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錫林



小時候,我最愛吃的是豆腐花。
那時候,在錫城,有好幾個地方的豆腐花都很出名。崇安寺,大橋堍,惠山腳,光復門,或標之“全素豆腐花”,或冠以“葷湯豆腐花”,各領風騷。
面積稍大的為店,一間門面的店堂,走進去,桌上擺辣醬、醬油之類,聽憑選取。面積稍小的為攤,露天里搭一涼篷,擺一張小桌,幾條長凳,顧客多時,后到者只能站著吃,但別有情趣。
不管是葷是素,是店還是攤,那時的豆腐花均為五分錢一碗。
然而,我最愛去吃的,則是太平巷口的那一個豆腐花擔子。
這是一個奇妙的擔子,一頭是且圓且粗且矮的木桶,桶面一小口,碗口那么大,口上壓一個厚墩墩的圓木蓋,像一個結實的木塞子,桶里滿盈盈的是熱騰騰的豆腐腦。
擔子的另一頭可是個大千世界,上方下圓,方者為一木框子,木框分階梯形三層。最上一層擺兩排白瓷小缽,盛糖、鹽、味精、蔥花、姜末、紫菜、蝦米、豆千絲、麻油、辣油、豬油,色彩比春天的花同還豐富;中間一層,有一陶缽,坐一紅泥小炭爐上,缽里的醬油,從早到晚不停地咕嚕翻滾,冒著撲鼻的醬香,旁邊置一疊金邊花瓷碗,這是盛豆腐花的;最下面的那一層則有一抽屜,半開著,里面可見一攤硬幣。
至于方木框下圓形的東西,是一個裝了一扇門的桶,桶里放一張油亮纖巧的小凳,那是擔子的主人坐的,而顧客,無論誰只能站著吃。
這擔子的主人,跟這擔子的模樣很相似,是一個矮矮的駝背小老頭兒,腦袋光光。當他挑著擔子走動時,頗像是三個矮桶在一起挪動著。
我喜歡到老頭兒的擔子上去吃豆腐花,除了他的豆腐花味道鮮嫩醇正外,還有就是,可以一點不漏地看到他盛豆腐腦和制作豆腐花時,那一番精妙的表演。
他能一手夾著兩只小碗,穩穩的,另一只手捏一柄小銅勺到那木桶里舀豆腐腦,在一整塊羊脂白玉般的豆腐腦的表面上輕巧柔和地稍稍一刮,像是怕碰疼了一個小娃娃的嫩臉蛋,只幾下,小碗里就盛滿了漾動著的豆腐腦。
給豆腐腦投作料,也就是制作豆腐花時,那就更好看了,那木框上十幾樣作料,遂一放一點,或舀或抓,均勻,準確,快捷,瀟灑,幾乎不用眼看,只聽“嗒嗒”幾聲脆響,只是一眨眼之際,那本來如羊脂、如白玉、如冰雪的豆腐腦上面,已經層次分明地渲染出紅、綠、黃、紫、褐諸色。不用吃,光看就足夠高興的了。
為此我相信,武俠小說里那種一揮手即能發出諸多暗器的武林高手,一定是有的。
每當我考試考得好,媽媽給我獎賞——五分錢,我便到老頭兒處去吃一碗豆腐花。
還有就是節假日,將家里的舊鞋、破布賣到收購站,得了錢,掐下個零頭來,又可到老頭兒處去吃一碗豆腐花。
老頭兒看到我去,便將一只小碗夾在手里了,我則將幾枚一分兩分的硬幣往他那半開的抽屜里一扔,
“當啷”一聲響過,他手里的豆腐花就弄妥帖了,從來也不抬頭望一下我扔進去的硬幣。
有一回,我在家里大櫥底下找到五六枚舊硬幣,那是很早以前的,不知是誰遺忘在這角落了,它跟當時的貳分幣差不多大,不過稍沉了些。
于是,一個念頭冒了出來。
第二天,我到老頭兒那兒去吃豆腐花,跟往常一樣,“當啷”一聲,幾枚硬幣扔進抽屜。老頭兒也跟往常一樣,根本沒抬頭看一下,就端上了一碗豆腐花。
我三口兩口吃完了,趕緊走了,因為今天的三枚硬幣中有一枚是那個已經沒用了的舊硬幣。
過了兩天,我故意走過那擔子,只見那老頭兒抬頭對我笑笑,并沒有什么異樣。于是,過了幾天,我又去吃了一回,用上一回的老辦法,
就這樣,每一回去,總夾一個沒用了的舊硬幣在里面,五六枚舊硬幣也很快用完了。
我想,就算老頭兒發現了那些過時了的舊硬幣,他也不知道是誰扔進去的,于是,我便心安理得了。
有一天,我又去吃豆腐花,吃完了抹嘴剛想走,老頭兒把我喚住了。
“慢,我有東西給你!”
我一驚,想趕快逃走,卻又不敢逃。
老頭兒攤開手,手心里有五六枚硬幣——就是我的那些過時了的舊硬幣。
“這些是你的吧?孩子,這是鎳幣,到銀行去,一個能換一角錢呢!”
他在這五六枚中間拈了一枚,說:“我拿一個,是我應該得的,其余的還給你?!?/p>
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做那些自以為聰明的蠢事了。
只是直到現在,我還是喜歡吃豆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