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本文通過1922年郭沫若譯歌德《少年維特之煩惱》掀起的“維特熱”,在梳理此譯本的基礎上,以卷首詩為例對郭沫若譯本進行翻譯批評,結合當時黃廬隱、曹雪松等作家以《少年維特之煩惱》為母題改編和創作的文學作品,以及“維特”意象在中國現代文學創作中的運用,從小說書信體體裁及內容兩方面闡釋文學翻譯活動在中國現代文學作家創作中所發揮的作用和影響,揭示《少年維特之煩惱》接受過程的本質。
[關鍵詞] 《少年維特之煩惱》? 郭沫若? 書信體小說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29-0085-04
一、郭譯《維特》緣起
1774年,歌德創作的書信體小說《少年維特之煩惱》(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以下簡稱《維特》)作為德國文學史上“狂飆突進”時期的代表作,出版后便掀起了一股席卷歐洲的“維特熱”。小說由“第一編”“第二編”及“編者致讀者”三部分組成,主體內容通過維特寫給友人的書信傳遞他的思慮和困苦,生動反映出以維特為代表的歐洲進步青年遭受的封建思想的束縛和壓迫,表現了作者對個體解放的強烈愿望,因此打動了眾多讀者。
《維特》于1922年由郭沫若首次全譯《少年維特之煩惱》,該書由上海泰東圖書局出版,小說中崇尚的自由思想、追求自由戀愛的行動引起了廣大青年的深刻共鳴,第一波“維特熱”悄然興起,風靡一時,據不完全統計,至少印過不下于50版[1]。郭沫若很早就想翻譯《維特》,在與宗白華、田漢的通信中曾表示:“《韋爾特之煩惱》一書,我狠有心譯成中文。”[2]三人欲組織“歌德研究會”,郭沫若當即提議將歌德作品分別譯述,可見其作為翻譯家眼光之敏銳。《少年維特之煩惱》序引中,郭沫若也表示:“這部《少年維特之煩惱》,我存心移譯已經四五年了。”他認為翻譯此書時,自己也與歌德思想產生了多種精神的共鳴,例如主觀情感的強調、泛神論等方面。1921年,郭沫若寄寓上海時受友人勸囑決心翻譯,原計劃在暑期的三個月內完成,經歷酷暑后又回到日本,在夜間趕譯,在1922年,其譯作《少年維特之煩惱》順利出版。
郭沫若譯本由上海創造社編輯、泰東圖書局出版,內容包括序引、譯文(第一、二篇)及注釋三部分。然而郭沫若本人對該譯本印刷裝幀極為不滿,且上海泰東圖書局沒有回應郭沫若修訂再版的要求,后來上海創造社自立門戶,成立上海創造出版社,于1926年出版了郭譯《維特》增訂版,內容包括序引、后序、譯文(增加了作者寄語)及注釋。1926年至1934年由上海創造社、上海聯合書店及上海現代書局出版的《維特》雖排版及封面等不盡相同,但其內容及內容順序一致,屬同一系列。此時,泰東圖書局對其1922年版的《維特》做出修訂,并與上海創造社同時發行,導致了所謂的“雙包案”[1]。后因出版社倒閉,1942年郭譯《維特》由重慶群益出版社出版,內容包括重印感言、譯文(作者寄語及第一、二篇)、注釋及序引(1922年版)。1944年郭沫若授權東南出版社出版《維特》,與群益出版社為同一版本。后群益出版社搬遷至上海,1947年再版的《維特》增加了目錄,直至1949年,群益出版社發行的郭譯《維特》內容包括重印感言、序引、目錄、譯文(作者寄語及第一、二篇)及附錄《春祭頌歌》,注釋改為每頁腳注。20世紀50年代,包括群益出版社在內的多家出版合并成為新文藝出版社,郭譯《維特》再次出版。1955年,郭譯《維特》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再次發行。除上述出版社外,另有1936年上海復興書局、1942年長春同化印書館、1947—1948年天下書店、1949年激流書店等印行過盜版的郭譯《維特》。郭譯版本雖歷經百年,但其間各家出版社所發行的郭譯《維特》主要差別仍體現在副文本差異。
二、風靡一時的卷首詩:《綠蒂與維特》
《維特》在德國初版發行后,自殺行為隨著“維特熱”日益增多,故而小說再版時歌德寫了一首卷首詩《綠蒂與維特》,郭沫若也將該卷首詩翻譯成中文,詩中那句“青年男子誰個不善鐘情?妙齡女人誰個不善懷春?”曾風靡一時,此句膾炙人口,從而讓很多中國人記住了歌德的這部小說[3]。
郭沫若曾提及對譯詩的看法:“我對于翻譯素來是不贊成逐字逐句的直譯,我以為原文中的字句……或先或后,或綜,或拆,在不損及意義的范圍內,為氣韻見,可以自由移易……”[4]
《綠蒂與維特》第一節暗示了一場愛情悲劇的發生,悲嘆心中的無奈;第二節則跳出書中情節,先以編者角度與讀者直接對話,又以主人公維特“靈魂”之名對讀者發出警醒。《維特》一經出版即受到熱烈追捧,維特自殺的反抗行為,更被當時的青少年效仿,歌德借詩句意欲拉開主人公與讀者間距離,更以主人公口吻勸誡讀者勿步其后塵。從形式上看,原詩共八行,分為兩節。其中每一節的第一句跟第三句、第二句跟第四句分別交替押韻,用符號表示即為ABAB式。郭沫若的譯詩在外在形式上雖與原詩保持一致,但其韻腳與原詩相比則顯得更為隨意。僅第一節的第二句、第三句有押韻。郭沫若本就認為“韻”并非詩歌的必要條件,更不愿拘泥于韻腳,而強調“詩的本職專在抒情,抒情的文字便不采詩形也不失其為詩”[6]。從遣詞上來看,“lieben”(愛)、“geliebt”(被愛)分別譯成“鐘情”“懷春”,郭沫若將青年男女間美好的青春愛戀雅致地表達出來,用詞典雅含蓄。“quillt”(原形quellen)一詞,有“涌出、產生”之意,而郭沫若將其譯為“飛進”,顯然并沒有忠于原義,這是譯者采用“風韻譯”的表現,令人聯想到“飛來橫禍”,凸顯慘痛程度之深。第二節中,郭沫若更是直接把“liebe Seele”譯作“可愛的讀者喲”,原文直譯為“親愛/可愛的靈魂”,譯者直接挑明原作者意欲向讀者傳達的內容,把“Sei ein Mann”原文“做個男子漢/男人”譯為“做個堂堂男子喲”,暗示小說中維特赴死一行為雖屬當時時代背景下無可奈何的反抗,但對今日之讀者,自殺行為算不上是光明正大的行為,勸告各位需“堂堂正正”,這兩句末尾的語氣助詞“喲”,以及第三句中“winkt”原意為“打招呼”,郭沫若譯成“耳語”,使讀者身臨其境、感受強烈。郭沫若在翻譯這首小詩時,并未忠實原文,但卻很好地傳遞了原詩之情緒及內容。
三、《維特》的文學再創作
新文化運動時期,社會上個性解放和文學革新的呼聲日益高漲。《維特》中主人公體現出的對個人情感的強烈追求和對封建社會的反叛,與中國當時的時代精神形成了強烈的共鳴。除此之外,小說《維特》能夠廣受讀者歡迎,還與其獨特的形式——書信體密切相關。
1925年,女作家黃廬隱(黃英)用中文續寫了《維特》,她的小說《或人的悲哀》同樣以書信體的形式譜寫了女主人公“亞俠”的悲劇,亞俠仿佛“女維特”,迷戀與吟雪有婚約的叔和,楊武能評“這篇《或人的悲哀》,從名稱到體裁,從內容到情調,都無異于中國的《維特》,只不過現代化和中國化了,而且內容縮減了許多”[7]。
1927年,泰東圖書局出版曹雪松改編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劇本,其中就引用了郭沫若譯本中的卷首詩,題作《弁詩》。豐子愷為劇本作封面,趙景深為其作序,稱改寫劇本“使得小說的內涵讓人更明了一些,得著具體的印象”。在劇本序言中,曹雪松表示,如此綺麗悲慘的故事沒有被寫成偉大劇本實在是可惜,為將紙上故事“親切切地活現在我們的眼前”[8],故而創此劇本。曹雪松曾與戀人共賞《維特》,也曾在失戀時欲抱著《維特》一書跳江自殺,身為“維特狂熱粉”的曹雪松終將《維特》改編成四幕悲劇,克服創作過程的多項困難,如小說原文全部為詩文描寫,缺少戲劇排演所需的行為表現,他就從詞句對話中找出行為表現;小說涉及的地點眾多,近代劇雖打破三一律但仍以三幕、五幕劇居多,曹雪松只好選擇用五個地點概括小說的十余處地點。在原著對話的基礎上,曹雪松刪去過于深奧的語句,改用適合舞臺的臺詞,增添了部分事實以連貫情節,并添作一首歌曲交代故事開頭。盧劍波強調,名著的改作并非易事,而“他(指曹雪松)的改作作品在中國還是最初的嘗試,也是比較令人滿意的嘗試,是應該值得藝術嗜好者一讀的”[9]。
書信體小說是現代社會的產物,它的源頭是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與理查森(S. Richardson)的《帕米拉》(Pamela)、《克拉麗莎》(Clarissa)等[10]。郭譯《維特》出版后,中國文壇內涌現出一批模仿西洋式書信體小說的作品,如冰心的《遺書》、許地山的《無法投遞的郵件》、郭沫若的《喀爾美蘿姑娘》《落葉》,等等。1922年,冰心出版《遺書》,內容為主人公宛因身患不治之癥,在養病時寄給冰心的書信,在信中她們討論文學、生活,思考生死問題。小說正文前設置書信發表緣由:宛因逝世兩周年時,冰心為表懷念發表其遺書;落款是稍有變化的署名稱呼,借由上述輔助文本增強了書信的真實性與可靠性。1928年,許地山(落花生)出版的《無法投遞的郵件》一書中,同樣設置了各種具體的書信無法投遞的理由,如地址不詳、查無此人、好友已婚,退回男性友人來信等,運用這些輔助文本,極大地增強了文本的真實性。
17世紀末是西方小說發展的關鍵時期,公眾對小說的要求重在“真實可靠”[11],此時虛實結合的書信體小說應運而生。書信體小說的目的在于使讀者認為自己閱讀的信件是真實的信件,書信體小說是“讀者與故事情節的直接接觸”[11]。書信體小說通過增加輔助文本(如編者序言、注釋等)構建否定效應,即“我”不是此書的作者,只是向文本接收者(即預設的虛擬讀者)傳遞文本的人,這樣做,小說增加了敘事方式,彌補了第一人稱敘述視角缺失,使得文本完整性更強,更能滿足讀者閱讀需求,此外,書信溝通使小說的真實性得到增強,而讀者也因置身故事情節中,可以站在主人公的角度進行思考,讀者能更好地理解故事情節。中國近代以前的文學作品,雖未像18世紀的歐洲文學那樣明確劃分出書信體小說這一獨立文體形式,但書信作為一種常見的文學元素,在古代小說和散文中已經得到了廣泛運用,作者使用書信作為敘事手段,通過人物之間的書信往來,推進情節發展,展現人物性格,表達復雜情感。但文本中的信件會打斷原有陳述節奏,而書信體小說中的信件作為敘述主體構建了完整的人物動作。此外,書信體小說弱化了情節線索,代之以強烈的情緒線索,恰當的虛實結合使讀者與故事情節直接聯系,加強了文本與讀者之間的情感連接。
五四運動之后,作家越來越在乎作品中個人情感的表達和自我意識的表現,因而第一人稱敘事視角為作家深入表現人物內心世界提供了一個直接而有效的手段,也為讀者提供了與人物內心世界直接接觸的機會。書信體小說作為書信和小說結合的產物,在錯綜復雜的情感支配下,以透明的方式直接敘述自己的感受,滿足了當時作家們的創作需求。與中國傳統的日記體文學不同,雖同為第一人稱敘事視角,但書信體小說通過增加輔助文本的方式向文本接收者傳遞文本,目的在于使讀者認為自己閱讀的信件是真實的信件。而此類“虛假的真實”不僅增強了文本的真實性,也兼容了多種敘事視角,使得文本完整性增強,滿足讀者的閱讀需求。書信體小說使讀者與故事情節直接接觸,憑借其強烈的情緒線索,增強了文本與讀者之間的情感連接。這種具有高度真實感的書信體小說,以其獨特的敘事方式和虛構的真實性這一美學特點,展示了人物的內心世界,因而受到了當時國內作家的青睞。“以傳達復雜細膩的個體感受為最終目的的書信體小說, 集中地表現了五四的時代共性與自由個性的統一,它在此時期的產生以及繁榮確乎是文體與時代雙向選擇的必然結果。”[12]
郭譯本《維特》不僅在中國文學領域催生了新的文體形式,還促使“維特”成了一種具有深刻內涵的文學意象,對中國文學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茅盾在《子夜》這一極具里程碑意義的長篇小說中多處巧用“維特”意象,林語堂在《京華煙云》中也有主人公迷戀《維特》的描寫[7],此種現象絕非偶然,實屬作者的刻意編排。《子夜》中,《維特》作為一個重要的文學意象,共被提及三次,分別位于第三章、第六章和第十九章。《維特》不僅是一個物理存在的書籍,更是一個深刻的象征性意象,承載著豐富的主題和情感。第三章中,雷參謀(雷鳴)在奔赴戰場前與林佩瑤告別,他手中拿著一本破舊的《維特》,這本書見證了兩位擁有新思想青年之間的愛情萌芽。這個場景中,《維特》象征著他們內心對自由戀愛和個人理想的追求。第六章中,當林佩瑤和妹妹林佩珊討論愛情的時候,《維特》再次出現,書本的意外掉落恰到好處地映襯了林佩瑤對自己不幸婚姻的無力和困惑,在這個場景中,《維特》成了一種她對自由戀愛不可能實現和對當前生活狀態不滿的象征。到了第十九章,隨著丈夫吳蓀甫的破產,林佩瑤一家假借避暑之由離開,《維特》再次掉落,這一次,它成了對已幻滅的理想的諷刺和對生活絕望的象征。總體來說,《維特》在《子夜》中的出現和運用,是對個體情感、理想與現實沖突的深刻反思,也是對自由、反叛和個性追求的表達。許多作家通過《維特》這一文學意象,展現了那個時代下人物復雜的內心世界。
四、結語
1922年郭沫若的《維特》譯本是中文世界第一本《維特》譯本,郭沫若憑借敏銳的眼光、嚴謹的翻譯態度、充滿詩意的語言,將歌德這部風靡歐洲的書信體小說譯介至中國,掀起了國內首次“維特熱”,郭譯《維特》以獨特的書信體小說敘事形式,契合了五四運動以來讀者閱讀的旨趣,在文學形式、文學意向、翻譯批評等多個領域激起了巨大的波瀾,對我國現代文藝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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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朱圓圓,寧波大學,研究方向為德語文學作品譯介、歌德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