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岑九月 圖/水色花青
她望向山門的方向,十月秋風蕭索,入眼皆是荒涼,她卻知道,她等來了她的霞光萬丈。

長庚九年,賀蘭煜受大梁皇室征辟前往帝都永寧,途至焉北,遇上了大梁浩浩蕩蕩的遠征軍越界征討。
此戰由焉北藏匿西楚余孽引起,焉北是彈丸小國,短短三日,大梁鐵騎踏遍了焉北的每一寸國土。
幾日來,他歷盡艱難助焉北百姓出關逃亡,直到被梁軍擒住。朔朔寒風里,一桿銀槍徑直挑起他的下巴,迫使他對上一雙凜冽鳳眸。
這便是賀蘭煜初次遇見她,大梁女將星謝蕪,亦是攻打焉北的副將,她騎在紅鬃馬上睥睨他,赤色披風如血般翻飛在風雪里。
“你是溯雪谷罹澤先生的弟子,前南國公世子,賀蘭煜?”
那一日,賀蘭煜是被她捆在馬背上帶回軍營的。她故意將繩索松了幾分,令他吃盡顛簸之苦,又兼天寒地凍,風夾雜著雪粒似刀子般劃過臉頰,到達軍營時,渾身凍到毫無知覺。
“喲,阿姊這是擄了個焉北小相公回來?”
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闖入視線,聲音瑯然清越,引得四周將士紛紛側目。賀蘭煜推測這少年該是謝家小兒,謝逸。
他剛想湊近,就被謝蕪踹了一腳,賞了個白眼道:“這是我大梁兒郎。”
賀蘭煜頭疼得厲害,眼前一黑,徑直朝前倒去。
醒來時他身上仍然很冷,環顧四周,慶幸謝蕪沒有將他扔去雜物堆里。
“你可還好?”一道懶懶的聲音響起。
賀蘭煜這才意識到桌案前伏著個人,是看兵書看進睡夢里的謝逸。
“你怎會在此?”
“這是小爺我的軍帳。”
后來謝逸告訴他,那些被他放走的焉北人里,混入了不少西楚起義軍,是謝蕪單騎數十里一一追回,才平息了將士們殺他泄憤的提議。
“你讓她平白費了番工夫,她左右都是要討回來的。”少年抱著胳膊,目光在他臉上逡巡,“嘖,阿姊真會喜歡你這種小白臉?”
“……”
再見謝蕪時,她正奉命處決亂黨,隨著一聲“殺”令,天地間悵然落雪,仿佛不忍睜眼去看。
賀蘭煜在一旁嘆息,引來謝蕪的嗤笑,“罹澤先生好歹也是率兵撻伐過北疆的前朝大軍師,座下弟子卻賽似菩薩心腸。”
“并非,”賀蘭煜凍得牙齒打顫,仍堅持反駁,“師傅門下多的是驍勇之輩,只不巧被將軍遇上我這么個不成器的。”
她看了他一眼,不動聲色地解下身上狐裘拋給他。
入夜了,雪地覆上一層鉛灰,謝蕪漫不經心地往篝火里扔枯柴,“慕容衍給了你什么職位?”
慕容衍,梁帝名諱。
“將軍慎言……”
謝蕪不屑地笑起來:“怕什么,無人時慕容令泱也這么叫他。”
賀蘭煜猛地抬頭,火光掩映下他的眼睛呈藍黑色,纖巧而神秘,好似漠海冬日里蒼茫無垠的夜幕。他陡然間就明白了謝蕪為何會認得自己,手指無意識地撫上腰間的半塊殘玉。
那是令泱贈他的環佩,另一半本該在她那里,當下卻被謝蕪以長劍挑著遞至他面前。他不由得警惕道:“你將她如何了?”
話一出口他便后悔了。令泱是大梁公主,已故蕭皇后之女,她是軍中將領,一個是君一個是臣,能如何?
“若非她開出足夠豐厚的條件,讓本將軍不惜違背軍規去保護的人,呵,誰配?”謝蕪本是稠艷的長相,說這話時更顯盛氣凌人。
賀蘭煜失神片刻,才行禮道:“將軍舉世無雙,公主溫柔良善,在下不勝感激。”
謝蕪手腕一轉,長劍行云流水地回了鞘,令泱的那塊玉穩穩地落在了他膝上,觸手生溫。
一個月后,賀蘭煜隨梁軍回京,行至涼州時河西邊軍忽然遞來軍報。主將程惲下令兵分兩隊,一隊由他帶領前往河西巡視,另一隊隨謝蕪歸京。
然而謝蕪并未服從指令,在涼州一停便是三日,由于未給出緣由,軍中頗有怨言,最先站出來抗議的竟是整日跟在她身后喊阿姊的謝逸。
謝家英才滿門,偏他是個嬌氣紈绔。謝蕪很是寵他,在他撒潑鬧過一場后,下了令讓眾將士啟程,只留了十幾親衛隨她暫留涼州。
謝蕪進來時,賀蘭煜正幫著謝逸收拾行囊。她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問:“你那篇《回雪》寫得極好,不知涼州的月可堪入詩?”
賀蘭煜一愣,她這是想請他留下?他沒有多想:“將軍所請,拒之不恭。”
謝逸走后,賀蘭煜身側冷清了不少。謝蕪等人仍住在城外臨時扎好的軍帳里,帳燈徹夜不熄。即便軍務繁忙,她亦信守諾言,夜里帶他登山望月,晴朗的夜里明月高懸,腳下覆著積雪的荒野好似褶皺的銀灰色湖面。
那日他運氣好,用自制的簡易機關獵到一只鹿,邊支烤架邊貪婪道,若再有壇酒就好了。
謝蕪踢起沙土,熄滅掉生到一半的火,扔給他一件氅衣,“走吧,去掖郡。”
二人徹夜策馬,賀蘭煜原以為她會帶他去名滿天下的酒廠金瀾府,她卻在即將入城時突然調轉馬頭,朝山林奔去:“想喝好酒,就隨我去搶。”
“為何要搶?”
“……買不起。”
半山腰里,一座寨子若隱若現,守門人扛著刀上前吼道:“何人夜闖我鴻化寨?”
謝蕪并不理他:“喊寨主元華來!”
那人被激怒,給身后弟兄使了個眼色,提刀便上。待寨主元華趕來時,滿地都是喊痛呻吟的人,“哎喲!姑奶奶,何事深夜造訪啊?”
“無事,來取你兩壇九州酣。”
“您別難為我了,自從朝廷改了國道,金瀾府早不走我這條路了,哪里劫得到好酒……”
“少拿這些誆我,”謝蕪笑得狡詐,“幾年前你喜得愛女,我親眼看著你為她埋了十幾壇九州酣呢,今日就當我提前討個喜酒。”
元華支吾片刻,可憐兮兮地望向一旁氣質溫雅的賀蘭煜。賀蘭煜哪敢說話,相比外強中干的寨主,身邊這位才更像土匪頭子。
九州酣香氣濃郁,隔著壇子都能聞到,回去的路上謝蕪沒忍住開了封,喝了幾口便拋給他。賀蘭煜仰頭猛灌一口,似有烈火從咽喉一路燒至肺腑,只覺得痛快。
朗月蒼涼,長關巍巍,他們一邊疾行,一邊拋酒暢飲。
回到軍營時,酒只剩下半壇,二人面面相覷,都沒忍住笑了。架了火,鹿肉輾轉烤熟,賀蘭煜用刀細細切了分給營中將士,將最好的部分留給了謝蕪。
“從前覺得將軍鐵面無情,今夜卻看到些江湖匪氣,當真是恣意又瀟灑。”賀蘭煜抿了一口酒,眼神有些渙散:“將軍此行,倒是讓我想起一位老將。”
那老將一生坦蕩磊落,唯一一件被言官逮著彈劾的事,是征戰時遇上了終生摯愛,便搶了滿城百姓的女兒紅用作喜酒。
“是蘭陵的蕭老前輩。南謝北蕭,大梁兩大武侯世家,我沒道理不知他的傳奇。”謝蕪了然,“可惜梁楚一戰,蕭家將戰死無數,幾年后蕭皇后溘然長逝,算是徹底沒落了下去。”
火光劈啪作響,她的神情有些黯然,像是在為某位英豪惋惜。他不禁想起一些流言,說是那年戰爭中折損的蕭家良將都是被謝氏陷害的。
謝蕪見他想得出神,神情變幻莫測,便也猜到幾分:“你也那樣想?”
“蕭謝不睦,本就是帝王制衡的手段,如今一家獨大,的確難以自清。”
“謝家顯赫,名聲卻并不好聽,坊間甚至有歌謠唱道,”她湊近他,鳳眸瀲滟,“謝與慕容共天下。”
令泱寫給他的信里,也曾告訴他謝檀老將軍手握重權,卻自請降職赴錢塘治水患,一時深得民心,父皇深以為患。
他能從字里行間想象到令泱纖細瘦弱的身影,滿室月光籠在她垂著的三千青絲上。她學的是治國策,習的是安邦論,心中自有一番宏偉愿景。
“若將軍真有親緣與道義相悖之時,我相信將軍能堅守本心,足夠清醒。”
茫茫長夜,一燈如豆。賀蘭煜制了些祛寒明目的茶湯,給謝蕪送去。
她不在帳內。他放了東西,見桌上擺著涼州十三郡的地勢沙盤,有些好奇便看了幾眼。不經意間瞥見盤下壓著的信函,上書“窮奇親啟”,蓋著詭譎的印記。
賀蘭煜心頭微顫,幼年時被滅門的記憶浮現腦海,恍惚間耳邊又響起凄厲的哀號與痛斥,火光漫天,那印記就出現在燒損的書狀上。即便后來南國公冤案得以昭雪,那夜的情景依舊是他午夜夢回的魘。
“賀蘭煜!”有人厲喝一聲,將他拖回現實。賀蘭煜雙眼澄澈,臉上盡是茫然。
謝蕪道了聲多謝,并未怪罪他擅自進帳,取來紙筆,當著他的面寫信。
“窮奇是梁軍諜報網里的重要成員,蟄伏極深,其面目少有人知,”她頓了頓,又道,“二十多年前蕭家折兵損將,或許與諜網有關。”
他苦笑:“軍營諜報乃至關機密,將軍讓我聽這些,是嫌我太礙眼了么?”
謝蕪置若罔聞,落款處提上“窮奇”二字,看得他眉間一凜。
“程惲籠絡窮奇,私通隴西郡守欲借此番行軍起事,”她把信展給他看,“然而窮奇已被我除掉。涼州將亂,我要你以窮奇的身份前往隴西滲透軍報,施反間計。”
謝蕪看似同他商量,可事涉軍機,他根本沒得選,只是不懂她為何會看好他。
她眼里閃過一絲黯淡,并未言明:“罹澤軍師的弟子,想來不會太差。”
賀蘭煜只身前往隴西后,謝蕪也開始了動作。
半月后,隴西郡守沈熾在他的教唆下按耐不住,串通程惲自河西燒起了一把火,卻未料到謝家小兒謝逸會集結五萬梁軍繞返,而謝蕪率精銳從后方劫了糧草。鐵血手腕,勢如雷霆,對方連背水一戰的機會都沒有。
賀蘭煜按照擬定的路線出逃,身后亂矢密集,他不慎被射落馬下,眼看著追兵就上前,四面忽然殺出一幫人,竟是那晚被謝蕪搶了酒的掖郡山賊。
元華扛著刀一面殺敵一面喊道:“兄弟們莫要戀戰,搶了蕪老大的小相公便走!”
賀蘭煜身中數箭,疼得齜牙咧嘴,還不忘問一句:“誰、誰的小相公?”
有人指了指前方。他抬眼望去,只見一騎紅衣絕塵而來,若耀陽般撕破亙古長夜。
“賀蘭煜——”她伸手拉他上馬,臉上是少見的擔憂之色。
賀蘭煜渾身冒著冷汗,整個人幾乎要貼在她背上,面頰忽感溫熱,是血。謝蕪帶著他一路殺出,身上亦負了傷。
“我來晚了,抱歉。”
賀蘭煜抱著她的腰,神志不清道:“不必抱歉,跟著老大我覺得很安心……”
“……”
醒來時,他已然躺在了軍帳,身上多處包著藥紗,稍一引縱,疼痛傳遍四肢百骸。
“煜哥哥!”
賀蘭煜怔住,這聲呼喚遙遠得仿佛來自前世,緊接著一團粉白的身影撲了過來,拉住他的手,眉目清明好似黛山凈水。
謝蕪端了藥進來,正巧看見他的手輕輕落到她發上,目光縝密溫柔似一張網,“令泱,長這么高了……”
三月,涼州的樹堪堪抽出新芽,永寧的夾竹桃就已經開得漫山遍野了,遠遠望去,如蒸霞蔚。
謝蕪策馬走在最前面,從涼州到帝京,許是因為令泱的寸步不離,一路上再沒怎么跟賀蘭煜講過話。
歸京后,論功行賞,謝蕪排在首位。她一身緋紅官服,跪在大殿上請奏:“請陛下封賞大公主殿下。”
隴西之亂后,謝蕪接到兵部誅滅沈氏九族的命令,雖有疑惑但仍是按令來。令泱是在國子監尋書時,無意間撞破奸臣密謀的,為了避免打草驚蛇,她未向任何人提起,自擬了圣旨趕到涼州攔下謝蕪,保下沈氏,交由大理寺,這才將謀逆案所涉官員一一查清。
“假傳圣旨是死罪,然而臣以為,”謝蕪眼帶輕蔑地掃過諸位皇子,“公主殿下端的是信陵君竊符救趙之勇,謀略長遠,可堪重任。”
朝堂上的消息傳來時,賀蘭煜驀地被茶水嗆住,腦子里嗡嗡作響,“令泱,你在做什么?”
令泱的神色不同于平日里的柔軟內斂,承認道:“這一切,都是她與我設計的。與虎謀皮,我很清楚。”
他的腦海里滿是那張皎若寒玉的臉,捏茶杯的力道不由得重了幾分,“她要什么?”
“武安侯,”令泱垂下眼簾,眸光微閃,“她要權,要名,要做梁史上第一位女王侯。”
一陣春雷滾過天際,雨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雨絲輕柔如霧,將謝蕪的緋色衣衫淋得清透,她跪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猶如開到極致的鳳凰花。
少頃,一只灰鴿落在枝上,歪著腦袋看她。謝檀高大魁梧的身姿擋住了她面前的光,取下一卷密信,上書“窮奇已死,寒蟬上位”八個蠅頭小楷。
謝檀臉部肌肉顫抖起來:“窮奇是怎么死的?”
“不知。間軍司官員身份隱秘,只聽軍機處與陛下的命令,您還是少管的好。”
謝檀知她的恭敬順從不過是假象,陰鷙的目光直刺入她皮囊:“謝蕪,我真是小瞧了你,竟借平亂之事給大公主造勢。”
謝蕪無辜道:“您誤會了。殿下曾向孩兒哭訴不想遠嫁聯姻,孩兒見她可憐想幫她,一時也只能想出助她立功、暫立朝堂這種辦法了。”
“呵,我竟忘了你是女子,有此同理心,甚好。如今你也二十有幾,不如想想自己的婚事。”
謝府外,賀蘭煜擎著一柄紫竹傘,淡青衣衫與霧中山影融為一色。
“阿姊說改日請你上緋煙閣喝酒,今日便不見你了。”迎上賀蘭煜溫和謙遜的目光,謝逸更煩躁了,硬邦邦道,“公子既是大公主的青梅竹馬,還是少與我阿姊往來吧,以免大公主心生郁結。”
一月后,謝檀為女請旨賜婚,京中一片唏噓。且不說謝蕪絕非良配,謝家功高蓋主,若聯姻的又是望族,其風光只怕要蓋過皇室。月滿則缺,各大世家都十分謹慎。
京中男兒戰戰兢兢地等了兩月,終于等到賜婚圣旨落在了賀蘭煜手中。那時賀蘭煜已被任命為大理寺主簿,一個不甚起眼的職位,在京中更是透明若空氣般的存在。
暮色四合,殘陽如血,駿馬奔馳揚起漫天沙塵,謝蕪勒馬于前,攔住他的去路。
“這婚事是陛下敲定的,也是那糯米團子向陛下力薦的,”她揚著臉,仿若那日以槍尖挑起他下巴時的驕縱神情,“總之不是我求的,與我無關。你若不滿,就去找她問責。”
賀蘭煜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糯米團子”說的是令泱。
“想在我身邊安插眼線,卻不知掩人耳目,簡直蠢到家了。”
賀蘭煜啞然失笑:“臣知曉了。陛下宅心仁厚,公主顧念臣的伴讀之誼,賜臣良緣,臣感激不盡。”
謝蕪狐疑道:“這便是你的心里話?”
他又露出了那抹謙遜笑意,墻角的晚香玉悄然綻放,幽香襲人。
“罷了,想來那糯米團子也精明不到哪兒去,”謝蕪遞給他一柄匕首,上刻精美的蘭溪棹歌圖,“從元華那兒得的,與你相配,便送予你作個信物吧。”
六月十九,宜嫁娶。
新婚夜里,賀蘭煜一踏進新房,看到的便是謝蕪手持長劍與黑衣人搏斗的場景。
那人忽然被踹倒在他腳邊,他愣了一瞬,隨即舉起本該用來挑開蓋頭的玉如意劈頭蓋臉地砸下去,直到刺客沒了動靜,才驚魂未定地癱坐在地。。
待親衛處理完尸體,謝蕪忽然捉住他的手,取了藥粉為他處理碎玉劃出的傷,似笑非笑道,“怕嗎?”
燭火搖曳,忽明忽暗地映亮她半邊臉,賀蘭煜竟有片刻錯覺,誤以為她其實是溫柔嫻靜的。下一刻,她的聲線驟然降溫:“你有事瞞我?”
“是謝老將軍派來殺我的人,對嗎?我知他并不屬意我,我算是壞了他的事。”賀蘭煜迎上她的目光,“我在大理寺接觸到大量刑獄案件,其中便有記錄隱晦的泉王案,所以我猜,你并非謝檀之女。”
二人無聲地對峙半晌,謝蕪最先收了鋒芒,吹滅蠟燭,與他并排躺下。
“我是市井孤兒,在孩童的欺辱中長大,不甘一生庸碌軟弱,便扮男裝入了軍營。”謝蕪閉著眼,講故事般娓娓道來。
那年泉王監軍,無意間發現她是女兒身,便對她起了歪念,結果卻是被謝蕪反殺在營中。替她掩蓋罪行的便是謝檀,許是因為他新喪了兩位親兒,而她又頗有將才,常立軍功,便將她收作義女,對外稱是失散多年的骨肉。謝檀本對她寄予厚望,謝逸出生后,才與她慢慢生分。
“賀蘭煜,謝家于我有再塑之恩,謝家榮辱便是我的榮辱。”謝蕪側過身去,口吻帶了些警告,“這就是真相,別再查下去了。”
“所以你幫令泱,也不過是為了讓謝家高樓起的再高一些?”賀蘭煜忽然起身,雙手握著她的肩用力掰正。
謝蕪未料到他會如此大膽,愣了愣,很快又不屑道:“那我便答應你,若謝家樓塌,我必將你摘得干干凈凈。”
“謝蕪,你沒有心嗎?”這一聲,似是吞了炭般艱澀喑啞。
她冷笑:“你也不過身在曹營心在漢罷了,本就逢場作戲,談什么真心?”
謝蕪推開他,披衣下床,帳前珠簾被掀得劈啪作響。她抱著毯子往書房走,嘲諷地丟下一句,“平日里倒也不必委屈自己,若想見她,隨時都能去。”
賀蘭煜雖在酷寒之地長大,卻精通園藝,小小的庭院被打理得風雅至極。她去大理寺尋他時,他正專注地修剪著桂樹。
“謝將軍。”
成婚已有兩月,他依然這么稱呼她,時時刻刻將他們之間的界限扒出來懸在心頭,再無出格之舉。謝蕪與令泱做著隱蔽的交易,亦言出必行,無論他如何與令泱私下授受,她概不過問。
那雙眼睛總是靜若寒潭,倒映著無盡深淵,看久了,只會更加迷惘。
他送她一盆茉莉,謝蕪并未接過:“茉莉,莫離?這花送得不巧了。朝廷欲設北庭府,我須帶軍隊走一趟。”
“臣原本打算與將軍告別,未承想,將軍也要遠行了。”
“你去哪兒?”
“蘭陵,”賀蘭煜指了指屋內堆疊成山的公事文書,“蘭陵流寇案疑點諸多,上級便舉薦了臣前往調查。”
蘭陵與西北相隔千里,此一別,也算天各一方。庭花飛舞,掠上他耳畔,她無言地看了他片刻,終是收了花,道一聲,珍重。
越往西走,景色越荒蕪,她從來向往邊塞詩里的吳鉤月、關山雪,最喜在磅礴沙海里馳騁,未料到如今竟也會牽掛小巧雅麗的庭院。
每隔十幾日,會有一只雪鶻在軍營上空盤旋。那是賀蘭煜自溯雪谷帶出來的,極具靈性,只在他與謝蕪面前乖巧垂頭,然其本性兇猛好斗,常常欺負軍營鷹隼。謝蕪煩不勝煩,捉住雪鶻一頓收拾。
“賀蘭煜派你來監視我?”
雪鶻的腦袋歪在一邊,眸中水霧泛泛,頗為委屈。
“他沒有寫信?”謝蕪屈指彈它,雪鶻色厲內荏地揚起尖喙,卻只敢怒不敢言。謝蕪大笑,“信,不會是被你弄丟了吧?”
謝逸進來時,看到的便是昔日的冷面將軍拷問鳥禽的罕見畫面。
“小逸,阿爺去錢塘了?”謝蕪問。
少年點點頭,眉間縈繞著憂慮:“他派了麾下高手青鋒前往蘭陵,說是寒蟬中計,需乘機除掉。偏巧這幾日姐夫也在蘭陵……阿姊,他真的只是個小小主簿嗎?”
謝蕪不以為意地笑笑,并作答話。謝逸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看到猛禽眼中在捕獵時才會露出的警覺而陰鷙的光。
蘭陵原溪谷。
雖是青天白日,賀蘭煜還是出了一身冷汗,溪流潺潺,倏地映出一抹黑色身影。
又是他!負劍三柄,刃口蒼翠。賀蘭煜在這偌大的峽谷里逃了七日,到底還是被追上了
鷹隼尖銳的鳴叫劃破天空,隨著雪鶻俯沖而來,身后猛地發出枝干斷裂聲。謝蕪單手執劍從密林中沖出,如神兵天降般擋在他面前,轉身言簡意賅道,“你先走,我并非他的對手。”
“不,將軍,要生一起生,要死……”
“我嫌你礙事!”
他只好向著雪鶻指引的方向,狂奔而去。
夜深了。賀蘭煜躲在谷口,遠遠看見一個黑影走出。身負重傷的謝蕪被青鋒扛在肩上,她雖心懷不軌,卻是謝府的人,生死還是要交予謝檀定奪的。
青鋒沒料到,賀蘭煜會在這時候主動站出來,不由得挑了挑桀驁的眉。
賀蘭煜右手探向腰間,月光反射下,一把軟劍緩緩抽出。
“這是你真正的武器?藏避鋒芒,原是早就察覺到她在暗處跟著你了。”
賀蘭煜并未多言,閃身沖向他,勢如鬼魅,逼得青鋒使出雙劍。在賀蘭煜全力應付雙劍時,第三劍在鋼絲的索引下飛鞘而出。賀蘭煜早有預料,軟劍隨著他翩然轉身的動作劃出一道銀弧,回彈時直入對方咽喉。
青鋒瞪大了雙眼,竟被一招斃命。
雨季潮濕,謝蕪的傷口開始發炎,渾身滾燙,賀蘭煜摸著黑采了藥草,搗爛后敷在她傷處。
謝蕪像是沉溺噩夢般神情痛苦,他俯下身聽她呢喃,反反復復都是“母親,孩兒知錯”六個字。
她的面容,謝蕪其實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她舉止雍容華貴,面上不茍言笑。寒冬臘月滴水成冰,稚女保持著出槍的姿勢立于梅樹下,雙腿打顫。她執藤條狠狠打在稚女腰部,“練不好回風槍,便不準吃飯。”謝蕪想為稚女擦去臉上淚痕,湊近了才看清,那正是幼時的自己。
謝蕪眼睛酸楚,輾轉醒來,發現自己正被賀蘭煜抱在懷里,周遭螢光點點,一片靜謐。
謝蕪一動,他便醒了。她不自在地推開他,攏了攏衣領。
“我躲了許久,見你遲遲不出來,便回去找,只見你負傷倒地,那惡人則不知所蹤。”
“寒蟬,是你吧?”謝蕪直勾勾地盯著他,“你以為只有你會鳥語?我雖不精通,但從那只傻鳥身上套點話,還是可以的。”
“雪兒它……不是傻鳥。”
“你來蘭陵究竟要做什么?”
賀蘭煜見左右瞞不過她,索性說實話:“建一支蕭家軍。”
“那豈是你朝夕間能建成的?”
“并非一朝一夕,”他回望她,目光誠懇真摯,“有些事公主已同我言明,你們明面上互相利用,暗地里卻是同袍,蕭后是將軍的……”
“你胡說什么!”謝蕪像被踩到尾巴的貓,忽然變了臉,“她是千古賢后,慕容衍為了她后位懸空至今!那樣尊貴榮耀的人,能與我有什么關系?”
他由著她發怒,默默地拾起草藥,提醒她,該換藥了。他指尖微涼,動作輕柔,被濃郁的藥草熏著,她渾身的戾氣便揮進了棉花里。
“不佞。我的小字,叫不佞。”她忽然開口。
他跟著念了幾遍,輕笑道:“我不喜這名字。總覺得它背負著沉重的東西。將軍該是萬丈高空里自由翱翔的鷹,不該被旁人的期望所累。”
換完藥,賀蘭煜扶著她躺下,胳膊繞過她后頸,將她圈在臂彎里。謝蕪沒有動,仿佛變回了當年神情無措的稚女,他微燙胸膛仿佛驅散了她記憶深處的寒冬,困意席卷而來時,她聽見他輕聲道,“年幼時我歷經誅族之災,無比厭倦朝堂紛爭,再入朝堂,是為了獻上終生所學來報大公主當年的救命之恩。可將軍救我多次,我要怎么報?以身,以心?”
他在她嘴角落下一吻,“阿蕪,你信我。我必為你尋一條生路。”
青鋒的死訊傳來時,謝蕪便知,謝府她是再也不敢回去了。思量再三,她決定進宮見慕容衍,向他討要北庭軍權。
慕容衍纏綿病榻已久,擁著鶴氅坐在繪著水墨丹青的屏風之后,一陣風經過,便如癆病鬼般劇烈地咳嗽起來。相比帝王的英明神武,他身上更多的反而是書卷氣,至善至柔,與賀蘭煜頗為相似。
謝蕪也不跪,默默地關了窗:“下次見您,只怕我已成狼子野心的賊了。”
“謝……阿蕪,”慕容衍望了她良久,問了句不合時宜的話,“你可曾怨過你母親?”
她挑了挑眉,答非所問:“看來陛下還是不敢用我啊。”
“朕對你怎能不疑?畢竟你生父……”
多年前梁楚相爭,蕭后被送往西楚做人質,為顧全大局不得不委身楚帝,回來后才知有了身孕。誠然,她是個孽種,本該被扼殺在襁褓之中,蕭后舐犢之情難抑,無論如何都不肯下手。在慕容衍的默許下,將她養在了冷宮,夜里偷偷來看她,唱著歌謠逗她哄她。她也曾睡在母親膝上,聽她講西北戰場上的風沙與雪虐,立誓要做威武大將軍保護母親。
后來梁楚大戰,蕭家遭了謝檀算計,一日日頹敗下去。蕭后性情大變,終是將她當成了一顆興復母族、對付仇敵的棋子。
“我這一生,注定要為她給予的‘不佞’二字而活。”
空蕩的殿堂陷入死寂,良久,慕容衍敲敲扶手,珠簾背后,令泱端著一套戰甲走來,眸中淚光泛泛:“阿姊……”
是蕭后穿過的戰甲。
謝蕪趕往北庭的前一天,站在城墻上眺望帝京鱗次櫛比的建筑,腰間被一雙手冷不防地攬住,緊接著一只下巴擱在了她肩頭。
“何時回來的?”
賀蘭煜頓時沮喪起來:“我還以為夫人得知我今日歸京,特意出來接我。”
自原溪谷那一吻之后,他便越發大膽起來,半推半就間,將她擁進了懷里。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們在山寨大婚,酒席是元華友情提供的,而我們也成了真正的夫妻。夢里所有人都在喜悅地笑,只有元華在哭……”
謝蕪成功被逗笑。
“待一切塵埃落定,我們便離開,去云游江湖如何?”
“好。”
她答得干脆利落,一抬頭,他正目光灼灼地盯著她,“你從不失言的,對嗎?”
長庚十年是多事之秋。
北庭大都護謝蕪于滄州屯兵過萬,事發,發兵控制了整個西北。當時在滄州賑災的令泱大公主孤身逃至蘭陵,以將門蕭氏之后的名義拉旗招兵,極快地組建軍隊,與謝蕪形成對抗之勢。
謝檀謹小慎微地謀劃多年,眼下只差割據南部,哪料謝蕪會來這么一出,籠絡住的民心頓時散盡。他不得不在錢塘召集私兵起事,響應她的聲勢。
朝堂之上,山雨欲來,陛下身邊多了位青衣謀士,獻指鹿為馬之計,暗中除盡謝氏爪牙。
半月后,賀蘭煜單闖滄州,彼時風雪交加,天地失色,城墻下是烏泱泱十萬北庭軍。他立于城墻之上,手執長卷一一列舉出謝檀罪行,殘殺同袍、構陷忠良、謀私篡權,句句有證、字字有憑。
謝蕪持長槍立于陣前,心道賀蘭煜不愧是絕代軍師的弟子,能言會辯,一番話下來連她身后意志堅定的北庭軍也忍不住發出唏噓。
他掌握了不少她從前不曾搜到的證據,亦竭力想救她,在他提及蕭后時,謝蕪抽出了弓箭。
若她肯承認是蕭后私生女,承認與陛下共謀之事,時局黑白便可顛倒。可她不肯,她選擇承顧蕭后的名聲。
箭矢攜風,似一條冷魚鉆進他的肩骨,寒意直入心底。
“賀蘭煜!”謝蕪忽然癲狂地大笑起來,聲似悔恨與痛斥,“原來,是我引狼入室!謝家原本萬事俱備,卻被你玩弄諜術折損了諸多勢力。你無情無義,可我卻對你情根深種,即便這樣都舍不得殺你……”
眾將士大驚,將軍竟是個誤事的情種?而她所言,不也間接承認了賀蘭煜方才所述的罪行?
“放他歸京。”謝蕪下令道。
“將軍,不能放走寒蟬!吾等多少弟兄死在他的算計下……”
“放人!”
賀蘭煜走后,北庭軍營里一派頹敗景象,有人憂慮放虎歸山,有人憤恨謝檀為人。接連的敗仗動搖著軍心,而謝蕪身為主帥卻為情所困,整日烈酒澆愁,跟著她看不到一絲曙光。退至燕山時,軍中起了內訌,幾位將領陸續被逼死,北庭軍改旗易幟,重新歸順朝廷。
謝蕪的尸身是賀蘭煜領回的。說是那日她被逼得墮身懸崖,尋到時筋骨俱碎,被野鷲啃食得血肉模糊。饒是令泱見慣慘烈戰場,也尖叫著不準人去揭那塊裹尸布。
賀蘭煜親手將其火化:“她生前驕矜自傲,死時這副模樣斷然非她所愿。”
錢塘討賊軍四起,公主率兵親征,謝檀節節潰退,落得個飲鴆謝罪的結局。破敵前夜,賀蘭煜潛入敵營,將一串佛珠扔在謝檀面前。謝檀認出,那是謝蕪曾在山寺為謝逸求來的。
謝檀何嘗不是狡猾的老狐貍,謝蕪進入謝家的代價,就是服下毒藥作為忠誠的擔保。那毒每年發作一次,發作時如千蛛噬骨,若不及時服藥只會生生疼死。這件事是慕容衍告訴他的,謝蕪并未說起過。
她從未給自己找過活路,生來就是一柄寒刃,她亦當得心甘情愿,所有給過她溫暖的人,無不在利用她。賀蘭煜總說她灼灼似驕陽,他又何嘗不是她的一輪暖陽?自以為邊關經年不散的風雪將她的心煉得足夠冷硬,可在他出現后,她才知原來世上不需付出任何代價的愛與溫暖,并非都與她無關。
“她竟未死……”謝檀后知后覺。
眼前人雙眼冷若冬星,手持匕首橫在他脖頸上:“你若不交出那顆終生解藥,我必讓謝逸親償千蛛噬骨之痛。”
對峙良久,謝檀妥協。
謝氏之亂自七月底才平息。
九月,惠帝病逝,傳位令泱大公主,改國號希照。料理完諸多事宜,賀蘭煜便遞了辭呈。
有人承諾過與他結伴共闖江湖,那人從不失言。
這一日,一抹淡青的身影出現在荒涼的山林,氣質溫和儒雅,卻提著兩壇烈酒。
當值守寨門的兩個少年,正是調皮的年紀,吹著口哨戲弄他,“好俊秀的郎君,獨自上山不怕被搶了當壓寨夫人?”
“這里可是鴻化寨?”
一路上,賀蘭煜也聽過不少山匪佚聞,有處山寨名鴻化,新任寨主是個女人,相當能打,久之便有了母夜叉的稱號。
見少年點頭,他笑道:“那便求之不得。”
手下通報后,在長椅上小憩著的人哂道,“這廝的臉皮真是愈發厚了。”
“老大您看是以棍棒逐之,還是……”
她彎起嘴角:“送上門的肥羊,焉有放歸的道理?”
她望向山門的方向,十月秋風蕭索,入眼皆是荒涼,她卻知道,她等來了她的霞光萬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