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用學視域下的《祝福》文本解讀

[摘? 要] 《祝福》是魯迅小說集《彷徨》的首篇，魯迅用不到一萬字的篇幅寫盡了祥林嫂辛酸悲苦的一生。本文將語用學中話語、語用原則、語境相關知識應用于小說解讀，賞析人物對話，挖掘話語深意，借助文本語境分析人物形象，以期幫助讀者更為細致地領悟作者所塑造的典型環境的特點及文本所傳達的意蘊。

[關鍵詞] 語用學? 《祝福》? 文本解讀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29-0044-04

由于時代差異，許多讀者對《祝福》這一文本的解讀往往淺嘗輒止，因其缺乏相應的生活經歷和閱讀經驗。針對這一問題，本文嘗試從語用學的角度展開文本細讀，從人物對話切入，探索人物性格特點，分析人物形象，依托上下文語境淺析作者營造的社會環境，深挖文本的內涵。

一、語用學與小說文本解讀

“語用學是研究語言語用及其規律的學科，話語、合作原則和禮貌原則、語境都是語用學的重要組成部分。話語是語用的基本單位，合作原則和禮貌原則是語用學的重要原則，語境是語建構與運用得以順利進行的重要條件。”[1]小說由人物、環境、情節三要素組成，人物對話往往用于塑造人物形象，暗示人物心理變化，推動小說情節發展，同時能夠折射出作家對社會現實的獨到理解以及對人的深切關懷。本文在語用學視角下解讀《祝福》，聚焦人物對話，分析話語的深層意義，借助合作原則和禮貌原則，理解特定語境下的人物沖突與個性特征，抓住人物對話發生的語境并剖析作品意蘊，以期激發讀者對世事無常的思索，對人物悲慘命運的同情，切實提升語言鑒賞能力。

二、基于語用學的《祝福》文本解讀

1.聚焦對話，分析人物形象

話語是語用教學的基本單位，能夠表達完整語意、完成交際任務需要的只言片語都是話語，話語的使用應當遵循格賴斯提出的合作原則以及英國語言學家利奇在此基礎上提出的禮貌原則。人物對話是小說的靈魂，而小說《祝福》用短短幾行文字表達了人物復雜龐大的心理世界，某一人物的性格特點也可以從其語言風格中窺探一二。《祝福》中的對話不多，但每一段都很精妙，值得深入思索其意蘊，例如：

“你是什么意思？虧你還會來見我們。你自己薦她來，又合伙劫她去，鬧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了個什么樣子？你拿我們家里開玩笑呢？”

“阿呀阿呀，我真上當。我這回，就是為此特地來說說清楚的，她求我薦地方，我那里料得到是瞞著她得婆婆的呢。對不起，四老爺，四太太。總是我發昏不小心，對不起主顧。幸而府上是向來寬宏大量，不肯和小人計較的。這回我一定薦一個好的來折罪……”

這是祥林嫂被婆婆強行帶走后，魯四嬸和衛老婆子的一段對話。魯四爺是封建思想的堅決捍衛者，魯四嬸頗受其影響，這里她連用三個問句，來宣泄強烈不滿，深究其因，并非出于對祥林嫂遭遇的憤懣，而是一種失了家族面子后的惱羞成怒，她以高高在上的姿態于字里行間盡顯封建受益者的盛氣凌人。而衛老婆子的回答是作者故意違反合作原則中的“量的準則”，即她的回答超出了交際所需要的內容。她并未正面回答魯四太太的問題，而是以解釋原因和貶低自己的話語來討好魯四爺一家，在解釋原因的過程中，狡詐的她盡可能將自己塑造成一個受欺騙的角色，而從引薦祥林嫂做工這件事中獲得的利益她則閉口不提，貶低自己時又那么自然從容。作者設計這樣的對話正是為了凸顯衛老婆子這個封建底層剝削者欺軟怕硬、捧高踩低的人物性格，也凸顯出她處事的圓滑與精神的麻木。

再例如：

“祥林嫂，你又來了。”柳媽不耐煩的看著她的臉，說：“我問你：你額角上的傷痕，不就是那是撞壞的么？”

“我不信。我不信你這么大的力氣，真會拗他不過，你后來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說他力氣多么大呀。”

“阿阿，你……倒自己試試看。”

這段對話發生在祥林嫂失去兒子阿毛后，與魯四爺家的用人柳媽共同為祭祖忙碌時。她們都是封建社會底層勞動婦女，柳媽用毒辣的語言，來回鞭撻祥林嫂滿是傷痕的心。上文語境中祥林嫂看著天空自言自語，柳媽卻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違反了禮貌原則，即未做到話語應最大程度使對方受益。下文祥林嫂含糊的“阿阿”透露出她極其不愿意提及和第二任丈夫的事，但柳媽卻毫不客氣地不斷追問，也違反了禮貌原則，實際上她非常清楚祥林嫂額角傷痕的來歷，正因為她的搬弄是非，在封建禮教影響下的魯鎮其他人才會變本加厲的羞辱祥林嫂。后文二人的對話中，柳媽卻又幫助了祥林嫂，為其提出了一個“捐門檻贖罪”的主意，結合她的明知故問，讀者很容易捕捉到這一言語使用者矛盾的思想：她對祥林嫂的哭訴逐漸麻木冷漠，雖未想置祥林嫂于死地，卻在她傷口上撒鹽，給她一次又一次的精神傷害。她是殺害祥林嫂的幫兇，是把祥林嫂從痛苦推向恐懼的主力。這樣的人物對話，將一個被封建禮教毒害、冷漠愚昧卻又人性未泯的復雜人物刻畫得惟妙惟肖。

除了魯四爺、柳媽，魯迅還借助人物對話塑造了一個典型的“旁觀者”的形象，那就是魯四爺家的短工，他和“我”曾有以下的對話：

“死了？”

“什么時候死的？”

“什么時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罷。——我說不清。”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還不是窮死的？”

“我”想問的是祥林嫂的具體死因，短工卻毫不在意地拋給“我”一個籠統的答案，顯然違反了合作原則，即人物所說的話未滿足交際所需的信息量。為什么短工“說不清”？讀者難以推測短工對祥林嫂逝世時間的回答依據何處，究竟是他親眼看見了祥林嫂在冰天雪地中寂然倒下，還是通過魯四老爺氣急的罵語進行的自我臆測。讀者如果仔細推敲，可以發現答案是后者，短工這種說法可以看出他無形中順從了封建統治階級代表——魯四爺的想法，潛意識認為祥林嫂的死源于自身的種種“劣跡”。再往后看，短工回答“我”的問題時兩次重復了“我”的提問。這里短工為什么要重復？實際上，這一行為流露出短工的情感和態度，“怎么死的”一問令他覺得可笑，暗含他對“我”的譏諷，人人都知道祥林嫂被趕出魯四老爺家，流落街頭，活活窮死，這是個簡單的事實，難道“我”這個飽讀詩書的知識分子還不明白？“還不是”三個字是一種隱含的反問，表達出短工對自己的判斷和回答的肯定和自信。短工對祥林嫂真正的死因漠不關心，他只相信自己認為的，這恰恰證明了他的無知愚昧以及精神麻木。沖茶短工和祥林嫂一樣處于社會底層，他對祥林嫂的苦難遭遇的理解可能無法上升到精神層面，簡短冷漠的“窮死的”三個字的回答恰恰說明魯鎮不乏這樣的事發生，他對祥林嫂這樣的結局司空見慣，既然這種事常有，為何他不思考緣由，而是當作談資一笑了之呢？一方面是因為他底層身份的限制，難以有眼界和學識去思考；一方面社會環境如此，他像大部分人一樣選擇了隨波逐流。這樣一來，沖茶短工這個深受封建思想戕害，骨子里有奴性，且并無反抗意識的小人物形象也變得有血有肉。

從以上例子可以看出，無論是傲慢驕橫的魯四嬸、畏強欺弱的衛老媽子、不近人情的短工或是魯鎮上的其他人，都是魯迅塑造的群體形象——無聊眾生中的一個。他們或與祥林嫂進行對話，或與“我”對話，讀者可以借助語用原則快速找出隱藏于文字背后不合常理之處，從而解讀其蘊含的言外之意，更直觀地分析人物性格。

2.借助語境，挖掘文本意蘊

語境即語言運用的環境，從語境和文本的關系看，它包括上下文語境、情景語境和社會文化語境[2]。立足于文本進行語境的解讀可以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作者營造的社會環境和意欲表現的作品內涵。

2.1 封建禮教的壓迫

“上下文語境又稱為語篇語境，語言環境，即狹義的語境，是語言內環境，指語言符號間的相互關系，包括口語交際中的前言后語和書面交際中的上下文。”[3]借助小說上下文語境可以對作品意蘊做出更為清晰判斷和理解。《祝福》開篇寫道：

“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間時時發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

這是一段自然環境的描寫，新年熱鬧、歡快的氛圍是大多數人喜歡的，作者卻不喜歡，這氣象能形成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人多，魯鎮上蕓蕓眾生的秉性是令他心寒而生厭的，因此他筆下的新年是沉悶甚至恐怖的。“舊歷”一詞本身就帶有落寞與陳腐的味道，“年底”一詞反復使用了兩次，前者是客觀的時間概念，而后者則指代有濃郁民俗味道的時令。接著作者選用“灰白色”來形容魯鎮的晚云，這種色彩能恰到好處地表現魯鎮被籠罩在陰郁慘淡的陰影下，也暗示魯鎮人與人之間難以拉近的冷漠疏離感。“沉重”和“鈍響”是兩個極具質感的詞，云彩輕重全憑人的感覺，沉重的是布滿荊棘的祥林嫂的一生，真正為她的命運嘆息的是作者，他對一切了然，因此覺得云彩沉重、爆竹聲令人耳膜鈍痛。云彩沉重必然使在其下的魯鎮空間被擠壓，一開頭作者塑造的環境就令讀者深覺壓抑。再看下文語境：

“他比先前并沒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

“幾個本家和朋友，……也都沒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

比較上下文語境，上文交代的時代環境是壓抑的，此環境的制造者是以陰郁的魯四老爺為代表的封建階級，他們不遺余力地將魯鎮籠罩在封建思想和禮教的陰影中，這陰影對勞動婦女提出種種苛求，令她們飽受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打壓。他對屢遭不幸的祥林嫂表現出的輕賤、冷漠的惡劣態度，是迫使祥林嫂走上絕路的重要推手，而作者說他“單是老了些”，不由讓人深思，以前的他是否就曾有過間接逼死人的劣跡？其他人是否從始至終也都是這般冷漠，人物的本性不變，那他們創造的魯鎮文化自然也不會變，依舊沉悶守舊，辛亥革命的新氣息沒有擠進來半點兒，作者塑造這樣苦悶的、充滿壓迫感的環境正是為了凸顯封建禮教對人的壓迫，表現對封建禮教受益者魯四爺等人深惡痛絕的批判。

2.2 知識分子的彷徨

情景語境是指由“當下交際現場直接呈現出的語境因素所構成的語境，包括交際現場的交際目的、交際對象、交際關系、話題、角色、時間、地點、場景、體態以及副語言（包括聲調、語調、語氣、停頓、著裝）等。”[3]對這樣的言語活動進行細讀分析，能進一步幫助讀者體悟故事發生的社會環境。例如文中的“我”最后一次見祥林嫂時和她的對話：

“唉唉，見面不見面呢？……”

“那是，……實在，說不清……其實，究竟有沒有魂靈，我也說不清。”

因為“我”接受過新式教育，見多識廣，祥林嫂理所當然認為“我”能夠解答她的疑惑，她急切地發問，而“我”卻說不清，“我”對 “魂靈的有無”的問題是想盡力回答的，但模棱兩可的答案卻讓她認定“有魂靈”并堅信自己“死后將要下地獄”的悲劇結局，至此，祥林嫂完全喪失活下去的信念。“我”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想要拯救鮮活的生命，卻力不從心。此處交談后，祥林嫂更絕望了，“我”的逃避驚懼顯而易見，為什么“我”和祥林嫂會有這樣的表現？對話發生在魯鎮，這是一個崇尚封建禮教的地方，即便封建禮教導致了祥林嫂的悲劇，也將導致更多的悲劇，但遭受這一切的人們意識不到，他們困于令人窒息的環境中，這正是當時社會環境的可怕之處，欲改變者無力改變，應改變者無意改變，周遭盡是絕望和死亡的氣息。作者希望有人能夠拯救民眾，但也痛苦地察覺到幾千年的頑疾積重難返，因此他筆下作為啟蒙者的知識分子“我”與蒙昧麻木的祥林嫂無法有效溝通。“我”返鄉的模式是“離去-歸來-再離去”，故鄉本是人精神和肉體最為眷戀之地，小說中“我”兩次說“我決計要走了”，這不僅僅是表面意義上的離開，更是對頑固不化的魯鎮感到失望，“我”的內心選擇了逃避。“我”接受過新思想和新教育，卻依舊挽救不了無辜可憐的祥林嫂。回憶“我”和她的對話，一方面“我”認為鬼神論毫無根據，另一方面卻支支吾吾、不敢果斷地完全否定，可見“我”也沒有完全擺脫魯鎮社會環境造成的思想枷鎖的束縛。魯鎮是封建禮教的具象化體現，“我”與保守頑固的魯四爺在知識文化教育上有著最根本的沖突，“我”洞悉魯鎮上無聊的蕓蕓眾生對封建禮教的維護，肆意踐踏祥林嫂的人生皆源于他們的愚昧和無知，“我”無法認同與融入，但究竟如何改變這一現狀，“我”找不到答案，因此陷入迷惘和彷徨的“我”只能倉皇逃離。

2.3 對文化糟粕的否定

文學作品的社會文化背景是解讀文本應關注的另一類型的語境。社會文化語境指“與交際活動密切相關的社會文化語境因素所構成的語境”[4]，以一種潛在的形式規范著人們的言行。《祝福》中最典型的社會文化即“祝福”，這種祭祀活動，從頭至尾忙忙碌碌的是女性，然而拜的卻是男人，可見魯鎮夫權的頑固與強大，這是封建禮教深植人腦的自然結果，祥林嫂因為喪父喪子和被迫改嫁，竟連參與這種活動的資格都沒有，她的一舉一動，都有可能換來封建禮教衛道士之妻充滿責怪的呵斥。作者在文中多次刻畫作為年終大典的“祝福”的場景，在魯鎮祝福時“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買得起福禮和爆竹之類的”。由此可見，辛亥革命后，農村社會的封建思想、階級關系乃至貧富差距跟辛亥革命之前一樣，甚至變得更壞，富人在這一天迎接福神，窮人卻比往常更加勞累，人與人之間的矛盾沖突昭然若揭，作者讓祥林嫂這個悲慘的女性在祝福這天結束生命，可見這種傳統風俗給人帶來的并非福氣，而是數不盡的勞苦和傷痛。

三、結語

綜上所述，本文結合語用學相關知識，對《祝福》這一經典文本中飽含深意的人物對話及其發生的語境進行細讀和探究。可以發現作者塑造了一系列生活在魯鎮、浸淫于魯鎮文化中的人物形象，上至封建思想的受益者魯四爺，下到受壓迫者柳媽、沖茶短工，他們對封建社會受害者都表現出令人戰栗的涼薄，悲慘的祥林嫂的逝去并未引起他們中任何一個人的哀傷，只有“我”這個與悲劇關聯并不大的人感到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些人的言行背后暗藏著作者對封建迷信和禮教迫使一個無辜的人失去了生命，也使大部分生活在這種環境下的人逐漸失去該有的良知的批判，對蒙昧之人難以進行自我挽救的痛苦和知識分子找尋不到喚醒民眾的出路的迷茫。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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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邱光軍，孔凡成.語境分類及其教學價值[J].語文建設，2020（16）.

[3] 孔凡成.語境化：統編高中語文教材的使用策略[J].語文建設，2019（21）.

[4] 左高超.重視語境意識? 優化語文教學[J].山東教育，2021（20）.

（特約編輯 劉夢瑤）

作者簡介：陳靚，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為中等教育、中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