑。自從鵝太太在家里孵蛋以來，鵝先生只能獨自出門了。不過這種日子也不會太長了，再過一個星期他們的寶寶就要出世了。

到那時，我們就是一大家子出門了，那陣仗也是夠大的了。想到這里，鵝先生不覺露出了微笑。

鵝先生繼續往前走，風兒拂過草葉打在他的脖頸上，怪癢癢的。在家專心孵蛋的鵝太太怎么會知道，鵝先生今天出門是去辦一件重要的事，那是鵝先生準備在鵝太太結束孵蛋之后，送給她的一個大大的驚喜——他在河貍先生那里訂制的項鏈已經完工了，他要趁著散步的時間取回來。

2

河貍先生戴著口罩在工作臺前忙碌著，他是遠近聞名的珠寶設計師，訂單多到做不完，客人委托的絕大多數都是訂制款，這需要耗費他很多時間。不過，當他看到云溪谷的女士們戴著他制作的首飾，神采奕奕地出現在公眾面前的時候，他就會很有成就感。

要知道，云溪谷的女士們都以佩戴他制作的首飾為傲。當然，訂制首飾的價格不菲，但是沒有一位顧客提出質疑。因為他的原料來之不易，只要稍微懂行的都知道，那些原材料都是他上山下河踅摸找到的。之后還需要根據購買者的身高、體型及氣質精心設計款式，而制作的時間就更漫長了。河貍先生精心打磨每一個配件，為的就是一句“好首飾就是一件藝術品，經得起時間的檢驗”。

河貍先生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朝外望去，孩子們正在小河里游泳，微風傳送著孩子們的嬉戲聲。河貍太太站在河岸上，警覺地看向四周。微風吹動著她的灰藍色長裙，襯得她的身形格外好看。不過，要照顧六個孩子，這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好在河貍先生憑手藝掙的錢足夠多，而孩子們也漸漸長大了。

“吱呀”的一聲，鵝先生推開籬笆門走進了院子里，院子左側擺放著一張大桌子，桌子上擺著小型的車床、鉗子、剪刀和砂紙等工具。

“河貍先生在家嗎？”他對著半開的門大聲喊道。

從屋里傳出“我在”的聲音，隨后一位系著圍裙的先生慢慢走了出來。

鵝先生先是看見河貍先生戴著口罩的臉，然后看見了他涂滿了油漆色塊的圍裙，最后看到的是他一雙灰撲撲的大腳。

河貍先生感受著鵝先生灼熱的目光，有點不好意思道：“鵝先生啊，快請進。您也知道，我太忙了，我該去河里洗個腳的……”

這下輪到鵝先生不好意思了，他點點頭道：“啊，沒關系的，您看我的腳上不也沾滿了泥土嗎？”

“是的呢。不過，您的腳掌看起來很有力量，走起路來一定帶風吧！”河貍先生贊美著鵝先生紅色的腳掌，隨后彎下腰，做個了“請”的手勢，下一秒他們就坐在了制作臺前。

看到桌面上一堆紅紅綠綠的珠子，鵝先生小聲問了一句：“這應該都是您最新的制作吧？”

“是啊，從去年開始起，女士們都在追捧一款叫作‘彩虹的項鏈，說是森林中的小鹿王妃曾佩戴過這樣的款式。但是，您知道哪有不變的時尚？您看看我加工的珠子，就知道我制作的項鏈有多么美了。您能看出這些珠子都是什么東西加工的嗎？”說著，河貍先生將一顆色彩斑斕的珠子舉到鵝先生的眼前。

鵝先生湊近看了看，又往后仰起脖子對著窗子看，不過，他顯然沒有看出來什么名堂：“我猜這就是傳說中的寶石吧？”

“說到寶石，您可真是外行，您不介意我這樣說吧？我并沒有輕視您的意思，要知道自然界的寶石少之又少，即便找到也不易開采，況且這并不符合時尚的潮流……”河貍先生說的話過于專業，讓鵝先生理解起來有點費力。不過，他還是禮節性地點了點頭。

“所以，我選擇了一些被大家忽視的材料進行了加工和改造，像草珠子、貝母和枯樹枝都是我改造的材料，顏色上也盡量接近自然色，像海水色、桑葚紅、檸檬黃、珍珠白、薄荷綠……瞧，這是我去年秋天采集的一批橡子、櫸實和藤條，從原材料到成品需要經歷篩選、加工、打磨、上色等二十多道工序，您手上拿的珠子還需要經過五道工序……”說到珠子，河貍先生的臉上始終洋溢著微笑。

鵝先生摩挲著圓潤的彩珠，一個勁地說著“不錯，不錯”，但眼珠卻不停地轉動著，好像在琢磨著什么事情。

河貍先生讀懂了鵝先生的心思，他適時拿出了鵝先生訂制的彩虹項鏈，那真是一串無與倫比的項鏈，它像彩虹一般絢麗，又像月光一般柔和，鵝先生感覺他的眼睛被項鏈的光芒給“電”了一下，瞬間煥發出迷人的光彩，頭頂的紅冠似乎也更亮了。與此同時，他的手也沒有閑著，他舉起項鏈，湊到鼻子下嗅了嗅。嗯，有一股柑橘、香蒲和松木混合的植物芳香，聞起來令人陶醉。現在他明白了，為什么云溪谷的女士們都要訂制一款河貍先生手作的彩虹項鏈了。

看到鵝先生陷入了沉醉，河貍先生對著一個小小的銼刀吭吭咳了兩聲，鵝先生這才回過神來。他對著河貍先生笑了笑，不料卻看到河貍先生舉著小銼刀的手滿是傷口，這讓他非常不好意思。

“啊，沒想到您的手……”

河貍先生卻淡淡地說了句：“匠人的手都是這樣子的……”

“您可以戴手套……”鵝先生道。

“那太麻煩了，我需要它比螺絲刀還要靈活。”他笑道，隨后將鵝先生帶到窗子下，告訴他在項鏈的搭扣處有一行小字，是鵝太太加鵝先生姓名的縮寫字母。鵝先生點了點頭道：“這真是一個完美的印記。謝謝您，河貍先生，您真是云溪谷最巧手的工匠。”

河貍先生“嘿嘿”笑了兩聲，他不停地揉著銼刀，好像要搓掉手上的糙皮似的。

3

大黃狗吹著口哨正穿過草地向這邊走來，他在草叢里東嗅嗅，西嗅嗅，好似在尋找著什么。鵝先生知道這是狗的習慣而已，他們總要通過這種方式提防闖入他們領地的敵人，或是尋找獵物。

鵝先生在回程中，遠遠便看到大黃狗在草叢里嗅來嗅去的，原本他決定更換一條路回家。但是，眼下他沒有更好的選擇了，只好掉轉方向，朝河堤走去。他的步伐明顯加快，兩只紅紅的腳掌迅速交替落地。也許是鵝先生忽然調換方向的舉動吸引了大黃狗，沒想到他居然嗖嗖嗖地朝這邊跑過來了。鵝先生心里一陣緊張，他聽到自己的心臟撲通撲通的，好似要沖出身體似的。

就在鵝先生忐忑不安之際，一只兔子從草叢里躥了出來。那是只栗灰色兔子，他有一雙大大的紅眼睛和一對招風大耳。大黃狗有一秒時間愣在了草叢中，然后突然火速朝著兔子遠去的方向飛奔過去。草叢里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一大片草倒伏向兩邊又慢慢合攏。

有一段時間，鵝先生伸長了脖頸，他看到兔子就要被大黃狗追上了，就為兔子祈禱起來。兔子似乎不太慌張，他忽東忽西，好似與大黃狗在兜圈子，有時還故意等著大黃狗靠近時再猛跑一陣。鵝先生當然知道這是兔子的計謀。果然，兔子跑累了就沖進掩藏在草叢后面的洞穴里睡大覺了。大黃狗在洞口守了一會兒，任他怎么叫喊，兔子都不出來，最后只好怏怏地走了。

鵝先生看到大黃狗向他走來，就伸長了脖頸，嘎嘎大叫了幾聲。大黃狗停頓了幾秒，并沒有被嚇住，他快步走上前來，作出夸張的舉動，好像要一口咬斷鵝先生的頸子。鵝先生大吃一驚，趕緊伸出翅膀護住項鏈。他頭頂的紅冠忽地像盞燈似的亮了，那是對敵人發出的警告：如果你膽敢上前來，一定叫你好看！

“怕什么，我又不會吃了你！”大黃狗對著鵝先生狂吠了一聲，又上前來嗅了嗅鵝先生脖頸上的項鏈，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其實并不怕狗，真的，他們都知道的。不過，為了保護項鏈，我愿意輸一次！”鵝先生自我安慰道。

4

鵝先生此時反倒不急著回家了，他索性翻過河堤，迎著涼爽的風兒，朝著松軟的沙灘走過去。這是河邊居民們最喜歡的一片金沙灘，此刻被幾百只河蟹給占據了，他們正揮舞著鉗子在跳廣場舞。

在揚起的黃沙中，鵝先生眼前晃動著無數個大鉗子和蟹腳，震天動地的腳步聲、揮鉗子的聲音和唱歌的聲音深深吸引了他。他轉動著眼珠，盯著跳舞的河蟹看；蠣鷸和紅腳鷸停在河邊，不再低頭捕食；一大群蜻蜓低低地飛過，又折回來停在河邊的香蒲上，好似在等待看一場大戲，他們的眼睛都看向揮舞著鉗子的小螃蟹們。鵝先生也不覺駐足觀看。

小螃蟹，來來來

我們一起來做運動

左三圈 ，右三圈

抖抖手啊，抖抖腳啊

勤做深呼吸，你才不會老

嘿——咻——

嘿咻！嘿咻！

嘿——咻——

在河蟹們震天響的“左三圈，右三圈”歌聲中，鵝先生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扭動起來。慢慢地，動作就變得協調起來。最后，他終于忍不住來到了沙灘中央。

幾只漲紅了臉的小河蟹靠近了他，麻利地爬到他的身上。一只在給他撓癢癢，一只抓住了他柔軟的羽毛，一只慢慢湊近了項鏈，好像試探著要取下它。鵝先生趕緊護住了項鏈，他似乎想盡快突出重圍，但更多的小河蟹爬上他的肩背，拽著項鏈蕩秋千。

“歐耶！”一陣歡呼聲響起來，更多小河蟹蜂擁而至，他們爭先恐后地爬到鵝先生的身上，在鵝先生的白外套上留下許多花花搭搭的腳印。

鵝先生奮力掙出包圍圈，邁開大步跑起來，幾只小河蟹落下來，更多的則攀著項鏈玩得更起勁了。

“歐耶！歐耶！”歡呼的聲音響徹河灘。

剛才起勁跳舞的隊伍忽地就亂了，無數只河蟹涌向鵝先生，有的河蟹踩著伙伴的身體爬到鵝先生的肩背，伸出鋒利的鉗子勾住了攀著項鏈蕩秋千的河蟹的腳，后來者就勾住前面小伙伴的腳，以此類推，越來越多的河蟹聚攏過來，他們合著節拍更起勁地蕩著。

有一刻，那叫喊聲驚落了幾顆星星。不過那會兒，沒有誰注意到有星星掉落到了云溪里。

忽然項鏈斷裂，珠子從擁擠的河蟹中間墜落，失去支撐的河蟹跌落到沙灘上，隨之跌落的還有彩色的珠子和樹枝樣的配飾，它們都被墜落的河蟹給踩進沙灘里，或是隨著更多河蟹的走動給帶進小河里了。

鵝先生嘎嘎大叫著，趕緊埋頭去找珠子，可是剛要伸手去撿，卻被無數只蟹腳給擋住了。數不清的蟹腳和大鉗子在眼前晃動，夾雜大大小小的叫喊聲，沒有一只河蟹能給他幫上忙。

最后，鵝先生只找到了一根穿珠子的細繩，但也看不清是什么顏色了。

一抹晚霞穿過樹葉間隙照向河灘，給河灘抹上了一層金黃色，小河蟹們硬硬的外套都變成金色的鎧甲了。他們玩累了，鬧夠了，一哄而散，留下鵝先生呆呆地立在那里。他的白色外套給扯壞了，一些翎羽散落在沙灘上，他的球狀紅冠也沾上了草葉和沙子，看起來又沮喪又狼狽。

一只小河蟹悄悄走過來，他的長螯鉗著一顆紅紅的珠子。

“鵝先生，對不起，我們弄壞您的項鏈……”他放下珠子，嘆了口氣，然后就離開了。他的八只長腳打在河灘上，發出輕微的刮擦聲，很快就消失了。

鵝先生看了一眼那顆紅紅的珠子，像一顆大大的眼淚，他后悔自己一個輕率的舉動徹底毀壞了這根項鏈。

如果不是去跳舞，我就可以給太太帶回一條美麗的彩虹項鏈了。唉！真是神使鬼差，我怎么會走到沙灘上去的呢？難道是因為那條狗？還是沙灘上震天響的吶喊聲？當然不是。鵝先生追悔莫及，一想到在家里辛苦孵蛋的鵝太太，他就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蠢事。

不過，他很快就調整了情緒，他想用行動彌足一下過錯。他決定去羊圈門口看看那則征集割草工人的廣告還在不在，或者去鴨舍應聘保安。鵝先生為自己加油鼓勁，不用一年時間，我就又可以為鵝太太訂購一條項鏈了。于是，他跳下河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然后上岸抖落身上的水珠，沐浴著清涼的晚風向家里走去。

理智的人，才會降低犯錯概率，起碼少犯低級錯誤。不過，河灘上的廣場舞還真不錯呢！等孩子們出世了，就帶著他們一起來跳舞。至少讓他們知道，云溪有一幫熱愛運動的河蟹們。

“鵝生充滿了意外，不是嗎？”已故老母親說的話一點都沒有錯。但是，這樣的鵝生是不是又多了一點波折？波折，就意味著樂趣，不是嗎？鵝先生自我安慰道。

5

一周后，鵝先生家的孩子們順利出世了，一共是七只鵝寶寶。疲憊的鵝太太看著呀呀呀歡叫著的寶貝們，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里，鵝先生一直忙著照顧鵝太太和孩子們，再也沒有外出散步。他給孩子們準備了干凈的餐具、飲用水和上好的青草，忙而有序。他還特意為太太采來新鮮的香蒲、艾草和鳶尾花，現在整個鵝寮都飄著淡淡的花香。鵝太太坐在餐桌前，呷了一口鵝先生新沏的茶，心里暖暖的。

快遞員黑驢輕輕推開鵝寮的竹籬笆，微笑著送上一份來自金沙灘的祝福。鵝先生接過快遞，更是一臉的疑惑。七個寶寶睜大了眼睛，一直盯著爸爸手中的包裹。

鵝先生拆開快遞，一個系著紅色絲帶的長條形盒子呈現在眼前。盒子里到底裝的是什么呢？寶寶們的眼睛都變成了大大的問號，鵝太太也停下了手頭的事情。

現在鵝先生的眼睛瞪得有雞蛋那么大，因為呈現在他面前的竟然是一條亮晶晶的彩虹項鏈。

一張精美的小賀卡說明了一切：

鵝先生，對不起。我們不小心弄壞了您的項鏈。在狗先生的幫助下，我們一共找回了三十八顆珠子，余下的實在找不到了。于是我們采集了十多顆珍珠填補空缺，還配上了一顆小小的白玉螺。當然，這都有賴于河貍先生的幫助，不然，我們是無法做到的。這是一條完美的彩虹項鏈，它非常適合鵝太太佩戴。祝您和家人幸福！

云溪谷全體河蟹敬上

項鏈失而復得，鵝先生異常興奮，他親自為鵝太太戴上了彩虹項鏈。那一刻，鵝太太感覺自己無比幸福。

鵝太太走到七個寶寶身邊，她伸出長長的臂膀，摟住了可愛的孩子們。一朵藍色的雛菊插在了鵝太太的鬢邊。哦，那是他們的寶貝妮妮干的。

鵝先生自然不會放過這絕美的時刻，他請黑驢幫忙拍了一張全家福，完美記錄下這珍貴的瞬間。

現在這張照片就掛在鵝寮最顯眼的地方，仿佛在用這樣的方式向世人講述鵝先生一家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