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予

遠赴敘州
明代弘治四年(1491)三月,春風又綠江南岸,在京江的一處渡口,一場離別正在上演。
乘舟遠去的是原南京刑部郎中吳愈,此時的他將要溯江而上,趕赴四川擔任敘州知府。與吳愈惜別的是著名畫家、詩人沈周,還有吳愈的女婿,同時也是“明代四大家”之一的文徵明,以及其他好友。
吳愈任南京刑部郎中時清慎嚴謹,號為稱職,任內少冤獄,豪強為之側目。文徵明在其墓志銘中稱贊道:“公省決敏利,庭無留獄,析律祥明,所當必允。茍得其情,雖貴勢不避時”。雖不免有過譽之嫌,但可稱公允。
也正是因為名聲在外,弘治帝初登基就詔令各地舉賢任能,吳愈被當時的吏部尚書、侍郎齊名推薦,他雖上疏辭卻,然而奏疏還沒上達天聽,任命他為敘州知府的詔令便到了。
敘州位于四川宜賓,從當時的地緣情況來看,無疑是大明王朝的邊陲地帶。從蘇州沿長江而上,道長且阻,更何況敘州 “去京師萬里,俗獷喜訐,吏多并緣為奸”,這樣的治域對于任何人來說都是一個燙手的山芋。然而吳愈卻“不以為望”,欣然起行,受到了一眾士大夫的贊譽。
當沈周知曉吳愈即將趕赴四川時,他懷著復雜的心情寫下了《送吳惟謙(吳愈,字惟謙)守敘州》,這首詩被收錄在他的《石田詩選》卷七:“云司轉階例不卑,藩參臬副皆所宜……苦而有味可喻大,歷難作事惟其時。”
此詩飽含了不舍與擔憂,敘州不僅和江南遠隔萬里,而且蠻夷相雜,民俗粗獷,吳愈此行必是艱難險阻。但正是如此,沈周又表現出了對吳愈的極大信任與期待,直言 “文翁之任非君誰”?文翁是指西漢的一名官員,曾任巴蜀一代的地方長官,他在任時興教化,施仁政,去惡俗,極大地促進了巴蜀地區的文教事業。以至于班固在《漢書》中發出了“至今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贊譽。
沈周此意,是將吳愈比作文翁第二,他深知憑借吳愈的志向與才干,必然不會郁郁憤懣而不作為,敘州得此知府,是百姓之福。詩的最后四句,“山谷老人”指的是宋代詩人黃庭堅,他曾被貶巴蜀,喜愛當地的苦筍,他將苦筍比作諫者,苦筍雖苦但食之有味,忠言逆耳卻可以救國。沈周化用黃庭堅的典故,也是在激勵吳愈。
相信吳愈也是懷著百般交集踏上的路程,對故地好友的眷戀、對前途艱難的惘然以及對盡忠守職的執念,猶如小舟泛江而掀起的漣漪,久久不能平靜。
江風吹亂了吳愈斑白的鬢發,岸邊好友的身影愈來愈淺,唯有江邊楊柳的那一抹綠色卻依然清晰。
這一年,沈周65歲,吳愈年近半百,誰也不知道下一次見面會是在什么時候,也不知道還會不會有下一次見面。雙方都想把這次惜別刻在腦海中,沈周則選擇了他最擅長的方式。
楊柳惜別
無論具體分別的那天究竟如何,在沈周的印象中,這次分別發生在桃花初放、楊柳依依的陽春三月里。吳愈的一葉小舟,泛于浩渺的江面之上,逶迤連綿的群山分為近山與遠山,遠山似青黛,若隱若現,近山卻如墨眉。
沈周在作畫時,明顯無意于寫實,他中意的是想通過環境渲染與情感烘托來表達對吳愈的惜別之情。畫中無論是撐船的船夫,還是這場分別的主人公——吳愈、文徵明、沈周等人,都沒有具體的五官勾勒。在沈周看來,古今多離別,他要畫的是一種貫通離別的情絲。
因此,在畫卷的中央我們分別可以看見楊柳與桃花這兩種春日必備的意象。楊柳被用來歌詠送別是中國古代的一大傳統,漢朝便有灞橋折柳的習俗,柳不僅諧音“留”,在中國古代,柳樹還是一種極具生命力的植物,可以用來驅邪避災,送別時折柳也是希望遠去之人可以一路平安。
桃花雖然沒有惜別之意,但是對于多愁善感的古人而言,在桃花爛漫的日子里本是邀上三兩好友踏青飲酒的好日子,如今好友卻要離去,而偏偏在離別的日子里桃花開得如此爛漫,難免不讓人發出“桃花無情”的感慨?;蛟S當吳愈到任敘州又是一年桃花爛漫時,他會莫名地想起這次離別,并頓生物是人非之感。
沈周的另一處巧思在于,浩渺的江面卻偏偏只有吳愈的一片孤舟,而這江面又緊挨著逶迤連綿的群山,山長水遠,路途險阻,不知歸期。沈周對于友人遠去的憂愁,借此隱晦地表達了出來。
整幅《京江送別圖》,畫面簡潔,筆法粗獷,留有大量的留白,給觀者留下了大量的想象空間,顯得有些“粗枝大葉”,但同時沈周又簡中帶繁,對楊柳、桃花與群山細致的勾勒,寓情于景,使得畫面恰到好處,那股貫通古今離別的情絲躍然于紙上。
沈周的這種簡潔而又不失意境的繪畫風格被世人譽為“粗沈”,但是沈周多年的繪畫歷程遠比我們想象的要來得豐富,“粗沈”的繪畫風格并非一蹴而就,也并非長期獨占鰲頭。
大隱于市
沈周出生在蘇州府長洲縣的一個書香世家,世代隱居在吳門,不官不仕,其祖父、伯父和父親都癡迷于書畫,家學極為深厚。沈周在此影響下,從小便酷愛書畫,同時他涉獵廣泛,經史子集,儒釋老黃無一不讀。長期的文化滋潤和家風傳統也使得沈周無意于仕途,終身都游離于官場之外,大隱于市,做了一個逍遙翁。
相比而言,沈周的一生不似李白那般狷狂,他生在明朝還算平靜的時期,因此也不像杜甫那般滿肚家國愁苦,他無意于仕途,家境優渥,所以蘇軾、唐寅在仕途上的不幸,他不曾經歷。沈周的一生,猶如春日午后的一潭小泉,恬淡而又平靜。
一生埋首于丹青的沈周酷愛交友與游覽,他為人寬厚,上到王公貴戚,下到販夫走卒,他都欣然交往,其性格和閱歷在他的畫上得到了充分體現。沈周的繪畫主題涉獵廣泛,明朝人王穉登在《吳郡丹青志》中稱“先生(石田)繪事為當代第一,山水、人物、花竹、禽魚悉入神品”。
沈周的畫里既有山河壯麗之美,也有江南水鄉之秀,更有文人墨客之雅。他師法王蒙,兼采董巨,以布局嚴謹,著墨細繁精密著稱,世人稱之為“細沈”。這一時期沈周的代表作是《廬山高圖》,其細致令人驚嘆。
到了后期,沈周擺脫了早期風格的束縛,改宗黃公望、吳鎮和倪瓚等人,筆法愈來愈簡潔。在師法多家的同時,他融入了自己的風格,晚年時的他更是進入了一種爐火純青的境界,他的筆法蒼勁剛健,意境悠遠,“粗枝大葉”之下又不失“天真爛發”,世人稱之為“粗沈”。這幅《京江送別圖》就是“粗沈”風格的最好解讀。
沈周76歲游歷茅山時作《西山云靄圖卷》,與《廬山高圖》相比,簡直粗略得不像樣——《廬山高圖》的廬山細致而有層次,《西山云靄圖卷》中的群山卻由幾筆草草勾勒而成。
弘治十一年,好友吳寬赴京復職,途經丹陽時與沈周話別。不知沈周此時會不會想起七年前的那個春日里,那個孤帆遠去的身影。在這之后他畫了一幅與《京江送別圖》只有一字之差的《京口送別圖》,畫中沈周與吳寬于舟中對坐,此時此刻恰如當時。
正德四年(1509),83歲的沈周溘然長逝。在這之前,吳寬已經先他一步離去,吳愈卻活到了嘉靖五年(1526)。所謂的生離死別,沈周經歷了不少,史載他80歲時仍“碧頤飄須,儼如神仙,精神矍鑠,作畫如常”。在世事無常的紛擾變遷中,他保持住了自己的那份灑脫恬淡,癡迷于丹青,醉心于潑墨,既是他內心意境的表達,也是他與外部世界的聯系。
沈周生前備受世人推崇,“明代四大家”中的仇英、文徵明和唐寅都曾接受過他的指導,文徵明稱贊沈周是“吾先生非人間人也,神仙人也”。以他為代表的吳派也逐漸壓過浙派,獨占明代畫壇鰲頭。他去世后,又被譽為“明代畫壇第一人”,明代畫壇自沈周出,才展現出明代的氣息,以至于效仿者無數。
但曾經寫下 “功名大于淵,取之無一足”的沈周想必也不會在乎這些,他只在乎那個春日,楊柳樹下依依惜別的好友。
(摘自《百家講壇》2022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