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心》的死亡意象和死亡描寫

魏 珍

一、引言

死亡是哲學和藝術的永恒母題，哲學家和藝術家們將生死對立，把人世間一切偉大的精神與感情訴之于此，講述悲劇的哀歌和諷刺的幽默。生死又不僅僅是對立的關系，還是相輔相成、統一共生的關系，斷壁殘垣之上開出的花朵，殘存蟲軀里生長的菌落。死亡并不意味著結束，而是新的開始，“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在后現代的語境里，哲學和藝術已將死亡泛化，提升到和本體論、生存論、審美論相統一的境地。”顏翔林在《死亡美學》一書中，將死亡的邏輯范圍限定于文學文本對死亡現象的表現，以死亡意象、死亡表現、死亡敘述、死亡象征、死亡符號、死亡隱喻等概念區分和概括描述。本文將對康拉德所寫著名小說《黑暗之心》里主人公馬洛所見所感到的死亡意象、死亡象征與死亡描寫給予二元對立方面的解讀，生死互相依存、互相定義，無死則無生，一次又一次他者的死亡是對馬洛的生的強調，也是對自然的生的最好捍衛。

二、歷來關于死亡的哲學探討

死亡既是藝術的表現對象，又是藝術的否定對象。文學作品以死亡來描繪文藝之境，表現情節，又以歌頌不懼犧牲、不畏死亡、超脫死亡的意志和精神，達到精神上的升華。死是破碎的、痛苦的，帶有悲劇性的，是把美好拆開破碎毀滅掉。如果從美學的角度談死亡，一是來自死亡本身，生命只有走到終點，才能宣告其完整性；二是來自破壞，希臘悲劇就是以對高尚英雄的摧毀來實現悲劇缺憾的美，又以破壞襯托歌頌靈魂的不朽。

死亡意象的深層意義在于：生命的肉體形式雖然可以消解，但精神存在可以獲得審美信仰的永恒。它消解生死兩級的尖銳對立，以詩意的敘事、象征、寓言、隱喻等藝術手法，表現死亡對人類精神結構的深刻影響；采用詩意思維和神話幻想的方式，強烈反抗冰涼的死亡法則，生與死成了虛無的模糊現象。

死亡是小說當中再常見不過的情節，英國許多文學家都曾關注死亡的現實，勾畫過死亡圖景。烏鴉、黑貓、墓碑等諸多意象被創作者選擇來代指或喻指死亡，海明威曾在《乞力馬扎羅的雪》中用鬣狗和禿鷲象征死亡的步步緊逼。同樣《黑暗的心》中，陰郁茂盛的熱帶密林氤氳著死亡的氣息，明明是最生機盎然四季常綠的熱帶叢林，卻承載著與之天性完全相悖的意味；明明該是充滿冒險和刺激的遠航，卻幕幕刻畫危險氣息的逼近。死亡意象塑造的不是冰冷直接的死，而是披著黑色面紗的不祥囚籠。在生死交織的環境中，萌發人性的欲望，折射人性的扭曲，襯托得冠冕堂皇的正義事業是如此荒唐可笑至極，死生之外無大事。背井離鄉的歐洲人，勾心斗角的象牙貿易，全都被容納在這片有著莽莽叢林和湍急河流的古老陸地，籠罩在這片欣欣向榮的死亡囚籠中。

三、《黑暗之心》中無處不在的死亡意象

死氣沉沉的意象自馬洛決定踏上前往非洲的路途時就一直伴隨在他左右。首先他意向職位的空缺是源自老船長之死，沒有他的死亡就沒有馬洛之行的機會。老船長向黑人施暴，他的暴行招致黑人兒子的反抗，最終生命也因此終止；馬洛自述“我正是通過這一光榮事件才獲得任命的”，將黑色暴力事件冠以“光榮”的名號，充分展現了沖突張力。不僅如此，當他四處奔忙趕去見雇主時，他用“總令我想到白色墳墓”“周圍一片死寂”“四周如荒漠般死氣沉沉”來描述公司所處的城市，繼續強調此次旅程的不同尋常。公司樓下織毛衣的兩個女人同樣神秘而不祥，“她們守衛著黑暗之門，用黑毛線編織著溫暖的裹尸布”，在馬洛看來，兩位婦女就像通向死路的守門人，日復一日，冷漠的神情下不知是如何嘲笑著一個個愚蠢赴死的年輕人；醫生也見怪不怪地說著從未見“去那邊”的年輕人回來過。到這一步，一場旅途的有去無回已經被推到頂峰，鋪墊得淋漓盡致，充分昭示了此次旅程的艱險。

藝術境界中的死亡意象，其價值性主要歸結為倫理價值、宗教價值、美學價值這三重結構。正式踏上航程的日子里，馬洛繼續目睹著荒唐事，拋錨的軍艦向著叢林開炮，炮火摧毀樹叢，這是野蠻暴力披著文明之皮肆意作惡的冰山一角，是工業文明加諸自然上的死亡威脅；氣候不同導致熱病在船上肆虐，死神的鐮刀每天收割生命，這是自然對外來殖民者無聲的反擊；自然與文明也是對立的二元，二者此消彼長，你死我活，連樹木都好像處在無能為力的絕望中。來路厭倦而壓抑，令馬洛倍感麻木迷茫。這些死亡意象在敘事結構中承擔著功能性的重要義務，反復塑造窮途末路之感，鋪墊累積的陰郁之感，推進情節的進一步發展。

荒野被濃墨重彩的筆觸刻畫，是最能代表自然的意象，同時也是歐洲人眼中最可怕的死亡象征。而身披珠串飾物的女土著人，則是荒野的化身。她野蠻又高貴，狂暴而又從容，不祥而又威嚴，“那片無邊無際的荒野，那個豐饒而神秘的生命的龐大身軀，似乎正耐心地注視著她，好像注視著它自己那黑暗陰郁而又充滿熱情的靈魂的影像”。希臘神話中荒野和狩獵之神也是以女神的形象出現，這位女土著人應該是某一部落的領導者，對應著整片荒野的神秘色彩，野性不馴，悲憫從容，她長久地注視著馬洛和他身后的朝圣者，意味著自然與文明的對立。荒野的使者消失前看了眾人一眼，也許看到的是他們終將殞命的未來和自然注定的勝利。

面對救庫爾茲還是救象牙這一分歧，當著經理的面，馬洛選擇庫爾茲，雖然他只是為了尋求一份解脫。“我感到自己似乎也被埋進了一個巨大的墳墓里，其中盛滿了各種無法言說的秘密。我感到了一種難以承受的沉重正壓著我的胸口，潮濕的泥土的味道，存在于無形之中的、壓倒一切的腐敗，那無法穿透夜的黑暗……”馬洛深刻意識到他被牽絆進這片人欲交織成的黑暗牢籠中，壓抑絕望，無法逃離，別無選擇的他抓住庫爾茲作為救命稻草。不只是庫爾茲，還有這片荒野，或許令他人倍感恐懼的荒野，比起人性煉獄，反而是生的希望。死神會收割每一個罪有應得之人的頭顱，為無辜的人留下生還的可能和新生的希望。

四、《黑暗之心》中濃墨重彩的死亡描寫

航行途中的日子枯燥無趣，像穿行在夢中，康拉德用短短幾行簡略概括了幾十天的航行。馬洛注視著海岸發呆，聽聞有些士兵淹死在海里，船上的人們得了熱病死去，旅途中瑞典船長又再次描述了因為“吃不消”而上吊的瑞典人，多次轉述的死亡堆砌出越發沉重的航行基調。正如海德格爾闡釋死亡本體論時談到，對死亡的言談總保持在一種像描述日常照面的東西那樣的不觸目的狀態中，潛臺詞是：某某人死了——這恰好映射出我仍活著。談論他人之死，來反復論證自己仍活著，論證自己的存在。

馬洛第一次目睹死亡來自一個黑人。在所謂文明的人對這片大陸的開發和貿易上，被白人視為蠻荒異類的黑人，他們的命運從殖民者登陸起就注定不再平常，鞭笞與勞作貫徹了他們的生命，死亡的陰郁也籠罩在他們的頭上。“他們正在慢慢死去”“他們此刻已不是任何人間之物”“只是些疾病和饑餓的黑影”，這些“奄奄一息的人形的東西像空氣一樣自由”“稀薄”。高高在上的文明人仁慈地允許失去工作能力病倒的黑人勞工歇在樹蔭下等死，那里團聚著死氣，是死亡合規合法的棲息之所，死神的鐮刀將落未落。扭曲疲憊的肢體令馬洛聯想到屠殺或瘟疫的景象，他下意識排斥于是逃離，轉身便走。樹蔭外面是貿易站的房屋，屋前站著穿襯衣的、體面的公司的首席會計，高雅精致，一塵不染，“陰森森的地獄圈子”外是衣冠楚楚的文明“奇跡”。死亡繼續堆疊，公司代理人病得毫無知覺，只有靜止不動的樹梢見證他的死亡；“引起火災”的黑人被鞭笞哭號，過幾天拖著病體也走進了荒野的臂彎。人在曠野之中顯得如此羸弱，荒野就像是死亡的無盡深淵，吞噬了所有倒下的生物。

貿易站站長庫爾茲先生是馬洛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一個角色，在旁人口中的他品行端正、為人能干，聲名遠揚。根據那位以不生病出名的經理轉述，庫爾茲先生病重，馬洛逆流而上奔赴貿易站去見他，又遇到另一番混亂不堪的境遇。煙霧迷蒙的河上藏著不明敵人，危機四伏，同船的食人生番說要把他們捉來吃，明里暗里的危險讓馬洛不禁懷疑他們這群“朝圣者”是不是在生番面前也是“盤中餐”。可最終他無暇顧及，在漫天箭矢的攻擊下，在掌舵工溫熱潮濕的血泊里，馬洛又一次與死神擦肩，直面掌舵工生命被收割的場面——仿佛下一秒就要開口的人臉上的表情停留在呆滯空洞的那一瞬間，就此死去了。任何一次危機來臨之際，人命都如草芥般毫不起眼，在船上他是馬洛的舵手，是他的左膀右臂，他們之間因工作短暫建立起交織的關系。因為這微妙的聯系，馬洛為他的死亡進行了善后，他親手把舵手扔進河里，以免尸首被某些不懷好意的人覬覦。即使見識多足夠的死亡，馬洛仍然盡力保持著一份作為人的理智，他強迫自己不要被如此黑暗的現實擊垮，給相熟之人予以當時情況下最體面最人道主義的結局。

支撐馬洛繼續走下去的是見庫爾茲一面，跟他說說話的沖動。盡管與這位言談上的天才素未謀面，他卻早已久聞對方以漂亮的手腕攝取到的驚人財富，庫爾茲先生精通語言藝術，“整個歐洲都對庫爾茲先生的形成做出過貢獻”。他是驚人的文明智慧的化身，有著萬千簇擁，沒有人能不折服于此人的個人魅力。但馬洛始終清醒，他既不畏死亡的荒野，也沒有墜入欲望的深淵，他清楚地見證著庫爾茲作為一位天才的墮落：當他缺乏道德的約束、越過做人的底線的時候，就已經淪為惡的劊子手；一個不知節制、沒有信仰、毫無畏懼的、盲目自我掙扎的靈魂，那靈魂充溢著原始的情感，貪婪于虛名假譽和成功的假象。荒野以沉重無聲的咒語，喚起了病入膏肓的庫爾茲先生遺忘了的殘忍本性，從而把他拉入自己無情的懷抱中。庫爾茲生命急速溜走的時候回光返照，他大喊“可怕啊！可怕啊！”，仿佛給自己的一生如此定義。庫爾茲的死亡具有極強的倫理價值和美學價值，一方面，這樣一位低道德感、高智商的人物的靈魂消亡，正是對道德人倫最好的擁護；另一方面，他那一生榮耀具有的傳奇色彩和茍且悲慘的郁郁而終形成強烈的對比，令人唏噓咋舌。

除了常見的人物死亡描寫之外，死亡描寫還包含物的死亡描寫。非人物性質的死亡意象往往構成藝術的表現符號和審美對象，一定程度上象征隱喻人的精神結構。上岸第一幕就有一節廢棄的小型火車車廂和腐爛生銹的零件鐵軌，火車零件鐵軌是典型的工業革命產品，象征著西方科技文明的進步，但實際上這些文明的產物在溫暖潮濕的非洲大陸上，會落得一個腐爛腐朽、支離破碎的下場，“死氣沉沉的像某種動物的尸體”。這是馬洛內心對西方文明下意識的投射，也是西方殖民者自己的精神世界凋零現狀。工業產物的死是為自然的生所致，假借文明之借口行掠奪之獸行，其下場也必然逃不過自然的懲戒與復仇。

另一個被細致描寫死亡的物是馬洛的船。他登上中央貿易站后得知汽船沉沒的噩耗，一開始他并未意識到這件事情的含義。來時乘坐的船消亡，便是直戳了當指向有去無回。有去無回的并不只有這艘船，千千萬萬想要在這片土地上發一筆橫財的歐洲人最后也都留在了這片土地上。某天傍晚，一間堆放著白坯布等物品的草棚突然起火，火光沖天而起，“好讓復仇之火把所有破爛貨都燒得干干凈凈”，馬洛當時靠在拆開的打撈上來的汽船旁邊，身后是破爛的船，身前是房屋的殘骸。這片土地以其偉大的胸懷包容所有人或物的死亡，容納著所有真實與不堪。

五、《黑暗之心》中的生與死的對立統一

全年高溫使得非洲東部的熱帶叢林郁郁蔥蔥，剛果河波濤洶涌。水是生命之源，生物圈的植物生產者提供了生命棲息的溫床，自然溫暖潮濕的環境帶來無與倫比的生機。但面對外來者，自然同樣露出獠牙，光照和水分腐蝕鋼筋鐵骨，細菌滋長侵害水土不服的外人，燥熱曠遠的環境扼殺人的認知和道德，讓其瘋狂；反觀之，為了滿足私欲和利益，歐洲人漂洋過海來到這片土地上狩獵獲取象牙、買賣奴隸，美其名曰給野蠻之地帶來文明。荒野是生，但對朝圣者來說是死，生與死對立統一在這片原野之上。死神將人性和欲望掛在正義女神的天平上，凡是欲望膨脹吞噬人性的人，都將被埋葬在荒野的懷抱里。

對于馬洛來說，這些噩夢是遭到卑鄙貪婪的妖魔鬼怪侵犯掠奪的土地強加給他的，他變成了朝圣者們妄圖置于死地的最后一個“主張錯誤方法的人”。但是馬洛最終活了下來，他與死亡搏斗過，留給他的最終命運并不是死在那片土地，而是見證荒野的勝利。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深入荒野，他與荒野搏斗，與貪欲搏斗，為的是拯救另一個靈魂。人性的光輝是死亡無法抹去的，擁有著超越死亡的意義和價值，閃耀著生命光輝。敬畏死亡、接受死亡，這是對生命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