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


我生長的家鄉是湘西邊上一個居民不到一萬戶的小縣城,但是獅子燈、龍燈和焰火,半世紀前在湘西各縣卻極著名。逢年過節,各街坊多有自己的燈。由初一到十二叫“送燈”,只是全城敲鑼打鼓各處玩去。白天多大鑼大鼓在橋頭上表演戲水,或在八九張方桌上盤旋上下。晚上則在燈火下玩蚌殼精,用細樂伴奏。十三到十五叫“燒燈”,主要比賽轉到另一方面,看誰家焰火出眾超群。
我照例憑頑童資格,和百十個大小頑童,追隨隊伍在城里各處走,和大伙在炮仗焰火中消磨時間。玩燈的不僅要憑氣力,還得要勇敢,為表示英雄無畏,每當場坪中焰火上升時,白光直瀉數丈,有的還大吼如雷,這些人卻不管是“震天雷”還是“猛虎下山”,照例得赤膊上陣,迎面奮勇而前。
我們年紀小,還無資格參與這種劇烈活動,只能趁熱鬧在旁吶喊助威。有時自告奮勇幫忙,許可拿個松明火炬或者背背鼓,已算是運氣不壞。因為始終能跟隨隊伍走,馬不離群,直到天快發白,大家都燒得個焦頭爛額,筋疲力盡。
隊伍中附隨著老漁翁和蚌殼精的,蚌殼精向例多選十二三歲面目俊秀姣好的男孩子充當,老漁翁白須白發也做得儼然,這時節都現了原形,狼狽可笑。樂隊鼓笛也常有氣無力板眼散亂地隨意敲打著。有時為振作大伙精神,樂隊中忽然又悠悠揚揚吹起“踹八板”來,獅子耳朵只那么搖動幾下,老漁翁和蚌殼精即或得應著鼓笛節奏,當街隨意兜兩個圈子,不到終曲照例就癱下來,惹得大家好笑!
最后集中到會館前點驗家伙散場時,正街上江西人開的南貨店、布店,福建人開的煙鋪,已經放鞭炮燒開門紙迎財神,家住對河的年輕苗族女人,也挑著豆豉蘿卜絲擔子上街叫賣了。有了這個玩燈、燒燈的經驗底子,長大后讀宋代詠燈節事的詩詞,便覺得相當面熟,體會也比較深刻。
古詩中的年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王安石《元日》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
——王灣《次北固山下》
故鄉今夜思千里,霜鬢明朝又一年。
—一高適《除夜作》
田家占氣候,共說此年豐。
一—孟浩然《田家元日》
命隨年欲盡,身與世俱忘。
一—文天祥《除夜》
聽燒爆竹童心在,看換桃符老興偏。
孔尚任《甲午元旦》
歷添新歲月,春滿舊山河。
—一葉颙《己酉新正》
半盞屠蘇猶未舉,燈前小草寫桃符。
—一陸游《除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