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繼榮

我與妻離婚時,12 歲的女兒選我,這很意外。平日里,她見了媽媽就如同喜鵲登梅,鬧喳喳叫得花香滿枝,欣欣然跳得雪落一地;見到我呢,瞬間就變成小大人,還是個青衫肅整的小先生模樣。
“小先生”不怒自威,拿出啟蒙頑童的苦心,對我春風化雨,“你要學會好好講話,不要吼奶奶,也不要跟媽媽吵架,戒煙戒酒,戒熬夜……”面對諸如此類小生常談的話題,我時常憋著笑,假裝很受用,扮演一個油鹽都能進的好爹,實則滿腦子想的都是工作的事兒。故此,女兒幾回拿黑眼珠盯住我,像模像樣地嘆氣,仿佛這個爹朽木不可雕。
其實,那時妻已耗盡耐心,萌生退意,連老媽都懶得再搭理我,卷包袱回了老家,這個家風雨飄搖,只有女兒鍥而不舍地想喚醒我。這些年,我拼盡全力做事,想讓家人住大屋、開大車,可家人們偏偏與我隔了心,平日里總是勸勸勸,怕我累,怕我病,最怕青山留不住。
說來好笑,兩年前,我做過一個心臟小手術,早已康復,但家人們從此就拿我當琉璃盞兒瓷人兒,氣煞我也。我篤信,妻執意離婚只是一次大型撒嬌,老媽一溜煙跑回老家也只是小型賭氣。她們遲早會回來,明月在,彩云就歸,我們終究是鐵打的一家人。
離婚后,我耳根清凈,魚兒入水般投入了團隊的封閉式開發工作。這下女兒可落了單。臨行前,我頻頻呼喚老媽,老太太耍賴第一名,說自己眼睫毛疼、腳趾甲蓋兒疼,來不了。我馬上理直氣壯地打電話給妻,妻目瞪口呆。瞪歸瞪,呆歸呆,她還是咬碎銀牙打道回府,繼續照顧女兒。
我躊躇滿志地收拾背包,女兒跑來在我背包上寫字:戒煙酒,不熬夜。我笑說:“你個小孩子哪里知道,酒是我的楊柳樓心月,煙是我的桃花扇底風,它們常常令我的設計靈感如煙花綻放,越夜越絢爛。”女兒驀然翻臉,拿出手機,當面拉黑了我所有的聯系方式。我咋舌:“喂,再商量一下吧?”
走的時候是冬日,再回來已是秋天。一切都很圓滿,我們苦干一場,換來豐盛果實。我輕快地走向家門,春風得意,秋風亦得意。一進門,女兒見我抱著花,伸手來接。我不給,“這是給你媽媽的,那糖才是你的?!蔽耀I寶般地把花一路送到廚房。妻在煮餃子,霧氣繚繞,我不管,硬把花杵過去,一枝百合差點兒戳到她鼻孔里。女兒告誡我,說媽媽如今是客,叫我凡事收著點兒。我委屈得直眨眼睛,“你總是挑剔爸爸?!迸畠赫溃骸熬訍廴艘缘?,小人愛人以姑息?!蔽肄D怒為喜:這么聰敏博學的孩子,像我!
飯上桌了,晚燈映花,花映人面,妻笑盈盈的。我從口袋里摸出個小盒子,掏出戒指,碰碰妻的胳膊,“嗨,給你?!逼迋冗^頭看看,笑了:“怪亮的,是買糖送的吧,對門小女孩喜歡這個,可以送給她玩兒。”這不怪妻,從前我只送她草戒指、紙戒指、玻璃戒指。我深吸一口氣,掏出發票和鉆石分級證明書,熱切地看著妻,“我升了職,加了薪,以后你想買什么就買什么?!逼捭等弧E畠簻睾偷靥嵝训溃骸鞍郑銈円呀涬x婚了?!蔽蚁沧套痰匦Γ骸懊魈炀腿突椤!逼薏怀粤?,站起來就去穿外套。我慌了,耍賴的孩子般竄出去,把住門,不叫她走。女兒拉我、勸我、叫我讓開,我聽不懂她說什么,也不想懂。
我告訴女兒,準備結婚那年,我被誤診為惡疾,三魂七魄都嚇丟了,給你媽打電話說,退婚吧,神也挽不回我的性命了。你媽很鎮定,她說:“神算什么,你聽我的,我很健康,要肝有肝,要腎有腎,要錢我去籌,我一定會讓你活下去……”沒等我講完,女兒拍拍我肩,“從前媽媽對你夠意思,現在你應該恩將恩報,給她讓路?!蔽壹毖哿?,“不,你媽并沒有真的捐肝捐腎給我?!迸畠毫嫜览X道:“那更好,現在你們恩怨兩清了?!蔽倚刂幸豢跐釟夥?,“絕交,我再也不是你爸了!”女兒一口駁回,“休想,你永遠都是?!?/p>
是夜,我終究還是聽了女兒的勸,停止鬧脾氣,乖乖讓道,甚至斯斯文文把前妻送回了娘家。是的,前妻。
回家之后,我很靜,只管揚著臉坐著。蚊子咬我就讓它咬,冷風吹我就讓它吹,肚子咕咕叫就讓它咕咕叫。女兒煎了剩餃子叫我吃,我不吃,她竟然不再客氣兩句,直接端起來自己吃,而且吃得很香。這這這,木蘭替父從軍,緹縈上書救父,這孩子連口剩飯都不給為父吃。饑餓難熬,我卷起袖子開吃,煎餃好吃,回鍋肉也極美味。吃飽喝足之后,我心平了,氣和了,眼睛也聚焦了,一下子就瞅到碗碟之間的那枚鉆戒,它亮得凄艷,硬得硌人。我不禁悲從中來,頓時胃痛、胸口痛,就連呼吸都很痛,仿佛尤二姐生吞了金子。
女兒居然問我是不是吃撐了,可要來點兒消食片?這孩子!我半嗔半惱地呻吟道:“幫忙把那顆石頭拿走,扔掉也行,別再讓我看見它?!迸畠旱晌乙谎郏涞厥掌鸾渲?,替我蓋上毯子,關了燈,睡覺去了。暗夜里,我藏在毯子里的臉濕漉漉的,想哭鬧拉不下臉來,想鎮定道行不夠,苦煞人。我躡手躡腳出了門,禁不住懷疑這世界被人掉了包:馬路硌腳,秋風刺骨,落葉專敲我的頭。不小心絆了一跤,直接摔個狗啃地,我賭氣般趴在地上:冷好了,痛好了,跌死我算了。
“爸爸,站起來!”一個爽脆的聲音對我下令。女兒到底不放心,悄悄跟了來,替我拍灰撣土,替我披上外套。我哽咽道:“離開你們的這些日子,我都已經改了,你說的那些我都記住了,再也沒碰過煙酒……”女兒震驚。我委屈得什么似的,眼淚滔滔而下,我未得寬宥,我痛失所愛,我回了頭卻失去了岸。女兒不響,牽著我的手,一直朝前走。她的手,纖細,結實,微暖。
日子就這么過下去,工作時我全神貫注,回家有女兒陪著,我們父女倆一起做飯,一起收拾屋子,我給她講數學題,她拉我一起夜跑。我與她,喜有時,嗔有時,爭執有時,情深義重有時。她也曾負氣拉黑我,氣消了,又若無其事加回來。
雪漸漸厚,水仙漸漸香。臘月里,老媽來了,我對她和和氣氣,吃米吃面也有商有量。老人家忘性大,陳年舊事講了又講,我也耐心應答。老媽頗為納罕,說我轉了性子,不再是那個愣頭青,真難得。我轉頭笑望女兒,“謝謝呀?!崩蠇尭锌溃骸胞u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p>
女兒認真地說:“不,我們是多年父女成諍友。”