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疾病敘事是文學作品的重要內容表達。林那北在《每天挖地不止》中,描寫了趙家三代人的家族性遺傳疾病。文本由主人公趙定力進城檢查腸子為開端,通過展現人物對檢查結果的抵觸與恐懼,呈現出飽含傷痛的家族歷史記憶;通過對祖輩生活軌跡的追溯與回望,揭開了家族三代人共同患有腸病背后的真相。本文對小說的疾病書寫進行分析,從疾病的呈現、疾病的隱喻、疾病產生原因的溯源三方面展開,從而展現作家對人物內心世界的關注和對人際關系的思考。
[關鍵詞] 《每天挖地不止》? 林那北? 疾病書寫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29-0024-04
德國評論家維拉·波蘭特在《文學與疾病》中寫道:“如果說醫學領域有一部認識疾病、治療疾病的歷史,那么,文學領域就有一部體驗疾病、想象疾病、書寫疾病的歷史。”[1]疾病是人類無法回避的問題,在文學領域中,作家更關注疾病背后人的生存困境和疾病對人造成的影響。《每天挖地不止》是作家林那北于2022年5月出版的一部長篇小說,小說以于淑欽、陳細坤等人執著地尋找一個不存在的鐵罐為線索,以主人公趙定力對歷史記憶的回溯展開了對家族三代人的腸病這一生理病癥以及其引發的精神疾病的書寫,講述了作為家族第三代的趙定力憑借自我努力破除陰翳病態、彌合精神創傷、重建個人主體性的故事。小說中的家族三代人共同患有腸病,由于時代與社會、家庭地位與權力不平衡等因素,精神與思想受到長期壓抑,產生心理上的異變。
一、疾病的呈現:作為家族遺傳性疾病的腸病
主人公趙定力的腸病是這部小說發生的源頭,也是貫穿整部小說的重要線索。趙定力因便秘和腸子不適進城找醫生表弟謝玉非檢查身體,想借此弄明白自己究竟患了什么病,但又聯想到自己的祖母和父親生前都曾遭受腸病的折磨而最終死亡,遂心生恐懼,不敢面對未知的檢查結果,因此拒絕做腸鏡,從表弟家落荒而逃。腸病同時出現在家族三代人的身上,發展成一種奇異的家族遺傳病,在數十年間,疾病像一團巨大的烏云籠罩在烏瓦大院的上方,使烏瓦大院逐漸頹敗、陰沉,變得毫無生氣。腸病成為整個家族包括烏瓦大院腐朽衰敗的象征。
身為大家庭掌權人的祖母謝春妹是最早開始有腸子問題的。她死于六十九歲,在這之前的大半年一直忍受腸病的折磨。“謝氏已經病大半年了,拉肚子、腹痛、腹脹,總之整個肚子都難受。……如果突然從躺椅上坐起,匆匆往馬桶間急走,何燕貞就知道,她肚子又不安穩了。”[2]盡管身體已經非常不適,但她仍執拗地拒絕身邊人的關心,拒絕看醫生。何燕貞熬好藥端到她面前,卻被謝氏一把推開,堅決不喝。她偷偷向家人藏起因腸病導致的窘相,不讓別人插手自己的瑣事,絕不允許任何人看到自己窘迫的一面。即便她變得更加強硬,疾病也迫使她發生改變,“母親進馬桶的次數越來越多,身上的肉也就越來越少,仿佛肉漸漸順著腸子流進馬桶,被下水道帶走了”[2]。她話越來越少,大部分時候都端莊地躺在廳堂正中央的竹制躺椅上,病痛加劇了她的沉默寡言,也使烏瓦大院終日了無生氣。腸病雖不是導致她死亡的直接原因,但也使她生前飽受折磨。
趙聰明在知道自己患上腸癌時,已時日不多,醫生說最多只能活上半年,且沒有治愈的希望。因為不足月便出生,所以趙聰明身體底子非常差,仿佛還沒做好來到這世間的準備,就被拉來“充數”,“他從來沒胖過,更沒壯過,一張皮永遠只是草草裹住骨頭,風一吹就疼,就咳,就發起燒”[2]。在妻子何燕貞看來,趙聰明是疾病纏身的,“她很難相信一個人體內居然堆砌著這么多病,天底下的病仿佛約好了,魚貫擠進趙聰明的身體,然后死皮賴臉地住下,一直不走”[2]。正因他知道自己身體羸弱,習慣了不斷地生病,才對腸病毫不知情,拖到無法治療的境地。但他也不想治,他的一生似乎從來都不是為自己而活。他一出生,哥哥趙聰圣就走了,后來外婆去世,母親甚至都沒有讓他戴孝,他認為母親和外婆都把哥哥的離去怪在他頭上,所以就加倍地討好母親,母親怎么說他就怎么做,百依百順。娶妻和生子對他而言只是為了取悅母親而完成的任務,妻子和兒子仿佛只是家中的擺設。母親和妻子離世后,他獨自撫養唯一的兒子趙定力,本就不好的父子關系變得越來越差,得知趙聰明患上絕癥后,父子二人的關系就像陌生人,顯得極為平靜,趙聰明為趙定力安排好終身大事后就去世了,似乎一刻也不想多待。
有了祖母和父親因患腸病而痛苦不堪直至死亡的前車之鑒,趙定力更不敢面對未知的檢查結果。他總是動不動地往廁所跑,在廁所一待就是大半天,腸病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好起來。他內心疑惑越來越多,對自己的病始終耿耿于懷,多次想回去完成檢查,但都因瑣事耽擱,根源就在于自己所編造的鐵罐謊言。鐵罐對于淑欽、陳細坤、陳細米等人來說,意味著無窮的財富和無盡的可能,所以他們堆起笑臉,一改往日對趙定力的不屑一顧,希望從趙定力口中獲取更多有關線索。目睹了陳細坤一伙人因癡迷錢財所做出的一系列卑鄙無恥的行徑,甚至害死了他最疼愛的細米后,趙定力的情緒才真正地爆發,他對利欲熏心的一群人失望透頂,無奈之下只好選擇跟著謝玉非去他家,在車上謝玉非舊事重提,趙定力帶著“是禍反正躲不過”的想法坦然接受檢查。最終,謝玉非告訴他是腸腺瘤,并不會危及生命,只需將息肉切除就能慢慢恢復。至此,縈繞在趙定力心頭的腸病的疑團終于揭開,情節的發展也逐漸進入尾聲。
腸病發展成家族三代人的遺傳性疾病,除了與三人的基因有關,也與家中消極低沉的家庭氛圍有關,主要表現為家族內部一脈相承的沉默寡言。三個人各自把自己緊緊封閉起來,所有心事藏在心里,長期以來的抑郁情緒最終通過疾病的方式體現。家族遺傳病揭示了整個家族衰敗的根源,暗示了這個家族幾十年來處于病態的狀態當中,他們安于現狀,放棄拯救自我。
二、疾病的隱喻:人物壓抑封閉的內心世界
疾病敘事多借人物肉身之病表現其性格、心理、精神之病。腸病是家族三代人每況愈下的身體狀態的具象表征,作家還關注到了腸病背后三代人的精神病變。“‘暗疾就是自知或不自知的隱秘病癥,它們可以視為現代人特別是農民精神世界的常態性也是變態性描述。”[3]處于新舊交替時代的謝春妹憑借自己的努力頑強地與封建家庭、落后思想作斗爭,在接連的打擊下性格變得頑固、執拗和偏執,這份冷酷最終傷害到了自己的兒子和孫子,使他們缺乏完整的情感體驗,成了討好型人格,在情感上也十分遲鈍。
謝春妹出生于1880年,接受過五四新文化運動新思想的洗禮,時代變革在她身上烙下深刻的印記。她纏過足,中途放棄了,敢于反抗身為封建家族大家長的父親,爭取婚姻自主,她擅長與漆打交道,骨子里有大漆那堅忍頑強的氣質,她身上體現出女性覺醒的意識,注定要與她的母親姜燕姑這樣一輩子甘為男權社會犧牲的人不同。當時,她的丈夫趙禮成曾發誓只娶她一個,于是她不顧父親的反對與他私奔,可婚后的趙禮成不僅娶了三個烏度婆,甚至還想把謝春妹接去檳城和他們一起生活。她留在青江村和婆婆生活,嫁過去這么多年,婆婆一天也沒有給過她好臉色。丈夫出軌、婆媳矛盾等問題讓她的人生晦暗無光。因為社會對女性的限制,也因她天生要強的個性,她不曾改嫁,“只要有錢。在青江村也能活啊,至少比福州那個亂糟糟的家清凈”[2]。于是她就留在青江村,與大漆、兒子相依為命。她親手為自己戴上了一副面具,外人面前她光鮮亮麗、揮霍無度,建造了奢華的烏瓦大院,在親人面前她不茍言笑、冷漠無情,烏瓦大院實則是她為自己鑄就的“牢籠”,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告訴別人她不可憐。她對自己的這份自我保護在日積月累下逐漸使自己產生了偏執型人格,最終影響了家族后代。
“人們內心最深處所恐懼的各種東西如權力、腐敗、腐化、污染、反常、虛弱等全都與疾病畫上了等號,疾病本身變成了隱喻。借疾病之名(這就是說,把疾病當作隱喻使用),這種恐懼被移植到其他事物上。”[4]趙聰明從小疾病不斷,一直以來都是病懨懨的,他對母親的敬畏和恐懼內化為身體的孱弱,也從側面佐證了他在家庭中地位的低下。趙聰明從小與謝春妹生活,他所得到的母愛是不完整的、畸形的。從記事起他便承受著謝春妹的獨斷、專制和冷漠,經常被母親拿來和已經遠走的趙聰圣做比較,而他努力迎合謝春妹的要求以獲得她的歡心,接受母親為他安排的一切,一刻未曾產生反抗心理。他能對何燕貞、趙定力大呼小叫,卻從不敢在母親面前硬起自己的骨頭,形成了僅針對謝春妹的討好型人格。即便如此,他仍看不到母親對他的滿意。久而久之,他的話越來越少,存在感越來越低:“個子那么瘦小的母親,一直天一樣籠罩著他的每個日子。捫心自問,他可有過掙扎出這個天的企圖?沒有,事實上他已經習慣于母親的籠罩,看她眼色行事,聽她左右調遣,不用動腦,他也懶得動,或者根本動不了。”[2]但他是渴望逃離母親的掌控的,當母親說要把他唯一的兒子趙定力送給遠在臺灣的哥哥趙聰圣撫養時,他覺得兒子代替他實現了幼年的他想要遠離青江村的愿望而沒有反對,目睹謝春妹的死亡后,“他對自己也漸漸陌生了,仿佛靈魂到了體外,正以另一雙眼睛上下打量著他。……那個剎那,他竟然真的松了一口氣”[2]。這種逃離心理卻隨著年歲的增長慢慢消失不見,習慣了母親的掌控后,他逐漸喪失了自己的主體性,對自己的身體狀態不敏感,最終被腸癌奪去了生命。
父親趙聰明的軟弱無能間接促成了謝春妹與何燕貞的死亡,也導致趙定力對其產生隔閡與怨恨。趙定力在七八歲的年紀目睹了祖母和母親死亡的慘狀,成為他一輩子揮之不去的陰影,內心深處埋下對死亡恐懼的種子。在這個黑暗無趣的家庭里,他懼怕祖母,和父親趙聰明幾乎不怎么說話,只能和母親相互依偎,所以母親死后,他失去了精神寄托,在孤獨、寂寞和怨恨中長大,缺乏安全感。長期缺失情感交流和淡漠的人情來往造成他感情表達的匱乏,原生家庭的不如意使他意志消沉,成長過程中遭遇的挫折和磨難更令他看不到人生的希望和光亮。臨近考大學時高考制度取消,一盆冷水澆滅了他改變人生的熱忱,被迫關在陰郁的烏瓦大院走完和父親一樣的人生軌跡。兩任妻子相繼離他而去,趙聰明最后也因腸癌在他眼前去世,他的孤獨感逐漸加重。他漫長的人生中只有失去,不曾得到,腸病在身體和精神雙重消沉下乘虛而入,也是坎坷的人生經歷在他身上留下的深刻的印記。
小說中謝春妹、趙聰明和趙定力明知身體不適卻不看醫生、不治療的行為無異于慢性自殺,究其原因,是因他們都時常被消極悲觀的情緒左右,心理健康遭遇重創。腸病隱喻著人物完全封閉的內心世界和復雜混亂的情緒,同時象征著家族三代人形同陌路的家庭關系。
三、追溯與探尋疾病產生的根源
在結構的處理上,作家采取了雙線敘事模式,其中顯性線索為主人公編造鐵罐謊言吸引于淑欽、陳細坤留在烏瓦大院挖寶藏,而隱性線索則是尋寶過程中牽連出的有關家族歷史和精神創傷的回憶與追溯,作家看似無意書寫歷史,但對家族三代人經歷的敘述本身就具有厚重的歷史感。在家族歷史的敘述中,對家族遺傳病和“腸子”意象的書寫最能具象化體現家族三代人的精神創傷。作者通過對家族歷史與重要時間節點的回望,找尋促使家族三代人染上家族遺傳性疾病的時代與社會因素。歷史進步和社會發展總是相輔相成的,從歷史中可以窺見社會的發展情況以及人物內心世界的變化。
自古以來,女性就是被遮蔽、被忽視、被限制的一個群體,她們處于男權統治下,沒有話語權。在五四時期的科學與民主的口號下,在反對封建壓迫、追求自由的感召下,近代中國有一大批覺醒的女性開始正視自己的主體意識。在那個封建禮教被顛覆的時代,在新思想、新觀念的熏陶下,女性主體意識逐漸開始覺醒,她們不再久居深閨,敢于克服前進的種種阻力,追求自己的人生價值。謝春妹絕不是男性的附庸,她的身上顯示出了歷史與時代的進步。她拿著丈夫趙禮成托人送回來的錢建造烏瓦大院,在青江村購置土地,展現出獨立意識和經濟頭腦。趙禮成在外娶了三個烏度婆,想把謝春梅也接去,謝春妹斷然拒絕。但封建思想總是無孔不入,她被迫受到婆婆對其身心的限制,從一個具有獨立思想的女性淪為了傳統家庭的生育工具。丈夫和婆婆死后,她獨自撫養孩子,家庭中父親角色的缺失使女性力量變得格外強大,父性與母性角色的錯位導致家族中親情的冷漠,謝春妹也體現出她作為母親同時作為家庭掌權人專制且冷酷的一面,她控制家族成員,漸漸體現出偏執孤僻的性格特點,這是在時代發展與家庭環境的長期矛盾中生發的心理變異。
趙聰明的精神疾病受謝春妹的控制和壓抑的家庭氛圍的影響。謝春妹因思念趙聰圣,便一次又一次否定趙聰明,讓趙聰明產生自卑自賤心理,找不到個人價值和人生價值,想要一味地迎合謝春妹的要求,直到謝春妹死去他才真正松了口氣。而趙定力得精神疾病則有父親影響的原因,也與他固執守舊的性格有關。他想過逃離烏瓦大院,開啟一段嶄新的人生,但因“文化大革命”,各高校停止招生,阻斷了他改寫人生的唯一機會,他同時失去的還有改變人生的勇氣。高考制度直到1977年才被恢復,而此時他已四十多歲,被困在青江村的烏瓦大院這一方天地中,痛苦地回憶著謝春妹、何燕貞、趙聰明的死亡,持久地被病態、恐懼裹挾,在持續的精神重壓之下染上家族遺傳的疾病。美國女作家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寫道:“沒有比賦予疾病以某種意義更具懲罰性的了——被賦予的意義無一例外地是道德方面的意義。任何一種病因不明、醫治無效的重疾,都充斥著意義。”[4]腸病在小說中被賦予了隱喻的效果。謝春妹的家族中沒有關于腸病的遺傳病史,且父親謝瑞林活到了百歲,從謝瑞林到謝家其他后代都精通醫術,但從謝春妹開始,趙聰明、趙定力都有腸病,彎彎繞繞的腸子代表著雜亂無序的現實生活和主人公復雜的精神心緒,同時還象征著三代人疏于表達、形同陌路的家庭關系,家庭遺傳病的設置也暗示了烏瓦大院里的三代人因病態的生存方式,而產生了精神上的病變。
四、結語
作家林那北通過《每天挖地不止》中的疾病書寫向讀者展現了特殊的家族敘事模式,他將家族三代人放置在時代變革的大環境下,重點著眼于主人公動蕩糾結的內心世界,探尋疾病產生的根源,尋求治愈內心的良方。謝春妹和趙聰明的一生是悲劇的,但作家對趙定力結局上的設置上卻保留了溫情的筆調。趙定力的原生家庭雖是不圓滿的,甚至影響了他一輩子的走向,但他卻因為對疾病和死亡的恐懼,艱難地找到了生活的真諦以及人作為個體存在于茫茫世界中的意義,成功化解了與自我、與家庭、與時代的矛盾。在某種程度上,疾病可以使人放棄生的念頭,也可以使人拋下所有牽絆,懷著對生命的敬畏和熱忱更加熱愛生活。小說還包含了作家對小人物生存方式的關心、對個人主體性的關注、對當下不同環境下人際關系的思考,以溫熱的文字傳達了其對生命、生活和時代的熱愛。
參考文獻
[1] 姜彩燕.疾病的隱喻與中國現代文學[J].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4).
[2] 林那北.每天挖地不止[M].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2.
[3] 廖斌.論新世紀鄉土小說中農民的“疾病”書寫[J].海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3).
[4] 桑塔格.疾病的隱喻[M].程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
(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閆夢,山東理工大學,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