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歲暮 圖/河傾月落
她的笑容洗去了瘋狂陰鷙,柔軟干凈的仿佛當初那個不諳世事的少女,頰邊梨渦映著陽光。

宣政殿里黑漆漆的,跪了一地的大臣,面目模糊,漆紅柱子上盤著黯淡的金龍,顯出些年久失修的破敗來。殿外卻是冬日里難得好天氣,明晃晃的光線落了一地,像是滿地耀眼的琉璃碎屑。
弱青在群臣驚恐的視線中走出了宣政殿,沒有人敢攔她。
她沒穿官服,裹了一件雪白的狐裘大氅,臉被皮裘遮了一半,露出來的部分蒼白沒有血色,像是一抔碎雪,眉眼冷淡。
當她踏上殿前漢白玉雕龍盤鳳的臺階的時候,跪在殿門口的小太監哆嗦了一下,像是猛地清醒一般,爬起來跟了上去。
“定國候殿下……”
弱青腳步不停,冷哂道,“定國候?私下都叫竊國候吧?”
小太監跪下去,膝蓋重重磕在白玉地板上,發出一聲悶響,“奴才不敢。”
“不必跟著。”
小太監伏在地上,忽然僵住不動了,這個距離上他才看得清楚,弱青衣擺上的根本不是什么紅梅——是斑斑點點濺落的血跡。
此時宣政殿里彌漫著濃郁的血腥味,角落里脂玉雙圈獸香爐里升起濃郁的白煙,那是上好的宜蘇香,但即便如此也蓋不住宣政殿里肅殺的味道。
年邁的朱服大臣抵在地上發出野獸一樣的嘶鳴,血跡不斷的從他嘴角滲出來,滴進地磚的縫隙里。
沒有人敢扶他。
這個權傾朝野的老人剛被當眾拔了舌頭,就因為一句“牝雞司晨,禍亂朝綱”。
罪魁禍首早已揚長而去,剩下年幼的帝王坐在龍椅上,目光沉沉,隔著冠冕上垂下來搖晃的旒珠,看不分明。
“宣太醫。”他輕輕嘆了口氣,聲音幾乎被太傅凄涼的叫喊聲淹沒。
皇帝身后打扇的宮女乖巧的應諾,一步一步下了玉階,路過太傅身邊的時候,還記得俯身用絲帕包著拾起那節斷舌,面上的淺笑不變分毫。
竟是絲毫沒有被嚇到的樣子。
群臣臉色難看至極,他們的恐懼一瞬間到達了頂點,甚至超過弱青拿匕首抵著太傅的時候——連皇帝身邊的女官都被弱青安插了人手,那個女人到底想做什么!
“國將不國,有辱斯文!”胡子花白的丞相氣得以掌擊柱,沉悶的響聲摻雜著太傅的嘶吼敲擊在每個人心上。
“臣上愧祖宗天地,下負先帝遺命!妖姬禍國,流毒后世!身為七尺男兒不能為國雪恥、匡扶正道,眼見禮崩樂壞,國將不國……”
“殘身無用,唯有一死,以殉正道……”
丞相忽然站了起來,像是風中飄搖的一縷燭火。他的背佝僂著,顯得格外蒼涼。
“愿以吾之血,喚世人心醒,九泉之下,或可無愧先帝矣!”
皇帝從龍椅上驀然站起來,“愛卿不……”
“可”字尚未出口,所有人都聽見了那道聲音。
——嘭!
誰都沒想到平時走路都不利索的老人此時怎么會有如此干脆的動作,丞相撞在盤龍柱上,頭骨破碎的聲音清晰的傳進每個人的耳朵里。
宣政殿一時寂靜無聲。
暗沉的血液滲進龍的甲片里,帶著某種不祥的意味。
弱青站在明湘溪邊,水面結了冰,像是一塊淡藍色的琉璃,從月亮門后蜿蜒出來。
相隔不遠就是螽斯門,過了這道門就是后宮了。皇帝登基不久,后宮里現下住著的還都是先帝的那群鶯鶯燕燕,弱青沒什么興趣去跟那群女人攪纏不清,索性止步不再往前。
溪邊幾樹紅梅將開,臨花照水,像是堆疊著的層層彤云,濃艷非常。
弱青伸手在梅樹虬結的枝干上摸了摸,纖白的指尖拂過朱砂色的花朵,像是燈上落雪。
“殿下。”侍女站在她背后,神色恭謹。
“嗯?”弱青收回視線,眼神銳利,仿佛剛才沒有出神。
“蘇太妃說內務府克扣分例,吵著要見皇上,其余幾宮也人心浮動,恐怕……”
弱青揮手打斷了侍女,“誰耐煩聽這群女人唧唧歪歪,告訴她們,就說先帝自己在下面想必有些冷清,有愿意人下去陪他恐怕再好不過。”
這話說的極冷,帶著鋒銳的殺意,侍女詫異的看了一眼弱青。
后宮四五百的美人,弱青竟然起了殺掉殉葬的心嗎?
“原樣學給她們聽,一個字也不許錯。另外告訴蘇太妃,進了帝陵就不會有奴才敢克扣她分例了,叫她自己掂量清楚。”
“好了,”弱青折了一枝紅梅拿在手里,低聲說道,“前頭朝堂沒出什么事吧。”
侍女震了一下,低頭說道,“丞相……觸柱而亡。”
弱青微怔。
“觸柱?”
侍女頷首,“當場殞命。”
早上太傅被割舌頭的時候丞相只是縮在墻邊,她還以為這個老人正懷揣著隱忍以圖后事,沒想到轉眼間情況竟發生了這樣的急轉。
“他死前說了什么?”弱青捏了捏鼻梁,表情有些疲憊。
侍女有些欲言又止,弱青看了看她的表情,冷笑,“算了,想也知道,無非就是那么幾句。”
她的視線回到梅花身上,目光渺遠。
侍女弓身行禮,“屬下告退。”
“慢著,”弱青把手里拿著的那枝梅花隨意擲在地上,她像是怕冷一樣輕輕搓了搓手。“懷帝新逝未久,天下縞素,這幾樹紅梅未免招搖了些,顯得不夠恭敬。”
配制標準溶液應使用無CO2的蒸餾水配制。無CO2蒸餾水通過符合實驗室蒸餾水相關要求的水煮沸、冷卻后獲得,并應注意冷卻后的蒸餾水盡快使用。另外,標準溶液一般保存1~2個月為宜,如出現混濁、沉淀等現象,應重新配制。
“拔了吧。”
跟在她身后的侍女低聲應諾。
這理由冠冕堂皇,但其實算起來直呼先帝的謚號也未必有多恭敬,只是沒人敢在她面前直言。
不恭敬又怎樣呢?
“沒想到,”有人打斷兩人的談話,“偌大皇宮容不下忠臣良將便也罷了,現下竟然連幾株梅花也容不下了嗎?”
侍女臉色一變,皇宮里敢這樣跟弱青說話的人并不多,此時能來到這里的,大約只有皇帝封夙。
轉身果然是那位國之幼主。
皇帝已經換下了朝服,穿了一件玄黑色的錦袍。他看起來還是稚氣未脫的少年,臉頰帶著小時候柔軟的線條,眉眼下面有淡淡的青影,想必連續很多天沒有睡好過。
皇帝沒有看她,只是盯著弱青。但弱青筆直的站著,沒有彎腰的意思。
“忠臣良將?”她低低的笑了起來,“現在還有人相信忠臣良將?真可笑啊。”
“最后一根朽梁今天早上也終于被壓斷了,剩下都是些蠹蟲。只會結黨營私,欺上瞞下,死不足惜。”弱青臉上有些嘲諷的神色。
皇帝定定的看著她,黑色的眸子像是一汪深潭。“我還以為你恨不得把丞相拉去戮尸,沒想到你還承認他是我朝之梁。”
“不過是一根折斷了的朽木而已。”弱青對那個已經去世了的老人并不留什么情面,“我還以為他能撐的更久一些,沒想到竟然這么快就頂不住了。”
“他也是無路可走了吧。”皇帝低聲嘆息,眼睛里有一絲憂傷,“清正了一輩子,不能真的向你低頭,還不如狠下心來,博一個忠義的名聲。”
這句話讓弱青心中微動,她沒想到皇帝竟然也能看的清楚。若是幾個月之前的那個少年,恐怕現在已經提著寶劍來問自己為何殘害忠良了吧?
旋即又苦笑,幾個月之前的自己還在憧憬著為國捐軀馬革裹尸,又何曾想到會有這樣為禍作亂把控朝綱的一天?
“我其實不是來跟你談論丞相的,我就是想來看看這些梅花。”皇帝垂下眼睫,讓人看不清眼底的神色。“夜庭,你還記得它們剛種下去的樣子嗎?”
夜庭……
這兩個字勾起了弱青一些回憶。
那還是六七年前,她剛受封郡主的時候。
她是滇南王獨女,沒有兄弟姐妹,因此先帝起了削王的念頭,將她接進宮中教養。待遇如同公主,名為補償,實為質子。
她十一二歲的年紀,離了父母,又無人管束,每天在宮里翻墻上樹,斗雞走狗,夜庭郡主的惡名傳出去三千里。
當時的封夙只是皇帝一個可有可無的庶子,生母身份低微又不幸早逝,任誰都看不出這個單純的孩子身負帝王之命。
那日弱青從晨軒院翻墻逃課,一時不查,翻迷了路,從墻頭落下去的時候恰巧看見了院中罰跪孩童。
“誒?”弱青繞著封夙轉了兩圈,“你也是皇子嗎?我沒見過你。”
封夙抬頭瞥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誰罰你?你干什么了?”
“我打碎了沈貴妃的琉璃繪梅花聳肩美人瓶,理應挨罰。”
弱青揮了揮手,輕描淡寫的說,“一個瓶子,也值當罰?我每天弄壞那么多碟啊盞啊,也沒人跟我算賬。”
她眼睛轉了轉,漂亮的淺棕色瞳仁里似有流光。
“多半是皇帝又新看上了哪個美人,惹了貴妃不高興。”
“郡主慎言。”
皇帝荒淫無度,貴妃爭寵善妒,可是別人卻不能提,否則就是不敬。
“你知道我。”弱青笑了一下,半邊臉上有個若隱若現的梨渦,“為了公平,你得告訴我你是誰?”
“封夙。皇三子封夙。”
“行,”弱青點頭,“等我會兒。”
弱青一溜煙不見了,只剩下小小的孩子自己跪在青石板上。雖說挨罰是慣了的事,這一次他卻無端覺得有些孤獨。
一刻鐘之后,弱青竟然回來了,她大大咧咧的把封夙從地上拉起來,“沈貴妃答應這次不計較,我帶你玩。”
“怎么會?”
封夙跪久了血脈不通,趔趄了一下,栽進弱青懷里。
弱青年長,比封夙高出許多,她笑瞇瞇的把人扶正,“我答應種幾樹梅花賠她,花瓶哪有真的花好?”
封夙看出弱青是信口胡謅,卻不能透過她澄澈的眼睛看穿她的內心。
但那天弱青真的帶他去種了梅樹,就種在離螽斯門不遠的地方,兩個孩子鬧著玩,樹竟然也都活了。
到了那年冬日兩人并排站在檐下看雪,紅梅初綻,濃烈的如同火燒。
弱青一直也沒告訴封夙她為了弄到這幾棵樹賄賂御花園管花草的太監,窮的好幾個月都只能每天去御膳房偷點心。封夙還以為那個老太監偶爾也會發發善心。
算起來,封夙怕是皇帝的四個兒子里最不適合當皇帝的人。誰也想不到為什么那樣的人會有這么性格純善的孩子,仿佛落在煤堆里的一抔雪。
雖說自幼失恃,各宮貴人想起來才管照一下,到了貴妃那里更是動輒打罵懲罰,可是他卻依然干凈單純,相信人性純善,別人對他有一點好,他便千百倍的報答。
若不是先帝的其余幾子相繼意外身故,怕是他可以做一輩子的太平王爺,每日蒔花弄草吟詩作對,永遠不用把人間污穢放在心上。
那時候的弱青是真的想護著這個幼小的皇子,讓他永遠不必卷進宮闈紛爭里來。
這幾日天氣越發涼了起來,空氣里像是帶著冰碴,讓人難以呼吸,天邊隱隱有陰云堆積,醞釀著一場大雪。
入夜,定國候府的暖閣里卻溫暖如春。
這場宴會辦的及其豪奢,通往宴席的路邊掛滿了昂貴的琉璃燈盞,暖閣外一大片碧波蕩漾的荷塘里,漂著上千盞紅絹糊的蓮花燈,蜿蜒的燈火像是墜落的星光,把整個定國候府照的燈火通明。
一群塞外來的胡姬在暖閣中旋轉起舞,細嫩的足尖踩在寸許厚的羊絨地毯上,赤裸的腳邊系了金鈴,舉動間叮呤作響。
佳釀的香氣如同柔軟的絲綢拂過人的鼻尖,席間樂曲細膩得像是美人肌膚。
此間請柬重金難求,邀請的都是名動京城的大人物。
他們穿過綴滿燈火的小徑抵達暖閣碰面的時候,臉上多少都會帶有些尷尬的神色。
打招呼的時候雖然都拱手互稱大人,心里卻覺得大家都是小人。參加弱青的宴會帶有投敵示弱背叛故主的意味,但有什么辦法呢?太傅和丞相都倒臺了,沒有人能站出來抗得住弱青這匹野心昭昭的母狼。
暖閣里的熏風很快吹的人發醉,這些人也就慢慢放下了心中殘存的一點不適,開始原形畢露般的飲酒取樂。
沒人注意到暖閣角落里豎著的幾架屏風,屏風后沒點燈,對坐著兩個人。
一個客人拉住了經過身邊的舞姬,十分不客氣的在她紗衣下光潔的大腿上模了一把。
嬌呼聲傳到屏風后面,引得坐在那里的客人皺起了眉頭。
“一天到頭的仁義禮數掛在嘴邊,竟都是這樣的禮數。”
正是皇帝封夙。
弱青混不在意地斟了一杯酒,笑道,“李大人這么一大把年紀,不知道還受不受得住美人的細腰。”
封夙嚴肅的目光掃過來,黑沉沉的視線定在弱青身上。
弱青沒看他,只是低頭把玩手中的白玉盞。
暖閣里溫度極高,她卻依然是那種蒼白的臉色,比之白玉也不遑多讓。
封夙嘆氣,“還以為丞相多少能喚醒他們幾分血性,卻是我誤會了。”
“漆黑森冷的宣政殿哪里比得上美人歌舞的暖閣呢?恐怕他們很快就會把丞相的血忘干凈吧。”弱青又斟酒,“本來也都是只會勾心斗角的酒囊飯袋。”
“不過,”弱青頓了頓,笑了起來,“就算是這些酒囊飯袋也不愿跟著你了呀,他們可是看得很清楚局勢。”
這抹笑挑釁意味十足,但封夙總覺得這笑容下面藏著什么更復雜的東西。
“這樣的情況丞相會料不到嗎?比起用血喚醒這群人并不存在的良知,他更應該做到的事是活著鎮住這群魑魅魍魎,可是他還是死了,你猜為什么?”
“為什么?”
弱青沒有回答封夙近乎自言自語的追問,她豁然站起來。
有侍女過來點亮了四盞燈,動作利落地撤去屏風。
驟然明亮起的角落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等那些人看清楚情況的時候,無不大驚失色。
誰能想到,佞幸們的宴飲竟然還混進了一個國主?站在那里的兩個人,一個是手握實權的定國候,一個是名義上的皇帝,他們僵在原地,不知道應不應該跪下三呼萬歲。
若是跪了,會不會讓弱青覺得投誠的心不誠?若是不跪,難道真的要反嗎……
弱青并沒有解圍的意思,她只是淺笑,笑容卻讓人后背一冷。
那群人的腦袋像是被酒泡過,竟想不出應對方法。
就在眾人僵持之時,異變驟生。
一個胡姬從胸口抽出了鋒利的匕首,向著弱青沖了過來。
誰也想不到,穿著如此清涼,近乎一眼望到底的舞女還能在身上藏下兇器,片刻之間他們還盯著她裸露的胸口,那里竟然有致命的匕首。
弱青的瞳孔微縮,身邊人的反應卻更快,他牢牢把她圈進懷里。
弱青伸手把人推開之前,驀然聽見了匕首入肉的“噗嗤”一聲。
濃郁的血腥味彌漫開來,混合著宜蘇香的味道,讓人想起數日之前的宣政殿。
弱青回抱住封夙旋身,她用后背抵住舞女,反手拔下封夙肩上的匕首擲了出去。
匕首正沒入舞女的胸口,一片血跡在她胸前的紅紗上暈開,她仰面倒下的時候臉上帶著笑容,嘴唇蠕動像是說了什么,可惜沒人聽見。
守在暖閣外的甲兵聽見聲音沖了進來,這些人進門的時候滿身寒氣,冰的里面所有人一個激靈,清醒了幾分。
“你瘋了嗎?”弱青小聲的咬牙切齒,除了封夙沒有人聽見。
“我死了不好嗎?一個佞臣,為什么你要替我擋刀?”
弱青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受傷母狼的嘶吼。
封夙疲倦的闔眼,他聽著這幾個字只覺得心中驚痛。
“當然不好啊,夜庭姐姐……”
一滴熱淚滴在封夙的臉頰上。
“不要哭。”封夙輕聲說,“不要為我哭……”
弱青的動作忽然僵住了,她眼睫上還掛著晶瑩的淚滴。
一把匕首沒入了她腹部的衣物。
持匕首的那人手有些抖。
“原來你也是希望我死的。”她忽然低低笑了起來,肩膀聳動,笑容冷的讓人害怕,“我還以為你真這么傻……”
封夙的臉蒼白了起來,他在匕首捅下去的那個瞬間就意識到這次刺殺失敗了。
“……你竟然在棉服下面穿了輕甲。”
鋒利的匕首上喂了毒,這本是一次必然成功的刺殺,可是匕首撞在鐵甲上,連劃破皮膚都做不到。
弱青松手,她低頭冷漠地看著封夙跌在地上,他肩頭血跡在地毯上蹭出一道痕跡來。
“封鎖暖閣,追查刺客,所有人不得出入,違者當場格殺。”
她身上有冷冽的殺意,在場的那些客人都恨不得今天從來沒有出門。
真是聰明的計策,險些就被得手了。弱青很快就想清楚了其中的關節,因此更覺得刻骨的悲哀。
他也對刺殺沒有把握吧,所以舞女只是個障眼法,用來配合他演這出苦肉計,先擾亂她心弦。細想來這計策漏洞百出,可是她竟一時沒有察覺。
從頭到尾不過是一場賭局,就賭她對他還有沒有一絲情誼。
“顧懷,”她捏了捏鼻梁,“把皇帝陛下帶去泠風院,請太醫為他診治。”
甲兵里領頭的將領一樣的人出列領命,看起來十分年輕。
“警告陛下帶來的御林軍不要輕舉妄動。”
“是。”
顧懷抱起了地上那個受傷的少年,直到他們踏出暖閣,弱青都沒有看他們一眼。
她疲憊的站在原地,仿佛落了滿身霜雪。
弱青把皇帝囚禁在定國候府。
若她先前還只是專擅弄權,此刻表現出來的已經變成了昭然若揭的反心。
封夙那刀挨的不巧,雖說只是肩膀,卻貫通了筋骨,又擦傷了一處血脈,整個人元氣大傷。
弱青令太醫開了劑量很大的麻沸散,封夙從小嬌慣,怕是受不了這種疼。
太醫寫完藥方出來,弱青正坐在臥房外的椅子上等他,這個嚇的京城里大半貴人都睡不著覺的定國候,正半闔著眼睛靠著椅背休息。
也不過就是個蒼白纖弱的少女罷了。
“皇上的傷看著雖然重,但是只需要仔細將養,定然無礙。”太醫頓了一下,繼續說,“倒是您的身體,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請讓臣下為您請脈。”
“無妨。”弱青把手縮回寬大的袖子里面,仿佛是為了躲避窺探。
她的動作雖快,太醫仍然看見了一節指尖,前幾日還瑩白如雪的肌膚,此時變成了青灰色,透著一股死氣。
“這蠱毒已經很重了,您需要休養醫治,雖說這毒能讓人短時間內精力充沛,但長此以往,身體會逐漸垮掉……”
“命有定數,不必強求。”弱青低低地笑了一下,“若是還有三月命,便再過三月,若是只余三日,三日一過,倒頭便死,不也快哉?”
“況且活著這么招人嫌,若是不死,也是罪過。”
太醫心中驚動,從來竊國都是為了至高無上的權柄和富有天下的享受,沒見過這樣殫精竭慮的苦行僧一般的竊國者,誰也看不透她的目的。
前面宴飲的地方還掛滿紅綢、金杯銀盞、極盡奢華,到了后面她居住的地方,竟然素凈的連一只花瓶都沒有。只有墻上掛著皇帝佩劍谷風,作為她獲得勝利的戰利品。
“我問你,若是傷口肉腐爛了,應當如何處理?”
“用銀刀剜去腐肉,待新肉長出,傷口自然愈合。”太醫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皇上的傷小心養護,不會到這個地步的。”
弱青沒有理會他的后半句話,她低頭看著自己發青的指尖,喃喃自語道,“做不了為國殺敵的寶刀,就讓我做一次剃凈腐肉的銀刀吧。”
攪亂京城這盤棋局的手終于喪失了所有耐心,她一把掀翻了整張棋盤,各方棋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混雜不清。
隨之而來的是無數人頭落地,京城里彌漫著血腥味。
先帝統治的后十年,帝王昏庸無道,朝政廢馳,太傅黨和丞相黨黨爭劇烈,兩個成年皇子拼命排除異己。到處餓殍遍野,民不聊生,可是這些貴人們卻看不到眼里,他們太忙了,忙著爭權奪利。
以至于弱青把控朝政那么久,竟也沒有耽誤什么政事——朝廷本來就很久不處理什么政事了。
每天都有人不斷被押上刑場,根本沒有人告訴他們罪名是什么,頭顱堆積在一起,像是一座小山。
所有官員心頭都籠著一層陰影,不知道鍘刀什么時候會落到自己頭上。
城中的百姓卻很開心,菜市口的熱血落下來的時候他們簡直開心的像是在過年。
百姓沒什么忠君愛國的概念,他們只知道搶過自己女兒、強征過稅收、兒子當街殺人的官員被押上了鍘刀,人人拍手稱快。
無數的財寶堆進定國候府,他們卑微諂媚的獻上自己多年搜刮而來的積蓄,希望弱青放過他們的狗命。
盛傳弱青大開殺戒是為了給自己的親信騰出位置,只要給她繳納一定的金銀,她就會高抬貴手。
弱青看著堆滿了房屋最后只能放在屋檐下的大箱子,里面都是整齊的金銀和有價無市的珍寶。
甚至有官員給她獻上了兩個美男,都是身量未成的纖細少年。
她冷笑一下,“佞幸怎么能回頭殺了給她送禮的人呢?”
劊子手停工三日。
百姓們這時明白過來定國候也不是什么好官,她跟他們蛇鼠一窩,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更多人蜂蛹而上給弱青送禮。
可是他們不明白的是弱青是一頭嗜殺的狼,給狼喂珠寶怎么能行呢?它回過頭來還是要吃人的。
一群文官去了皇宮門口死諫,痛罵弱青禍國殃民,嗜殺不祥。
所有人都以為弱青至少會拔了他們舌頭,沒想到弱青只是去門口聽了一下。
“罵的有理。”
身后侍女跪了下來,“侯爺息怒。”
“我沒有,”弱青疲憊了揉了揉太陽穴,低聲說,“領頭的那個人是刑部侍郎嗎?把他叫過來。”
沒人知道弱青跟刑部侍郎談論了什么,他們只看到最后的結果是那個意氣用事的年輕人被罰流徙嶺南,無昭不得歸。
三日時間一過,弱青又繼續把人送上刑場,提醒那些大人們繼續花錢買命。
這群人終于體會到了自己治下百姓的絕望感——以身飼狼,那頭狼卻永遠吃不飽。
積了四五天的陰云,終于在這一日下起雪來。
封夙站在窗戶旁邊看雪,忽然就想起梅花初開的那一年,他和弱青并肩站在屋檐下的樣子,真想永遠停留在那一刻,想必一定會比現在好。他輕輕嘆了口氣,這聲響被風扯碎刮進風里。
冷風卷著碎雪吹進屋子里,還沒落下就化成了水滴,旋即蒸發干凈。
門上懸掛的金鈴響了一下,封夙回頭,看見弱青從門外進來。
她看起來輕飄飄的,仿佛一小撮風一吹就飛散了的柳絮,但封夙心里清楚,她并不像看起來那么柔弱,京城里正在因為她刮著腥風。
弱青看見封夙倒是一怔,“醒了?”
“再不醒,江山就要改姓了吧。”封夙苦笑,“還能醒過來倒是出了我的意料,為什么不殺了我?”
“挾天子以令諸侯。沒有先殺了天子的道理。”弱青的表情淡淡的。
封夙靠近弱青,他肩膀有傷,動作很不利索,“你知道我那天在想什么嗎?”
他低聲說,“要么我死在你懷里,要么你死在我懷里,都是很好的結局。”
“我不適合當皇帝,被架到皇位上的時候總覺得龍椅下面燃著炭火,讓我坐不穩當。”
“先皇留下來的就是個爛攤子,一局下到死處的棋。到處都是糾纏不清的棋子,相互制肘,維持著微妙的平衡,吹口氣都能讓棋盤整個崩潰。”
這些話堵在封夙胸口很久了,總也沒機會說。
弱青倚著門,她的手攏在袖子里,很怕冷的樣子。
過了一會,她說:“你為什么跟我說這些?我們都不是過去的樣子了。”
封夙笑了笑,“這里只有我們兩個,我不知道除了你還可以跟誰談這樣的事。我的兩個兄長死的時候,我也曾找過太傅徹夜長談,可是他只是引經據典的講了一番道理,我還是不知道應該怎樣解開這盤死棋。”
弱青低低地笑了起來。
——我知道啊,我一直知道你的難處。
所以她竊國、殺人都是為了讓他不必變成這棋盤的牽線傀儡。
她已經為他掃凈棋盤,讓他可以落下新子。她收受來的賄賂,剛剛好可以填上空虛的國庫。
可是這話只是存在她的心里,沒有說出來。封夙可以坦誠,她不可以,一定要讓封夙殺了她。
需要有人為擾亂秩序付出代價,她甘愿替封夙背上這場血債。
況且如果封夙可以殺了她,那么他一定學會了作為皇帝必須掌握的技能,比如籠絡人心,比如殺伐決斷。
她一把拉住封夙的袖子,低頭吻了下去。
這個吻很輕,一觸即放,仿佛一片冰涼的雪花落在封夙的唇上。
封夙心中驀地一空。
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這個吻像是告別。
他下意識的伸手,抓了個空。弱青的手攏在袖子里,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
“我來之前看了眼黃歷,今日宜行喪、動土、伐木,忌嫁娶、訂盟、納彩。”她低著頭笑,臉色蒼白,“想來是個好日子,適合殺人。”
——也適合自己去死。
“時間快到了吧。菜市場那邊應該已經開始動手了,幾千顆腦袋會同時掉下來。”她一字一句間帶著血腥味。“聽見圍觀百姓的歡呼了嗎?”
這是她想做的最后一件事。
恐怕會下地獄吧,收了那么多財寶,最后卻背信棄義,把那些人送上的斷頭臺。
封夙凝神細聽,只聽見了窗外呼嘯的風聲。難道她已經出現幻覺了么?
不,其實也不全是風聲,還有兵甲清脆的碰撞的聲音,十分微弱。
弱青也聽到了。
她走到窗戶邊上,院子里已經站滿了披兵甲的軍隊。
“顧懷?誰讓你來的?”
顧懷沒有回答,他默默凝視著自己曾經效忠的對象。
在他身后有另一隊紅甲士卒進入院子,那是御林軍的兵甲。
這兩支軍隊前幾日還水火不容的在大街上對峙,是什么讓他們突然變得可以共同進退了?
弱青回身盯著封夙,眼神清亮如同利刃出鞘。
“夜庭,如果下輩子我不為皇帝,定陪你黃泉碧落,你還愿意嗎?”封夙的眼睛里都是悲哀的神色,如同化不開的濃夜。
“那好。”弱青微笑,“我先下去等你。”
她的笑容洗去了瘋狂陰鷙,柔軟干凈的仿佛當初那個不諳世事的少女,頰邊梨渦映著陽光。
一支箭從她背后射過來,又從胸口穿出。污黑色的血撒了一地。
其實就算沒有這支箭,恐怕她也沒有幾日好活了吧?
“請葬我于梅樹下,我愿見海清河晏,四海升平。”
史書載云:
晉德十一年末,懷帝崩,文帝年幼,有佞幸竊國專權,妄開殺戮。幸文帝智勇兼備,株佞幸、平叛亂、挽時局,自禍亂伊始至禍首定國候伏誅,時隔三月,稱三月之亂。
亦有野史載云:
文帝嘗與驍風大將軍顧懷對飲于梅樹下,帝云:故人待君何如?
大將軍答曰:如同君待吾。
帝云:君緣何叛故主?
大將軍默然良久,答曰:領命而叛。
帝大慟,扶樹而哭:至今日,君仍待我同歸乎?
盛夏時節,梅樹忽發花枝,轉瞬即開,遠望如彤云落霞,近觀似朱砂落雪。
帝含笑逝于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