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白鹿原》與關中鄉賢文化

王 羽

《白鹿原》是陳忠實以關中平原為創作地點，以白家和鹿家兩姓家族的恩怨而展開的家族斗爭故事，時間軸自晚清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長達半個多世紀。不論是從陳忠實創作《白鹿原》的動機，還是小說故事背景、小說人物之間的恩怨，又或是主要人物的形象，都與關中鄉賢文化息息相關。近年來，關于《白鹿原》的研究數量較少，尤其結合關中鄉賢文化的研究更是鳳毛麟角，因此為了探尋小說中關中鄉賢文化的形態以及反映出的時代文化背景，豐富《白鹿原》的相關研究成果，對《白鹿原》與關中鄉賢文化的關系進行評析。

一、相關概念綜述

（一）鄉賢與鄉賢文化

鄉賢文化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核心在于鄉村社會中由鄉賢構成的群體，鄉賢在當地具有較高的道德聲望、學識或者對鄉村社會有所貢獻，也通常承擔著教育、調解糾紛、主持公共事務等社會責任，是鄉村社會自治和穩定的關鍵力量。鄉賢們以個人品德、學問、行為舉止等為鄉里樹立榜樣，被視為道德的化身，是地方鄉民學習和尊敬的對象。鄉賢的言行具有一定的示范效應，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影響鄉里人的價值觀念和行為規范［1］。在封建社會，中央政府對偏遠地區的控制力度較弱，鄉賢往往承擔起地方自治的重任，主持村務、調解糾紛、組織公共活動、處理鄉事，承擔著維護地方秩序和諧的關鍵角色；傳統社會中的鄉賢多半具有較好的文化素養，常做辦學、講學，教育鄉里青少年，承擔著教化公民的重要角色。此外，由于鄉賢在鄉里的精神領袖身份，能夠在村民之間形成凝聚力。然而，鄉賢文化也有其局限性，由于鄉賢文化基于傳統封建社會的層級結構和人際關系網絡，因此鄉賢個人的權威往往會成為村內特有的“規矩”，與社會內的制度與法律互相補充。可以說，鄉賢文化是由鄉賢這一特殊群體而產生的一系列文化影響的集合體，也是鄉賢道德實踐而形成的鄉村治理范式，大多數地區的鄉賢文化得以形成，依仗鄉賢的正確文化價值觀，大多鄉賢文化也以儒家道德教化為核心思想，因此，鄉賢文化是傳統文化道德觀念在鄉間重構而形成的，基于道德倫理、鄉賢權威、宗族自治與鄉土認同的文化集合。

（二）關中鄉賢文化

關中鄉賢文化是中國古代傳統鄉賢文化在特定地理區域——關中地區的具體體現和地方特色的展現。關中地區是指陜西省中部的平原地帶，自古以來是中國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之一，也是眾多歷史文化名人的出生地，因此關中鄉賢文化也融合了關中地區獨有的歷史背景、地理環境、社會習俗和文化傳統［2］。

關中地區重視書院文化和家族文化教育，在儒家文化深厚的影響下，注重對后代進行德行和知識的培養，關中鄉賢往往通過設立書院或在家庭中講學來傳播知識與儒家文化，致力于社區的文化教育和道德建設；受儒家思想中“仁政”和“以德治國”的影響，關中鄉賢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作為自身的社會責任，在鄉鎮社會中扮演自治和管理的角色，處理地方糾紛，維護社會秩序，促進地方和諧。關中鄉賢在社會上積極開展慈善事業，關心村民福祉，興辦學校、修建橋梁道路、賑災捐資，有力地推動了社區的公共服務和社會福利事業發展。同時，關中地區的鄉賢文化和當地的歷史傳統、民風民俗緊密相連，體現了地方歷史文化傳承和發展的獨特模式。關中地區因中原文化深厚，且是典型的農耕社會，因此關中鄉賢文化具有鮮明的農業文明特色。

此外，千年來關中地區的儒家文化內核，使得關中鄉賢文化將儒家的道德教化與法治思想相結合，鄉賢們將儒家思想作為道德引領，但同時又將法治秩序貫徹到自身思想中，對地方產生巨大影響，也體現了中國古代德法兼治的政治理念。

二、《白鹿原》中的關中鄉賢文化

（一）《鄉約》與關中鄉賢文化

早在北宋年間，山西藍田鄉賢呂氏兄弟便撰寫了《呂氏鄉約》，對后世產生了重要影響，而《呂氏鄉約》在影響了各地區鄉村自治的同時，也對陳忠實的創造產生了重大影響。在1984 年，陳忠實查閱藍田縣志之時發現《呂氏鄉約》，由此延伸而形成了《白鹿原》中的《鄉約》。在陳忠實的《白鹿原》中，《鄉約》作為核心元素，深刻反映了關中鄉村社會的內在運作邏輯與精神價值體系。《鄉約》不僅是一紙簡單的鄉村民規，更是關中鄉賢文化的物化表征，展示了以道德規范與社會秩序為主軸的地方自治傳統。

首先，《鄉約》的形成是基于關中地區深厚的儒家文化基礎。在以土地為紐帶，以血緣、宗族為社會結構的時代，傳統的儒家價值觀在鄉村生活的方方面面占據著顯赫的地位，而白鹿原的《鄉約》展現了孝道、敦親睦鄰、重農事、遵法守紀等價值觀，倒映出儒學在民間社會的深刻影響。其次，《鄉約》的執行與維護凸顯了關中鄉賢中的領導力與道德威望。《鄉約》多由當地有知識、有聲望的長者或士紳們制定，鄉賢的威信往往能夠確保《鄉約》的嚴肅性和有效性。這些鄉賢無疑扮演了維護鄉村秩序、協調社區關系的重要角色，不僅是鄉村內的道德榜樣，還是實際糾紛調解的裁判者。從某種程度上說，《鄉約》反映了以道德自律為核心的鄉村治理模型。

然而，《白鹿原》又不是簡單地歌頌《鄉約》及《鄉約》所代表的關中鄉賢文化。隨著時間流逝、歷史演進，《鄉約》所體現的傳統規范與鄉村發展的張力被作家描繪得淋漓盡致，展示了傳統與現代沖突、個體與集體矛盾的復雜局面，也探討了傳統鄉賢文化在近現代社會變遷中的困境與出路。

因此，《白鹿原》通過《鄉約》這一符號，充滿深意地再現了關中鄉賢文化的深層特征：既有對傳統道德觀念的堅守，也有對個體權利與社會責任的思考；既描繪了鄉賢文化在維護社會秩序中的積極作用，也未回避鄉約模式在現代化進程中的悖論與挑戰。《白鹿原》因此不僅是對關中鄉賢文化的文學還原，更是對該文化在現代語境中所面臨的價值重構的深刻反思。

（二）小說角色與關中鄉賢文化

《白鹿原》中，白嘉軒、冷先生、朱先生等角色都展現了顯著的傳統文化內涵，其中尤以白嘉軒和朱先生為主。

在《白鹿原》這部作品中，白嘉軒是關中地區典型鄉賢的代表人物，同時也是白家的族長，他的形象體現了傳統關中鄉賢文化的多種特質。作為遵循傳統儒家教義的鄉賢，白嘉軒嚴格執行和維護《鄉約》中的道德規范和社會秩序，對家族成員和村民具有較高的道德要求，這在一定程度上確保了社區的和諧與穩定。作為一名鄉賢，白嘉軒具有很強的公共意識和責任感，時刻以個人品德和行為示范，強調孝道、尊老愛幼等價值觀，為鄉間糾紛的調解提供了道德準繩；同時鄉賢文化中的家族觀念在白嘉軒身上得到鮮明體現。他對家族榮譽、顏面以及血脈傳承極為看重，為了家族的長久和繁榮，他做了許多努力，包括在家族內部建立嚴格的等級序列和責任劃分，這也符合當時關中地區家族為社會組織核心的特點。此外，白嘉軒在村中擔任調解糾紛的角色，體現了鄉賢在社區中的影響力和權威。他通過個人威望和道德力量協助解決矛盾，這種基于個人威望而非強制性法規的調停機制，是鄉賢文化的顯著特點；然而，隨著時代變遷，白嘉軒所代表的關中鄉賢文化也顯現出了局限性。在面對更為復雜的社會動蕩，特別是國家政權變更、土地改革和階級斗爭時，白嘉軒堅持舊有的道德規范和社會秩序開始顯得力不從心。小說通過白嘉軒這一角色，以及白嘉軒與時代潮流之間的恩怨糾葛，反映了傳統鄉賢文化在現代社會變革面前的挑戰和沖突。

而作為知識分子，朱先生承載的鄉賢文化更要高于白嘉軒。朱先生深受儒家文化的熏陶，重視教育，并在白鹿原上辦了白鹿書院，致力于傳統儒學的教育和傳播。朱先生受到村民的尊敬，言行舉止在極大程度上影響著村里的道德風尚，符合傳統鄉賢在地方社會中的角色 ——既是知識分子，又是公共事務的參與者和調解者。在鄉村社會中，朱先生扮演著知識的傳遞者和道德的倡導者角色，其白鹿書院是當地文化傳播的重要場所，許多村子的孩子在這里得到啟蒙教育，朱先生推崇的儒學教育也在一定程度上培養了村民的道德觀念和行為規范，提高了鄉土社會的凝聚力。作為白鹿的化身，朱先生敢于獨闖清兵軍營，提倡禁煙，主動賑災，如果說白嘉軒是基于現實而來的鄉賢形象，朱先生則是關中鄉賢文化理想模式的具象化形態，更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具象代表。

三、《白鹿原》對關中鄉賢文化隕落的解答

（一）文化的局限性

雖然關中鄉賢文化充分展示了鄉村文化內涵，但其內核仍然為儒家思想，倫理秩序的基礎在底層邏輯上可認為是人之間的不平等，而這種不平等來源于封建社會的專制思想，對于個體價值的否定、對于人自然屬性的蔑視都使鄉賢文化在面對五四新文化時顯得蒼白無力。

白嘉軒的族長身份讓白嘉軒擔負著家族的重擔，但同時也賦予了白嘉軒統治他人的權力，之所以白嘉軒能夠始終在族長位置穩定統治，既離不開白嘉軒寬厚仁愛的人格魅力，又離不開白嘉軒在封建意識影響下的極權統治方式。

事實上，不僅是白嘉軒，即使被封為“圣人”的朱先生，思想內核同樣是儒家思想，一方面在面對不觸碰社會倫理的問題時寬以待人，另一方面當面對有悖于社會倫理秩序的事件時也冷酷無情，甚至展現出封建社會“鐵手”的特質。當田小娥的一系列事件發生后，白嘉軒等一眾鄉賢果斷地將田小娥趕出了村子，甚至在田小娥死后也要在窯洞上修六棱塔去“壓”田小娥。究其根本，田小娥與鄉賢的關系更像是封建社會下新思想與舊思想的對峙，雖然代表國人意識的覺醒，但也說明了在封建時代“死而不僵”的龐大體量下，個體的覺醒仍然難以撼動根深蒂固的傳統思想，又展現出了鄉賢文化對人性的壓制，因此在社會的不斷發展下，鄉賢文化的沒落是必然的。

（二）諸鄉賢的沒落

在《白鹿原》中，白嘉軒和朱先生都是封建統治秩序下的鄉賢代表，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當地的教育和文化發展，但仍然深受封建傳統觀念的束縛。

白嘉軒盡管作為地主家庭的領袖，在維護村莊秩序方面具有較大的影響力，但白嘉軒的權威歸根結底是建立在封建土地所有制和封建倫理道德上的。隨著時代的變遷，特別是在民國時期和土地改革的情況下，他的地位和影響力遭到嚴峻挑戰。土地剝奪、政權更迭等因素直接影響了白嘉軒在社會上的權利和地位，從而體現出傳統鄉賢文化的沒落。朱先生雖然作為相對開明的讀書人，在白鹿原積極推廣教育、辦學堂，傳播儒家思想，見識多、思想深，但所倡導的還是基于傳統儒家思維的教育方式和價值觀，仍然完全尊崇儒家思想，即使面對清政府的倒塌、民國政府的建立，朱先生仍然未曾改變思想，在新舊交替的社會大潮中也依然局限于傳統的框架內。

在現代化轉變的背景下，白嘉軒的族長身份受到了外部政治力量擠壓，新鄉約開始逐步取代白嘉軒的位置，權力的交接也讓白嘉軒脫離了時代發展，正如白嘉軒買了棉花后自己在家用軋花機軋棉花，這一畫面也暗示了西方工業革命下珍妮紡織機一夜之間“革”了人工的命，改變了社會的發展方向，也讓傳統的、固執的文化煙消云散；而在農民運動風潮失敗后，田福賢等新鄉約開始報復農協委員，白嘉軒放下臉面懇求，田福賢等人表面應承，卻并未做出實際行為，也說明白嘉軒在這一刻只剩表面上的地位，喪失了實際決策村內事項的權力。白孝文選擇違背“祖訓”與田小娥背棄家族、白靈參加革命兩件事都超出了白嘉軒的認知，也摧毀了白嘉軒的道德倫理防線，內部環境和外部環境的全面改變讓白嘉軒成了“內無精神、外無權力”的軀殼。

朱先生的逝世又進一步隱喻了現代文明的誕生與傳統文化的消亡之間此消彼長的必然聯系，整部作品中朱先生便是白鹿的象征，是儒家文化的外在表征，是賢者，也是圣人，關心國家與命運，關心百姓民生，身為關中大儒，時刻向他人展示著剛正不阿、不畏權貴的形象，甚至“多智而近妖”，但一腔熱血卻敗給了現實，哪怕后來朱先生費盡心思撰寫了縣志，在想要印刷縣志時卻都湊不齊錢。當現代社會洶涌奔來之時，朱先生賴以生存的傳統秩序轟然倒塌，也讓朱先生陷入了“文化的尷尬”，失去了對話的可能。這既是鄉賢個人的沒落，又是鄉賢文化的沒落。

總而言之，不論是白嘉軒還是朱先生，都是關中鄉賢文化的代表，而整部《白鹿原》更是記錄了關中鄉賢文化從繁榮到沒落的歷史，以關中鄉賢文化本身的局限性，以及鄉賢在時代下的沒落，展現了時代變遷下文化的更迭與去留，針對《白鹿原》與關中傳統文化進行分析，也為如何在尊重傳統的同時擁抱現代化、找到文化傳承與創新之間的平衡點提供了一定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