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皮人”的成因、危害及干預對策

徐凱文

“橡皮人”這一說法源自作家王朔的小說，反映了當代都市中迷失自我的年輕人的狀態——“他們沒有神經、沒有痛感、沒有效率、沒有反應，整個人猶如橡皮做成的，不接受任何新生事物和意見，對批評表揚無所謂，沒有恥辱感和榮譽感。”作為一種社會人格，如今“橡皮人效應”同樣發生在部分青少年身上，筆者在接診過程中遇到過不少這樣的案例。

另一種類似描述當代青少年心理狀態的名詞叫作“空心病”。“空心病”的提出，始于對當代大學生的觀察和心理咨詢的臨床實踐。這些青少年個案，表現為情緒低落、對什么事情都不感興趣，與抑郁癥相類似，但突出特點是感到生活沒有價值和意義，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是成為什么樣的人，自我厭惡甚至因此產生自殺的想法和行為。

其實，“橡皮人”和“空心病”有著許多相似之處，這兩種比擬都形象地反映了當今社會一部分青少年陷入困境的生存狀態。在筆者看來，“橡皮人”更多是從外在行為表現上描述當代青少年的心理問題，而“空心病”則是更多揭示其內心感受和體驗。

“橡皮人”“空心病”的主要癥狀和行為表現

從癥狀上來講可能符合抑郁癥診斷。主要表現為情緒低落、興趣減退、快感缺乏。但和典型抑郁癥不同的是，所有這些癥狀表現并不是特別嚴重和突出，所以平素看起來可能跟大多數人并沒有明顯差別。

強烈的孤獨感和無意義感。這種孤獨感來源于好像自己跟這個世界及周圍的人并沒有真正的聯系，所有的聯系都非常虛幻。更重要的是，他們不明白為什么要活著，也不知道活著的價值和意義是什么。他們努力地生活、學習和工作，似乎都是為了獲得別人嘴里的成就感和物質滿足。但當他們得到這些東西時，內心仍舊空蕩蕩。

追求外部認同，通常人際關系良好。他們內心其實非常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需要維系在他人眼里良好的自我形象，但似乎這一切都是為了別人而做，因此感到疲憊不堪。

對評價敏感甚至恐懼。由于一直生活在各種形式的評價環境中，他們需要符合父母或學校期待才能夠獲得肯定、好評或者物質獎勵，否則就會被否定甚至剝奪此前得到的物質和精神獎勵等，因此產生了對被評價的焦慮甚至恐懼。這樣，原本快樂的學習、求知和成長就與痛苦體驗形成了條件反射。

自我否定與厭惡。因為上述原因，他們往往生活在巨大的現實和心理壓力中，有著很多負面的情緒乃至身體體驗。他們不認為那些功利的學習觀、價值觀、人生觀是有意義和有價值的，這種價值觀沖突讓他們自我厭惡，并對這個世界感到失望。

有強烈的自殺意念甚至行為。這種自殺意念并不是因為現實中的困難、痛苦和挫折，而是找不到繼續活下去的理由，用他們的話來講就是“我不是那么想要去死，但是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要活著”。

通常病程較長。他們可能從高中、初中，甚至更早的時候就開始有這樣的迷茫。

對生物治療不敏感，傳統心理治療療效也不佳。這些個案即便接受了藥物治療或傳統心理治療，也往往收效甚微。

“橡皮人”“空心病”的成因與危害

當今時代，為何一些青少年容易陷入“橡皮人效應”或者出現“空心病”呢？用一句話概括，物質的豐富未必能帶來內心的充盈和幸福感，更無法帶來人生的價值感與意義感。

從心理學角度來講，快樂、幸福、價值感和意義感，這三種感受有很大不同。比如獲得自己喜歡的物品，能夠給我們帶來一種即刻的快樂，但物質帶來的快樂感受往往易得也易失。當物質生活越來越豐富，它所帶來的快樂感受會越來越少。而幸福往往來自人與人之間親密的關系和愛，在青少年時期就建立親密關系的人更容易提升自身的幸福感。這些良好的人際關系所帶來的愛與溫暖，也影響著青少年面對困難時的應對機制。當孩子進入青春期，加之互聯網的影響，他們會更早地開始思考人生的價值和意義，但如果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只停留在推動他們去獲得即刻的滿足，那么他們就很難從所處的環境中獲得對人生價值和意義的探索和指引，也因此非常容易陷入困惑與迷惘。再加上教育內卷的壓力，他們“沉浸”在課業的負擔當中，沒有時間去游戲和獲得快樂，也就談不上幸福，更無法獲得價值感和意義感。

當青少年的生活長期缺乏快樂和幸福的體驗，他們的價值感和意義感從何而來呢？人類的價值觀和意義感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來源，那就是學習新知。對這個世界新的理解和探索以及創新創造，能夠給人帶來美好的感受和體驗。但教育過度的功利性卻在摧毀著這種感受，很多青少年表示，他們之所以厭惡學習，是因為當知識變成考點就會讓他們覺得面目可憎。當今社會，過度的內卷競爭使得家長、教師也深感焦慮，這些焦慮必然會傳導給孩子。而社會大眾的功利心態，對已經經歷了豐富物質生活的青少年而言，只會給他們帶來厭倦，讓他們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令自己感興趣、感到美好的東西。對他們而言，生命的價值和意義越來越貶值，以至不惜將生命浪費掉、消耗掉，這也是青少年一代容易形成網癮的重要原因。并不是因為他們從互聯網中真正得到了多少快樂，甚至他們也能意識到這是一種膚淺的、無意義的快樂，而是出于逃避現實壓力，讓互聯網成了青少年的“庇護地”，使得他們愈加難以感受到現實世界的美好。

無論是“橡皮人效應”還是“空心病”現象，對青少年的成長都具有明顯的危害，主要表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其一，難治性抑郁。國內外很多權威研究指出，現在有1/4以上的青少年存在焦慮和抑郁癥狀，且對其采用傳統的精神科藥物治療往往很難奏效，因此成為難治性抑郁。

其二，缺乏存在感、成就感和意義感。他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活著，也感受不到自己存在的體驗。他們在無窮無盡的過度競爭中，得到的更多是挫敗而非成就感，為獲取這種成就感，他們甚至不惜去傷害自己，因為這會讓他們覺得自己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情。意義感和價值感是更加內在的、高級的人類情感，而當一個青少年每天做著自己認為沒有價值和意義的事情時，一切美好的體驗也就無從談起。

其三，從厭學、拒學、棄學到繭居。當青少年面對一個令他們失望的世界和環境時，就會漸漸對學習產生厭惡，進而拒絕學習、放棄學習或者休學在家甚至徹底放棄學業。他們將自己視為學習競爭的失敗者，但某種程度上他們并不認為這樣的學習有什么價值。對這個世界的失望，讓他們躲進自己的房間，寧可關上門消耗生命，也不愿去面對。

其四，自殘乃至自殺。繭居雖然能夠讓他們暫時躲避現實中不必要的過度競爭和壓力，但并不能給他們帶來價值感。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為了獲得存在感可能會出現自我傷害行為，甚至放棄生命。

幫助青少年逃離“橡皮人效應”

如何幫助身陷“橡皮人效應”和出現這種端倪的青少年呢？筆者認為以下幾個方面值得家長、學校和社會重視。

還孩子美好快樂的童年——痛快地玩，才能專心地學。過去的三年疫情，給青少年的成長帶來了一定負面影響，孩子看世界的機會少了，接觸自然的機會少了，各種束縛多了。長時間的居家學習，讓孩子們鮮有機會與同齡人一起玩耍，難以體會人與人之間的美好連接。在上網課的過程中，由于自控能力有限、時間管理能力較差，他們可能落下很多功課，回到學校后學業上可能出現較大波動，原先能夠支撐自尊的學習成績可能一下子垮掉，他們不敢也不愿面對失敗的自我，殘酷的現實使得他們陷入焦慮和抑郁的情緒，乃至出現放棄生命的念頭。相關數據證明，經歷了這三年的疫情，青少年的焦慮、抑郁情緒失控以及自殺現象都呈現上升趨勢。因此我呼吁，2023年春季新學期，千萬不要一開學就考試、排名，給孩子們施壓，否則很可能引發大量心理健康問題，甚至導致一些極端的情況，這一現象在過去三年中已經在很多地方上演，希望不要再重蹈覆轍。

那么，我們應該做些什么呢？孩子們之間的連接能夠讓他們體會到快樂，感受到這個世界的美好，因此我建議，新學期開學，無論是學校還是家長，都暫且放下功利心和焦慮感，讓孩子們先痛快地玩一周，讓他們有時間和機會與同學形成連接，成為朋友并相互支撐，而不是競爭的內卷關系，這將非常有助于他們逐步回到正常的學習軌道上來。

致力扭轉功利的教育觀，停止內卷化競爭。上述建議只是應對疫情造成影響的臨時性措施，真正的問題根源還在于功利的教育觀。這需要全社會的共同努力，真正回到教育的本源——立德樹人，推動教育生態良性發展。功利的教育觀不改，內卷競爭不止，“橡皮人”和“空心病”還是會被批量制造。學校需要不斷深化教育教學改革，提升課堂教學質量，優化教學方式，全面壓減作業總量，減輕考試壓力，開展多種課后育人活動，滿足學生的多樣化學習需求，為學生創造一個適宜的成長環境。家長應該接受孩子可能暫時無法達成我們的期待，可能一輩子普通、平凡。

治理青少年的“心理霧霾”。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發布的《中國國民心理健康發展報告（2019-2020）》顯示，2020年，受調查的青少年抑郁檢出率為24.6%，其中重度抑郁為7.4%。要解決大面積存在的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與其靠治療不如讓預防發揮更大作用，改變當下青少年所處的“心理霧霾”環境，讓他們循著自己的天性去探索未知的世界，充分發展他們的創新、創造能力，而不是將他們變成學習的工具、考試的機器。

通過心理咨詢解決親子、師生、朋輩的關系問題。對于已經出現問題的青少年來講，需要積極去看心理醫生，用醫療手段來調節情緒，更重要的是針對其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中存在的具體問題，恰當處理親子、師生和朋輩關系。家長需要更多地關注孩子的內心世界，了解孩子的心理需求。當孩子出現家長難以干預的問題時，可以通過系統的心理咨詢，尤其是針對青少年的心理咨詢來解決。

總之，“橡皮人”也好，“空心病”也好，都是由問題的環境、問題的教育理念所導致。成年人需要進行深刻反省，為我們所鐘愛的孩子、為國家和民族的未來，營造健康、積極、創新、更為人性化的教育環境，這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

責任編輯：李香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