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意象（組詩）

◎四川 楊角

各懷絕技

世界復雜，萬物各懷絕技

風一出生就擁有了祖先的隱身術

流水自帶波紋。白云是天上

的游方道士，來去無蹤

樹木的葉片不用修剪，最初的

造型也不用藏在體內

一條魚與一塊礁石一直在

比賽扎猛子，還未分出勝負

我來人間快六十年，牙齒和眼睛

已隨時間蒼老，很多年少

識得的字，因久不使用

而逐漸荒廢，至今未寫進過詩歌中

澗中簡筆

鳥鳴是第一個短句。

露珠來自竹林，像頸窩里的分號；

要寫長句，得跟流水學習——

學習它在循環和復沓中，懂得迂回與堅韌。

薄霧轉瞬即逝，可以忽略；

惟星星金貴，如天上的螺絲釘……

山澗一日，世上百年。

當你讀到我寫于溪邊、林下的句子，

漢字已經簡化；

我像一只斑頭雁，已回到人間。

長江帖

大路朝天。有的通往天上

有的則去往大海

長江就是這樣一條路：

逆水行舟，兩岸青山

順流而下，青山兩岸

無論順水還是逆水，都在大山的

懷抱里，都能峰回路轉

從格拉丹東到上海，6300公里航程

金沙江像一條小路，因太陡峭

而逐漸荒廢，但從宜賓開始

整日車馬瀟瀟

這條路太古老了，刨開一枚碎石

能看見一座碼頭

一塊瓦片，覆蓋著一家驛站

大河千年，流水也是時間

一場洪水上一次發條

兩岸生死循環往復，從不踩空

我是艄公和水手的后代

一直盼著時光倒流

快六十年了，每天我站在岸上

等著月亮升起

等著白花花的月光下走來一支馬幫

黃果樹瀑布

我的祖國西高東低

流水大多有統一的流向

在大西南，我的流水361條腿

從不畏懼河谷與高山

流水一生只摔過一次跟頭

那是在黃果樹。其時

天上走過幾片白云，一只雄鷹

帶偏了它的重心

崖上人家

那天從南坪山下來，遇見一個后生

背著化肥，提兩袋大米

沿窄窄的石梯路一步步爬上來

我們側身為他讓道

擦肩過后，他突然停下

我問：幺哥，你家住哪里呀

他放下口袋，挪了挪肩上的背篼

右手一指：嚕，就那兒

——高高的山頂，有幾片薄薄的白云

這幾年去西寧河谷扶貧的路上

常遇見他們——瘦小，勤勞

打小在石縫中長大，懸崖上修房子

有一把巖羊的好力氣

與石為鄰

想到與石為鄰，就給重慶的兒子打電話

我死后，請在墓碑前放兩堆石頭

石頭要大，像兩座小山

想到死后還能與石頭在一起

把日子過成一條小溪，赤足從沙灘上走過

我就激動，就感到自己仍然活著

在我寄居的金沙江谷地，每天開門見山

兩岸石頭是我的啞巴鄰居

與石為鄰是我喜歡的生存狀態

我想把它帶到另一個世界。夜半醒來

我重返人間，坐在兩堆石頭之間

和清風說會兒話，看一看遠處

星星正值壯年，正忙著在夜空里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